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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跃]战争谣言与武器图腾

[王士跃]战争谣言与武器图腾

战争谣言与武器图腾

王士跃

东方早报 2009-11-22 03:02:49



  “高惊文学”的耳语变成一种预警谣言和对未来战争的鼓噪。
战争谣言是对未来的想象叙述,既非事实也非谎言,而是假设当代世界格局的改变,
沙盘推演战事进程并模拟于己有利的理想结局。而时下的中国焦点和侵略预言也由高惊小说炒热。


  


《死地》[美]戴尔·布朗著Berkley1997年第一版


  畅销书作家汤姆·克兰西在白宫与里根夫妇进餐的那一天起,高科技惊险小说(techno thriller)等于御批钦定,一纸抵金了。这是机场或车站的书店里常见的消遣读物,平装厚本但装帧醒目,往往作者的名字,尤其是名家,烫金压印的风格很抢眼球。所以高科技惊险小说(以下简称高惊小说)也称机场小说(airport novel)。机场小说题材多样,言情、侦探、犯罪、战争、探险,不一而足。内容情节往往天花乱坠,文字叙述如隔日茶水,人物塑造形同稻草之人。读者都是吃快餐的,往返一次旅行就差不多读了八九成,结局早已呼之欲出。 高惊小说假高科技之名,杜撰尖端武器,捏造无敌英雄,虚拟未来战争,让血腥溅满书页,看得读者冷汗阵阵。近二十年来它一直是西方畅销书榜的长红读物。作者群往往是军界现退役军官或政治上保守的右翼作家。1978年出版的《第三次世界大战:1985年8月》首启高惊小说的先河,作者赫克特将军歇枪执笔,纸面演绎北约决战前苏联,彤云核弹,竟让苏维埃一夕灰飞烟灭。近年出了大名的克兰西,善写空战的戴尔·布朗,律师作家埃里克·哈利,都是拥有大批读者的高惊小说写手。其中很多作品拍成电影,成为好莱坞的票房常青树。
  高惊小说的历史并非长久,其渊源虽可见十九世纪未来科幻小说的绰影,可是体裁的肇始却扎进越战的风烟。并非是无心插柳的小说形式,其衍生及发展具有相当的自觉成分。在探讨高惊小说与越战的内在关系方面,威廉·吉布森的研究具有开创意义。与一般越战文学作品不同,高惊小说并无伤感凭吊的意味,也不纠缠历史是非,怨天尤人。而是虚设未来的战争,描画美国或北约赢得绝对的胜利,失败的一定是曾经赢过他们的敌人。“这一体裁起到了‘复元’或疗伤的功能。它试图将其军事优势与力量恢复至(越战前)的地位,”吉布森如是说。就美国而言,自立足新大陆,对印第安人的殖民战争,经过独立战争,一、二次世界大战,建国两百年来无不是在腥风血雨,征服与胜利的光环中发展繁荣。而流血、暴力皆是征服的保证,武器与力量更是制敌的手段和工具。美国治国“3G”中“枪”(guns)与“勇气”(guts)就占了两G。这一认知不光是国家的集体无意识叙述,也是个人心中的无敌神话。所以越战的失败对美国来说是双重的打击,不仅五角大楼的军事记录蒙羞,而美国人的心理优越也留下疤痕。同时美国的霸权地位在国际上也受到削弱。而高惊小说正是以虚构的形式,近乎传奇的叙述手法,创造一连串战地肥皂剧,以暴力为基调,武器为亮点,凯旋为高潮。不啻是为军事失利与心理创伤所提供的精神补偿。在这类小说作品里,主角通常是兰博式英雄,准军人身份(往往是越战退役兵),心灵肉体都隐留着越战创伤。他们的敌人是共产国家如前苏联,或非白人第三世界国家。而假想敌人可以随时间推移灵活转换,目前的假想敌锁定了朝鲜、伊朗和中国。
  
