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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学家唐德刚逝世 一生推动“口述历史”发展

唐德刚先生的一封信

王周生

中国新闻网 2009年11月11日 16:35 来源:新民晚报



  1986年1月,美国费城天寒地冻。我住在基尔律师家,帮他们夫妇带1岁不到的男孩。白日里,整幢房子静悄悄的,只有那个不会说话的黄头发蓝眼睛婴儿与我睁眼相对。寂寞和孤独令我度日如年。中午时分,邮递员来了,我像兔子般跳了起来。亲友来信、中文报纸是我每天最大的企盼。然而,我常常一无所获,那时,美国的中文报纸,几天才送一次。我总是沮丧地望着白色的邮车离去,邮递员从驾驶座上伸头安慰我:别急,邮件还在路上!

  这一天,邮递员笑呵呵递给我一封信,一封来自纽约市立大学T.K.Tong的来信。是谁呢?我打开一看,是唐德刚先生!一个多月前,我去纽约市立大学参加了《海外华人作家的本土性》研讨会,在那里聆听了一批著名华人作家的演讲,其中就有纽约大学亚洲学系主任唐德刚先生。会后我请教唐德刚先生几个问题,他很耐心地解答。后来他有急事要先离开,特意走过来,嘱我有事可写信联系。过了些日子,我怀着对陪读生活极其绝望的心情,给他写了一封信,向他倾诉我在美国无所适从的每一天,我说我很想读几年书,获一个文凭,在文学上有所长进。

  信写完,投进邮箱。我从未期盼唐先生回信。我与他非亲非故,我只是一个从中国大陆去美国陪读的留学生家属。那时大陆留学生很少,举目无亲,我只是找个有学问的长辈,诉说心中的苦闷。

  接到唐德刚先生的信,我的手激动得发抖。洁白的信纸,纯蓝的圆珠笔迹,蝇头小楷整洁清晰。信不长,却句句恳切。他赞扬我在研讨会上的发言,字里行间充满了鼓励,最后他说:“学文学,乘留美期间把英文学好,文凭不重要也。”

  学文学,“文凭不重要也”,这句话至关重要,令我焦躁不安的心顿时安静下来。

  一晃,23年飞驰而过。这些年来,国内文凭风愈演愈烈,我记住唐先生的话,沉下心来,读书、写作,出版了十几本著作,总算对得起唐德刚先生的一番教导。这些年,我不曾打扰唐先生,但凡见到唐先生的文章和消息,我不会错过。唐德刚先生是历史学家,是华人史学界口述历史的开山者与推动者,又是别树一帜的散文大家。他的散文,不像有种花里胡哨的文化散文,看似满篇历史,实则小说想象。唐先生的散文,不造作,不虚假,正如夏志清教授评价的那样,他“古文根柢深厚”,“气势极盛”,“读起来真是妙趣横生”!

  惊悉唐德刚先生逝世,想起他给我的信,心情沉重。他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叙述改革开放后第一次回国的情景:飞机还在上空盘旋,他的心遏制不住激动,阔别30年的故土就在下方,他忍不住“老泪纵横”。这些年,他无数次回到这块土地,教书、育人、研讨、捐献……他对故土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难道,唐德刚先生再也不回来了吗?难道,他再也不能看一眼生他养他的这块土地了吗?我走进书房,翻找那封唐先生寄给我的,我又从大洋彼岸带回国的珍贵的信件。她静静地躺在一大堆书信里。我打开白色的信封,取出依然洁白的信纸,读了一遍又一遍。

  此刻,唐德刚先生就站在我的面前……(王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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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德刚:名片是空白卡纸 听课学生常哄堂大笑

                                       2009年11月18日 14:26 来源:齐鲁晚报

  10月26日,著名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在美国旧金山他的住所辞世,享年89岁。

  笔者有幸,在山东大学历史系读书时曾给先生做了半年学生,后期的成长虽不及其他同学,辜负了先生的殷切期望,但唐德刚先生留给我的记忆同样是深刻的,受益绝对是终生的。就从我的学兄王书君的一本著作说起吧。

