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象中的人文学
北青网 - 北京青年报:(08/11/01 00:09)
◎陈平原
老北大有门课程,专教“学术文”。在设计者心目中,同属文章,可以是天马行空的“文艺文”,也可以是步步为营的“学术文”,各有其规矩,也各有其韵味。所有的“满腹经纶”,一旦落在纸上,就可能或已经是“另一种文章”了。记得章学诚说过:“夫史所载者,事也;事必藉文而传,故良史莫不工文。”我略加发挥:不仅“良史”,所有治人文学的,大概都应该工于文。
我想象中的人文学,必须是学问中有“人”——喜怒哀乐,感慨情怀,以及特定时刻的个人心境等,都制约着我们对课题的选择以及研究的推进;另外,学问中还要有“文”——起码是努力超越世人所理解的“学问”与“文章”之间的巨大鸿沟。胡适曾提及清人崔述读书从韩柳文入手,最后成为一代学者;而历史学家钱穆,早年也花了很大功夫学习韩愈文章。有此“童子功”的学者,对历史资料的解读会别有会心,更不要说对自己文章的刻意经营了。当然,学问千差万别,文章更是无一定之规,今人著述,尽可别立新宗,不见得非追韩摹柳不可。
钱穆曾提醒学生余英时:“鄙意论学文字极宜着意修饰。”我相信,此乃老一辈学者的共同追求。不仅思虑“说什么”,还在斟酌“怎么说”,故其著书立说,“学问”之外,还有“文章”。当然,这里所说的“文章”,并非满纸“落霞秋水”,而是追求布局合理、笔墨简洁、论证严密、行有余力,方才不动声色地来点“高难度动作表演”。
与当今中国学界之极力推崇“专着”不同,我欣赏精彩的单篇论文;就连自家买书,也都更看好篇幅不大的专题文集,而不是叠床架屋的高头讲章。前年撰一《怀念“小书”》的短文,提及“现在的学术书,之所以越写越厚,有的是专业论述的需要,但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缺乏必要的剪裁,以众多陈陈相因的史料或套语来充数”。外行人以为,书写得那么厚,必定是下了很大工夫。其实,有时并非功夫深,而是不够自信,不敢单刀赴会,什么都来一点,以示全面;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眉毛胡子一把抓,才把书弄得那么臃肿。只是风气已然形成,身为专家学者,没有四五十万字,似乎不好意思出手了。
类似的抱怨,我在好多场合及文章中提及,也招来一些掌声或讥讽。那天港岛聚会,跟香港三联书店总编辑陈翠玲偶然谈起,没想到她当场拍板,要求我“坐而言,起而行”,替他们主编一套“小而可贵”的丛书。为何对方反应如此神速?原来香港三联书店向有出版大师、名家“小作”的传统,他们正想为三联书店创立六十周年再筹划一套此类丛书,而我竟自己撞到枪口上来了。
记得周作人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1932年出版,也就五万字左右,钱锺书对周书有所批评,但还是承认:“这是一本小而可贵的书,正如一切的好书一样,它不仅给读者以有系统的事实,而且能引起读者许多反想。”称周书“有系统”,实在有点勉强;但要说引起“许多反想”,那倒是真的——时至今日,此书还在被人阅读、批评、引证。像这样“小而可贵”、“能引起读者许多反想”的书,现在越来越少。既然如此,何不尝试一下?
早年醉心散文、后以民间文学研究著称的钟敬文,晚年有一妙语:“我从十二三岁起就乱写文章,今年快百岁了,写了一辈子,到现在你问我有几篇可以算作论文,我看也就是有三五篇,可能就三篇吧。”如此自嘲,是在提醒那些在“量化指标”驱赶下拼命赶工的现代学者,悠着点,慢工方能出细活。我则从另一个角度解读:或许,对于一个成熟的学者来说,三五篇代表性论文,确能体现其学术上的志趣与风貌;而对于读者来说,经由十万字左右的文章,进入某一专业课题,看高手如何“翻云覆雨”,也是一种乐趣。
与其兴师动众,组一个庞大的编委会,经由一番认真的提名与票选,得到一张左右支绌的“英雄谱”,还不如老老实实承认,这既非学术史,也不是排行榜,只是一个兴趣广泛的读书人,以他的眼光、趣味与人脉,勾勒出来的“当代中国人文学”的某一侧影。若天遂人愿,旧雨新知不断加盟,衣食父母继续捧场,丛书能延续较长一段时间,我相信,这一“图景”会日渐完善的。
最后,有三点技术性的说明:第一,作者不限东西南北,只求以汉语写作;第二,学科不论古今中外,目前仅限于人文学;第三,不敢有年龄歧视,但以中年为主——考虑到中国内地的历史原因,选择改革开放后进入大学或研究院者。这三点,也是为了配合出版机构的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