  《死地》(Fatal Terrain)为近年出版的畅销小说,作者戴尔·布朗(Dale Brown)被诩为“当代最出色军事冒险作家”,曾创作二十余部系列小说,作品常登《纽约时报》畅销书之榜。他的作品中有四部涉及中美之间的军事冲突,《天空主人》、《梦幻之地》、《攻击区》及《死地》。
  台湾出版的中文版译名《必争之地》,实为误译。因为作者取此书名,灵感来自于《孙子兵法》“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所以准确的译名应该是《死地》。该版在中国台湾发行,原因很简单,因为这部小说虚拟了一次中国大陆对台湾的武力解放战争,光这个题材就很有噱头。
  小说的开场白取自撒切尔夫人1996年访问台湾的一段演说,似乎在为高惊小说作政治注脚。“谢天谢地,美国仍然具有毅力和决心留下来,因为她的存在对于亚洲安全均势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因素。”铁娘子为盟友的背书也同时支配着小说的叙述话语。台湾宣布“独立”,中国大陆宣告武力解放台湾,而美国则坚定地站在“台独”一边并派遣志愿空军前去台海。台北舆论一片鼓噪,说“飞虎队”又回来了!显然作者在影射二战期间美国(志愿)空军的战绩。主角包括空军中将艾略特,中校麦克拉那汉(他是贯穿布朗系列小说的主要人物),两位均属退役军人。中将早已赋闲,以海钓消遣。可是身上穿的仍是旧飞行夹克,头上还顶只越战迷彩遮沿帽,茫然的眼神是旧梦感伤。可是当天空中EB52轰炸机由海面刺耳掠过,手机里传来他的老部下驾驶舱中兴奋的喊叫,他猛然醒悟过来。原来他们曾经驾驶的无敌“巨堡”轰炸机重新飞上蓝天,不但飞上蓝天,它还装满了炸弹!他也大喊一声:“它又飞起来了!”
  武器魔力向来是战争文学取之不尽的灵感,中西文学皆然。《封神榜》、《亚瑟王与圆桌骑士》,金庸、托尔金,哪个不都有些呼风唤雨的神器?那些高来高去的英雄谁不身怀法宝?不过古代人物的利器多出于文学家的想象,不同于高惊小说。后者的武器具有相当的真实性,在原型的基础上加以改良,加上文字夸张渲染,读来颇有震慑力。绰号“巨堡”的EB52超级反雷达轰炸机被形容是一只“纤维钢皮肤的妖魔”,携带最先进的导弹神奇功能犹如“卡通”、“科幻片里的东西”。由于它无所不能的攻击,“在那几分钟里,损失触目惊心:伊留申雷达飞机,十一架H6轰炸机,四架苏凯27,十八架J8战斗机,四十一架Q5战斗轰炸机全部被击落,而美国军机则丝毫无损”。作者运笔如账房统计。在如此超强的火力下,中国所有核力量,导弹发射场与基础设施被基本摧毁,因此不得不放弃攻台计划。还记得兰博问他的老上司的那句话吗:“这一次我们会赢吗?”这部小说就给了他确定的答案。对武器膜拜如神如图腾,在布朗的其他小说中亦屡见不鲜,在克兰西、哈利及一般高惊作品中更是恒常的卖点。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军事动作录像片也达到了最高的出租率。关键的问题在于,对武器神话的渲染除了让作品中的英雄和读者观众出了一口恶气之外,毕竟还有其他的意涵。虽然高惊作品不会直接导致军工产量的增加和军备竞赛,可是它能够引起军政权力阶层的兴趣,等于在对他们耳语。
  
  高惊文学的耳语变成一种预警谣言和对未来战争的鼓噪,如同卡桑德拉警告世人特洛伊木马里隐藏的秘密。战争谣言充斥当代的高惊小说话语,其缘起却遥指新约典故。在马太福音里耶稣向门徒们预言,人类会听到战争与战争的谣言,会有暴力也会有审判,而这一切都必须来临才会过渡到未来的和平。战争谣言是对未来的想象叙述,既非事实也非谎言,而是假设当代世界格局的改变,沙盘推演战事进程并模拟于己有利的理想结局。而时下的中国焦点和侵略预言也由高惊小说炒热。粗略一览,市面出版的中国对外战争的文学作品竟有几十部之多,其中绝大部分描述的是中美战争。小说名字也一目了然,《中国海》、《中国攻击》、《龙火》、《熊与龙》,争夺南沙群岛主权的《天空主人》与SSN,影射中美撞机事件的《攻击区》,预测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亚洲前沿》、《太平洋梦魇》和中国扩张主义的《黑翼》与《红风》。这些虚拟的战火烧红了太平洋海面,也灼热了读者的想象空间,因而形成了一道“中国威胁”的舆论同语线。夜读埃里克·哈利的《侵略》(Invasion)一书,紫底封面上五角红星幽光闪烁,照临全球,颇具视觉的恐怖影射。一群高中生年纪的美国兵,拖着沉重的武器匍匐在美国阿拉巴马州的海岸上,忐忑不安地盯着海面。海面上战舰遮天蔽日,自加勒比海破浪而来。而舰旗则是飘扬的五星红旗。小说开门见山便揭开一场战争的序幕,比起其他小说来,更具轰动效应。历来未见美国本土遭遇攻击,更何况攻击者是一向“主张和平共处”的中国。从叙述的字里行间推断,这场战争大概发生在2010年代,而中国此时已穿过大西洋,横扫加勒比海,海空两路大兵压境。中国要求美国割让夏威夷作为停火条件,实有雪耻鸦片战争之辱意味。
  再看小说对中方几位主要人物的描写,更是不乏黄祸的影射与种族偏见。贪婪好色的占领区行政长官韩浙民,他的混血私生子公子哥韩武石,滥用核武器的血腥沈将军,利用色相的双面谍女秘书。美国总统贝克在未当选之前,是国会出了名的“蓝军”议员,并有“特洛伊城的卡桑德拉”的绰号。因为他曾一直警告中国的威胁,可听者寥寥。此时已丧失了大半个领土的贝克,站在刚刚下水的武库舰上,呼吁人民作最后的抵抗。然而他脚下的武库舰不就是解决难题的最佳方案?于是他决定尽快建造不只一艘,而是数艘耗资千亿美金的超级武库舰。这些霸王舰目前虽然泊于小说家的想象港内,可是它的魔力却吸引着军政的权力阶层。由军界赞助的“前瞻智库”,常常请来高惊小说家为座上宾。在对美国航天局工程师的访谈中,学者甘南发现他们深为高惊小说着迷并在技术方面获得启发。
  