  2002 年,留美10年的王书君,带回了一本长达90万字的巨著《张学良世纪传奇》。山东友谊出版社出版,从初版的5000册,到65000册,全国30多家平面媒体连载,评介文章近百篇。用王书君自己的话说:“大半个中国都知道我了”。通过《张学良世纪传奇》一书,读者同时也熟悉了另外一个人,他就是本书的访录者唐德刚,我们的大学老师。

唐先生祖籍安徽,1948年公费赴美留学,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获史学博士、哲学博士。曾任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纽约市立大学亚洲学系主任。唐德刚先生最突出的贡献,是他创造了一种叫作口述史的写史方法。所谓口述史,顾名思义应该是通过某一事件亲历者的讲述,经过著述者的梳理加工而成书。《胡适口述自传》是唐德刚先生口述史的代表作,在海内外学界影响很大。《张学良世纪传奇》的访录者是唐德刚,著述者是王书君。  

  在为《张学良世纪传奇》一书写的序言中,唐德刚先生说:“在济南山东大学授课时,我接触到上千当今祖国最可爱可敬、最热情好学的尖端知青,我们经常为学术问题谈至深夜。这些青年中的一位,也是给我印象极深极好的一位,便是本书的作者王书君同学。他问学的热情使我感动,同时,在那种西方书刊极端缺乏的条件下,他问学的深度也令我惊异。

  “……书君来到纽约后,对张学良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得知此事后,我欣然将十一盘录音带转交给他,在他又广泛参阅了其他海内外有关张学良的回忆文章、有关著作之后,短短几年,竟然撰写出一部总计一百章,囊括了张学良风云际会一百年的传奇经历,且深入浅出、通俗易懂、文笔生动、老少咸宜、很有特色的大部头史学著作。在有关张学良的众多传记作品中,此书可谓手屈一指,的确令我这八旬老翁倍感欣慰。”

  唐德刚先生是1981年春天到山大历史系授课的,那年我读大二,虽不及高我两级的学兄王书君那样热情高涨,经常为学术问题与唐先生谈至深夜,但也是每堂课都去听,听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记得,先生的名片非常别致,就是一张空白卡纸,他要送给谁就现把自己的名字写上。而且字写得特别好,标准的颜体,先生还送我一张,可惜现在不知收藏在什么地方了。唐先生讲课非常吸引人,一是声音洪亮,他在前台讲,你站在大教室的最后排,听得清清楚楚;二是风趣机智幽默,把本来有些严肃枯燥的历史课讲得像故事一样好听,开风气之先。哄堂大笑是经常发生的,先生不急,而且还与同学们一起笑,课堂气氛轻松活泼。到后来听课的不仅是历史系的学生,其他系的学生也慕名而来,把一个可容纳300多人的教室挤得水泄不通,很多学生不得不站在教室外侧耳倾听。三是唐先生占有非常丰富的历史资料,加上他融汇贯通的治学方法,使听者大开眼界,有茅塞顿开之感。

  那年月,改革开放之势刚刚兴起,唐先生在山大讲学半年,像一扇锁闭了多年的大门被打开,吹进缕缕清风,使山大这所历经多年磨难的高校,青春勃发。我们也有幸,封闭了十几年后,带着迷茫和强烈的求知欲望走进校园,一切需要开发、梳理,正好赶上来自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的唐德刚先生讲课。他大历史的研究方法,对待历史的态度和历史精神,在当时具有很强的挖掘能力。虽然已记不起唐德刚先生当时讲课的内容,但唐先生对我们这一代学生的开化、诱导的作用,是不可低量的。最近几年,唐德刚先生的许多著作在国内出版发行,诸如前面提到的《胡适口述自传》以及《李宗仁回忆录》《晚清七十年》《史学与文学》《战争与爱情》,凡是我见到的全部买下。这些书中的很多内容,当时唐先生讲课时,都有所涉猎。读这些书时,既感到熟悉,又感到亲切,犹如回到当年唐德刚先生的课堂。当时学兄王书君曾讲,年逾八旬的唐德刚先生身体健康,笔耕不辍,用他老人家自己的话讲,今生今世一定要把“口述史”进行到底。

