·谣俗蠡测·
二十七
岁尾年头[1]
钟敬文
旧生活表情的永逝
当我幼年的时候,住在那偏僻的小市镇里。还能够接触到中国过去时代过旧年的浓烈气氛。
家里,在十二月十五以后,就进入一种非常的情况里。洗衣物,打灰尘,制作糕饼,添买鞋帽。到了二十七八,已经忙着买菜肉,杀鸡鸭,井边灶前,要到夜晚十时才能够断绝人影。除夕,厅堂里收拾和陈设得像神殿一样,灯烛的光彩直摇晃到明天。小孩子固然心里口唇都开着花,大人们也另显出一种特别的表情。家人的说话声,也好像添上轻快温柔而且谐和的调子。“开门炮”响过后,就是新正了。大人们忙着拜祖宗,接宾客,小孩子却沉醉在他们的种种娱乐里。要到元宵过后,吃过“补天穿”的糕,大家才恢复了常态。这时候,小孩子被迫着去踏上学校的门,心里还不免带着些怅惘的情绪呢。
在市街上,那些时候,自然更是另有一番风光。从十二月初开始,街上就特别显出热闹的气象。各种农产品海产品和工艺品在“墟日”里,都从四方八面的奔涌到市上来。自然同时也招来了各种各样的客商。在一些街道上,简直没有法子通行过去,尽管你是两手空空。到了中旬,市场上在一般用品以外,还添上一些“年味”浓厚的东西,好像春联、神像、春纸、水仙花等。一到除日,生意的热闹却锐减下来,代替它的是另一种匆忙。人们忙着讨账还账,打扫街道,装饰门庭,……有的商店已经把门关闭起来。到了下午,和讨账的人碰头踏脚的,是那些穿梭一样的鼓手班子。鞭炮声也渐渐沸腾起来。一到天黑,大街小巷都是红亮的灯光。大的、小的、固定的、走动的,……这种光的波浪和乐声、炮声的波浪汇集着、飞扬着,使人心嬉魂荡。二更以后,响起来的,是巨声的炮仗。这边才停,那边又起,而且越来越稠密。你就不是存心“守岁”,要合上眼皮去做一个甜梦也是困难的。
一清早起来,满街堆着红红绿绿的纸屑。小孩子往往可以从那里找出未燃放过的花炮。每家每户都紧闭着门板。门板上、门楣上不是红彩,就是金光,仿佛佛家所说的“庄严世界”。你如果走到那些神庙佛宇去,那么,神圣的气氛就更为浓重了。它不但洁净光华,并且香雾缭绕,使人生起一种神秘、缥渺的感觉。从这一天起,街市是笼在那种热闹的声音里、繁富的色彩里。到处碰到的,是温柔的笑容,谦恭的仪态,快活的动作,……这一切造成了一种和平常绝然殊异的境界和气氛。直到元宵过后,整个市镇才回到往日的“平凡”里。
这是我们中华民族在长时期里所形成的一种生活的强烈“表情”。自鸦片战争以后,我国的社会基础虽然逐渐受到动摇,但在生活上那些比较保守的部分里,大致还存留着旧日的光影。抗战以后,我国的社会,差不多整个被抛在一个万涛沸跃的海洋里。旧时那种安详的、庄严的、甚至于神秘的新年的情景,即使在怎样偏僻的小市镇或小村落里,也不容易完全保留了。历史的铁筛,已经把不适应时世的生活表情急剧筛去了。这种生活表情,不管它本身怎样的天真有趣,不管我们对它怎样的追怀、眷恋,它是再不回来了。将来,我们也许要有一种堂皇美丽的过新年的情景罢,但是那决不会和过去的一个样子。
过去历史的任何场面,是不能够再照样出演在人类将来生活的戏台上的。
计划与实行
我不是一个有计划的人。我的生活和工作,实在说不上有什么计划性。可是生存在现在这样的时代,多少不免受点科学的影响。对于比较重要的事情,有时候总要来些自己认为合宜的打算。我是书呆子,对于读书,差不多有一种不易动摇的癖好。假如对于别的许多事情,我是任性的、随便的,对于这却多少要有点特别的处置。不瞒大家说,我确实有过好几次,在新年开始的时候,就立下志愿,要在这一年里读完许多必读的书籍。书单是长长的一张,所开列的自然也都是那些中外名著。但是,新年过去,接着,一个月两个月的时光也过去了,书单上的书却只读上两、三部。这时候,心里一面在警惕或责备自己,一面又在给自己解脱:日子不是还长得很么?只要以后接着计划做下去,至少是可以读完大部份的,能够做到这样也就很好了。可是,事实上,悠悠忽忽,过了大半年,限定要读的书,依然绝大部份没有过眼,这时候,自己也有点茫然了。到了年底,甚至于把最初的计划也淡忘了——或者心里泛起一阵照例的懊悔。这种事情,重复了几遍,以后连对于计划本身也不免要给以冷嘲。除了读书,在写作和记日记等方面,我也有过同样的经验。所以到现在,我差不多很少勇气去计划这样或那样。因为“计划”的结果大都等于“无计划”。
我今天要在这里表示一种沉痛的忏悔!没有计划固然可怜,有计划而不能够实行——或实行得不彻底,不也是一样糊涂可怕么?伟大的成就,决不能由偶然去得到。好计划和它的坚决实行,不管在军事上或政治上,在学问上或创作上,都是十分必需的。我们的时代,是效率的时代——就是要能够计划并且能够把它达成的时代!谁要胜利,不在于谁有幸运,而在于谁有好计划和实现它的毅力。我知道有许多青年朋友,和我正犯着一样的毛病。对于生活,对于学习等,不是没有好计划,而是不能够固执地完成它。我们的剑,样子虽然美丽,锋刃却是钝的。这是一种致命的疾害!
古人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在这一年开始的时候,对于生活,对于学习,我们自然要有好计划,可是,更要紧的,是到了年终的时候,我们要能不愧对自己手定的计划!
1939年
[1] 原刊《文艺》1944年12月30号,另见《钟敬文生平·思想及著作》,杨哲编,1991年2月。
来源:钟敬文著:《谣俗蠡测──钟敬文民俗随笔》,
巴莫曲布嫫、康丽编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