  作为机场读物的高惊文学作品不仅为当代读者带来了一纸飞弹和谣言,它也确定并完善了自身的叙事风格与美学规范。史诗的崇高,戏剧的冲突,小说的语言艺术,这些传统诗学概念不复存在,人性与文学性的终极坐标在后现代的话语中迷失。如本雅明所言,传统叙述方式在信息时代的压力下正在变成一种垂死的艺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基于消费主义准则的新型审美意识。人物转化为机器人功能,故事成为硬件碰撞过程与噪音的记录,家园变成座舱或电子控制室,自然是荧屏影像,国界是互联网,连敌人也看不清面目,仅仅是视镜里的阴影。在汤姆·克兰西的SSN中,深海孤艇,幽光狭舱的世界正是这种消费审美的叙事舞台,比布朗的万里战空或哈利的陆地战场更添了几分阴暗与沉闷。这部小说并非原创,而是根据作者与互动电子游戏出版商出品的软件改编而成。一艘美国石油勘探船在南沙群岛附近发现了新油田并着手开采,中方予以干涉并扣留了该勘探船,一场中美的海战因而揭开。美方的最先进核潜艇SSN对决中国海军的强大舰队。炮声,爆炸声,火光和硝烟的描写占去该书绝大部分篇幅。沉沙的舰船,坠海的战机,血污的海水更是溅满了纸面。这些都是典型的克兰西海战场景,血淋淋地笼罩着大洋。叙述过程中鲜有人物的刻画,取而代之的是不停回荡的单调指令,“添弹,发射,击中,再添弹……”除美方舰长外,中国舰长无名无姓,其他官兵则完全是一群面孔模糊的走影。他们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预定动作,像幽灵船上的鬼魂,口念咒语,杀气腾腾。也许根本没有必要去刻画他们的内心世界。都是电子好人或坏蛋,手指一按,荧屏上敌人应声倒下一片。
  作者笔下的中国海军永远处于被动的地位,不是作战人员缺乏经验就是鱼雷发射零命中率,或者行动迟缓而再三“误了时机”,成为美国核潜艇的海上“活靶子”。故事结局SSN共击沉六十艘以上包括苏制超级核潜艇在内的中国舰只,它本身却毫发未伤,成为名符其实的巨无霸。亚马逊的读者抱怨作者对战事场景过度重复叙述而懊悔购买了这本书,只能说明读者的期待过高,误读太深。因为这毕竟是游戏软体时代的一种新潮文体,而非传统的小说形式。搜索该书词库,高频率出现的字眼“核潜艇”、“声纳”、“炮筒”及“鱼雷”等恐怕很吸e世代读者的眼球,儿童读者们在亚马逊书评栏中给该书评了最高的五星。
  作为国民潜意识在文学表达上的集体膨胀,高惊小说不仅起到为越战疗伤的功用,也同时肩负着对辉煌美国世纪的象征性圆梦的使命。作品的字里行间既流露出约翰·韦恩式的西部传奇的精神,也未曾掩饰牛仔年代的傲慢与蛮横。“上帝,枪与勇气使得美国自由”已成妇孺皆知的建国箴言,与十九世纪西部开拓时期的“美国天命观”(Manifest Destiny)遥相呼应。拓荒者坚信是遵循上帝的旨意征服印第安人和开垦不毛之地,使用武器、暴力与秉持勤劳、诚实同样被视为美德与天经地义的权力。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日,美利坚的疆界已不再局限于从“海洋到闪耀的海洋”之北美本土,而是凭借军事的强权与高科技的优势,将陆疆扩向海疆,太空疆,在全世界范围推行以美国价值为中心的扬基式民主与文明。只是天有不测风云,美国经济眼下堕入愁云惨雾,而中东战事更是拖疲了军事预算,超级强权的衰落已显端倪。如此看来,高惊小说则会续获出版市场的追捧。因为美国在阿富汗增兵虽然难以为继,可是小说家的书桌上仍然排满了待命的锡将锡兵,源源不断地派去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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