  记得曾见一则短文,题目叫做《跟黄仁宇重新认识百年中国》,作者是香港商务印书馆总编辑陈万雄先生。文中一段提到了唐德刚先生的史学特点和史观,他认为“近代史学家唐德刚晚年史著也充满了人生智能,由之而显现出历史的智能”。的确,听唐先生讲课,读唐先生的作品,可以从中领悟历史带给我们的智慧,同时感受作者的人文关怀和生命源泉之旺盛。在唐德刚先生的笔下和口中,改变的不是历史,是对历史的看法,“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是也。作为胡适先生的学生和同乡,在唐德刚先生的身上我们看到了许多胡适的影子,谦谦君子,宽以待后生,轻松幽默准确的创作态度,文中有史、史中有文的写作风格,使他的文章“无人可防,无人可冒 ”。

  想想,28年前的唐德刚先生已是67岁,却记得他犹如年轻人一般,在讲台上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思维敏捷,在学生中间青春跃动。今天,我还是这样记着我们的唐德刚先生和他那些不朽的文字。

  许志杰

       文章来源:中国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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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类拔萃的唐德刚

小 宝

东方早报 2009-11-29 3:20:00






  1952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三十二岁的中国研究生,给林语堂二女儿林太乙主持的《天风月刊》写了一篇数万字的《梅兰芳传稿》,分三期连载。研究生写稿,贪图的不仅是文名,还有千字五美元的稿费。

  梅兰芳当时还在世。为生者立传,似乎历来都是严谨的传记作者的大忌。况且以上世纪五十年代资讯流动状况,海天万里,消息阻隔,材料疏漏在所难免。对于后者,作者有自知之明,他说:“我们都侨居海外,闲暇太少,资料无多,故不敢言为梅君作传,因以传‘稿’名篇。”对于前者,作者却毫不自谦:“今日我们纵不动笔,难道三五十年后的历史家,还能写出什么不同的结论来?”

  这篇看上去难逃“速朽”命运的《传稿》甫一亮相,立刻“名动四方”,作者一战成名。自此以后,作者历史作家的声誉垂一甲子而不坠,他自信他的著作在他身后一百年都会流传。

  《天风月刊》只是一个小圈子刊物,《传稿》和作者的名气当年不出留美华人学者学生的范围。比较难得的是,十几年后,香港《明报月刊》、台湾《艺海杂志》重刊此文,再一次在读者中“引动视听”。又过了十几年,《梅兰芳传稿》收入作者的文集《五十年的尘埃》,出版人明白宣示:“《梅兰芳传稿》比谁都写得好。”2008年12月,中国工人出版社在大陆出版《五十年的尘埃》,今日重读,仍然觉得《梅兰芳传稿》不愧为“最出色的梅兰芳传记”。有心人可以拿它和陈凯歌、严歌苓版的电影传记《梅兰芳》作一比较,其间的差距,应该比奥斯卡奖和金鸡奖的差距还要大上一百倍。

  《梅兰芳传稿》的作者,就是前不久去世的唐德刚。

  《梅兰芳传稿》表现了唐德刚出众的历史智慧,这种智慧用两个字来概括,就是“知人”。他以后那些脍炙人口的著述,如《胡适口述自传》、《李宗仁回忆录》、《顾维钧回忆录》、《晚清七十年》、《袁氏当国》等等,无不以知人之明赢得读者。

  我以为,人文学者、人文作者的玩意儿,借用孟子的话,叫做论世知人。章学诚对论世知人有不错的发挥,我们不妨另作解释。“论世”是看世界的大思路,学者作者的独家理论。论世,能够自出机杼自圆其说都算功德圆满。汤因比的文明史观、斯宾格勒的西方没落论、五种社会形态说、金观涛的超稳定结构……哪怕唐德刚的“历史三峡”的比喻,各成一路。“论世”之论,基本上都是自说自话,难比高下。事实上在人文领域,很少有哪一“论”能真正折服人心,让后人心悦诚服地将它发扬光大。理论通常一代而亡与身俱灭。“论世”是花活,真正的硬功夫是“知人”。司马迁的《史记》能垂之不朽,并不是他有千年不倒的理论金身,而是他知人、写人的高明。百代以下,我们觉得《史记》中的人物是真正的人,不是靠观念塑造的土偶塑料娃娃。唐德刚可以说是当代少有的太史公的传人。他的历史著述,以人为本,以知人为本。

  唐德刚能够知人,因为他把他研究、调查、写作的对象看成活生生的人,人所具有的无不具有,和我们一样有两只眼睛、一对耳朵、一张嘴巴、一根鸡巴……大人物也和凡人一样,有算计、有欲望、有野心、有弱点,不可避免地被具体的环境和具体的传统支配,不会无缘无故地行善,也不会无缘无故地作恶。当然他们肯定有常人不可企及之处。他对笔下的人物,有同情,有理解,有赞叹,有批评,但始终不脱一个“人”字。他用人话写人,写给人看。他写梅兰芳,劈头就说:

  “如果男性之间也有一个人可以被称作‘天生尤物’的话,这个人应该就是梅兰芳!”

  “兰芳的名字不用说将来是与中国的历史同垂不朽了。但他之所以能名垂史册,不是因为他贵为今日的‘人大代表’;也不是因为他曾经立过什么‘功’,什么‘德’足以造福人群,而是因为他能以男人扮演女人的成功!”

  唐德刚说梅兰芳是“尤物”,没有丝毫侮慢亵玩之意。他是对一个真实艺人的真正称颂。他如实地报告梅兰芳的天生丽质、他身处的污糟环境、他的洁身自爱、他一步一步的成功——还要靠大人物的庇护小人物的捧场……

  唐德刚在当代学者中的出类拔萃,或者反过来说,当代学术界对唐德刚有意无意地低估和排斥,证明古之君子,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今之学者,明于理论而陋于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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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记唐德刚:擅写历史人物的人,成了历史人物

中新网 2009年12月07日 14:57 来源:中华读书报




  擅写历史人物的人,成了历史人物

  ——追记唐德刚先生

  昨天突然得知唐德刚先生在美国逝世的消息,不胜悼惜。一个曾经是生龙活虎般的人物,一位谈笑风生、热情洋溢,能把在场的人气都聚拢到一起的可爱的年长朋友竟然与我们永别了。

  近年来一直听说他有病,前些年还经历过一次中风。不然,他会为我们写下更多脍炙人口的作品。  


  我与唐先生第一次见面,大概是1986年在广东中山市翠亨村的翠亨宾馆。那时,纪念孙中山先生诞辰120周年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在这家宾馆里举行。会议期间,我曾到唐先生住的房间去看他和他的夫人。但后来的多次见面,大都与胡适研究有关。1991年10月,香港中文大学举办纪念胡适诞辰100周年的学术研讨会,我们在一起有三四天。除了开会,还曾一起逛街,谈天说地。凡跟唐先生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极为健谈的人。他的谈话,决不只限于胡适,或做学问之类的事。凡有关于清末民国时期,官场上的事,社会上的事,学界与文化界的事,他都能细说或戏说一番,有些还很有一点内幕爆料的味道。可惜,我未能记忆这些满有趣的东西。

  我从香港回来,紧接着于11月7日在安徽绩溪举办第一次胡适学术研讨会,当时只有内地学者参加,唐先生不曾到会。但第二年,1992年的7月,我在北京的燕京饭店举行一次较小规模的胡适研讨会,唐先生来了,还有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周质平先生,台湾胡适纪念馆的赵润海先生也到会。会议人少,发言机会多,所以,大家都感到比较尽兴。会议期间,唐先生将他的几本著作送给我。会后,我因要办别的事情,特请陈漱渝先生送唐先生到机场,他要去西安办事。没想到,唐先生此去,竟传出惊天的大谣言出来。大约两三天后,我们研究所的刘敬坤先生说,他从中央大学北京校友会那里听说,唐德刚先生在内地去世了。我听了,真是万分惊愕,实在无法相信。我乃打电话给中央大学北京校友会,问此消息的来源。他们回答说是美国校友会传来的消息。我又打电话给陈漱渝先生,问他唐先生那天去机场有无异常情况。他肯定地说,丝毫没有。于是我想,若有问题,只能是出在北京至西安途中或到西安之后。我听说,唐先生此次来京,抗日战争研究会的会长、前北京市副市长白介夫先生曾请他吃过饭。于是,我从陶斯亮那里得到白家的电话,立即打电话给白介夫先生,想求他出面帮忙查找唐德刚先生的行踪。但不巧,白先生不在北京,去了外地。在此情形下,心情万分焦急,乃通过曲折途径请人帮忙向西安各旅游饭店查证。一时亦未能得到确切的信息。大约两天之后,我再次打电话给中央大学校友会问情况。他们说,唐先生已到南京,刚从金陵饭店打电话给校友会,说他在西安办完事后,到了南京,之后,将从上海转赴台北;同时不无歉意地告诉我,原来是美国校友会中某人找唐德刚找不到,竟打电话给吴健雄老前辈,吴老先生特为关心,乃打电话给北京的校友会。想不到,竟有人将其讹传成唐德刚先生已死在中国大陆,真是荒唐!但总算雨霁云开,迷雾尽散,唐德刚先生安然无恙,一切正常。后来,唐先生自己,把此事写成小故事发表在美国的中文报纸《世界日报》上。文中说,他到北京参加完一次胡适研讨会后,便“不知所终”。自己调侃自己一番。

  以后,我们分别于1993年5月和1995年6月在青岛和上海两次举行胡适研讨会,唐先生均应邀到会。在青岛的会上,我还请他作了较长的发言,其大意是说,他对胡适先生很尊敬,但于思想、学问上,是“半肯半不肯”。他不赞成对胡适要么一切都肯定,要么一概都否定。这当然是与会学者们都同意的。上海的会议散会后,唐先生在沪稍有滞留,然后又去到南京。我回到北京后曾打电话到他下榻的金陵饭店,略知他的后续安排。这大概是与1992年那次经验有关。

  1994年12月,我和欧阳哲生一起应邀赴台湾访问。记忆中,似是我到台北后一段时间,唐先生也到了台北。我们同住在中研院的学术活动中心,经常有机会一起散步,或进餐,或上天下地地神聊。唐先生谈笑极有风趣,讲过不少他亲历的小故事,可惜没有留下清晰的记忆。

  唐先生是历史学家,尤长于写人物传记。他是中国史学界口述历史的先行者。他的《胡适口述自传》、《李宗仁回忆录》、《张学良口述自传》均广受欢迎。其《胡适口述自传》,再加上《胡适杂忆》,是研究胡适的学者必读之书,发生过很大的影响。此外,唐先生还有其他著述,如《史学与红学》、《书缘与人缘》、《袁氏当国》以及《晚清七十年》等等。总的看来,唐先生述之者多,著之者少。以他杰出的叙事天赋,述事纪史最为其擅场。同样一件史实,别人写出来,可能只是一段干巴巴的事实;到了唐先生的笔下,便可成有声有色的动人故事。一般人之所以喜读唐先生的书,大抵原因在此。

  唐先生极善交游,广结善缘,到处都有朋友。即以1993年在青岛开会为例。开会之前,就有一位青岛社会科学研究所(那时还没有成立青岛社会科学院)的青年,风尘仆仆地赶到北京来,为唐先生的青岛之行安排一切(这位青年也为会议帮了很大的忙。后来,这位青年得唐先生的帮助,去了美国,打拼一番,竟也站住了脚)。到了青岛之后,刚成立不久的青岛大学外事处一位叫于华的女士,不知是何渊源,与唐先生以兄妹相称,给唐先生帮了很多忙,办了许多事。此仅一例而已。唐先生所到之处,都有很多朋友。所以,他是最不可能发生“不知所终”的情况的。

  如今,唐先生已逝。一位胡适研究的引领者与推动者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一位最擅长传写历史人物的人,自己成了历史人物。这是“胡学”界的一大损失,也是史学界的一大损失。非常遗憾,我没有唐先生的本事,能把他那生动多彩的人生描写出来。我希望他的朋友中能有这样的人才。

  我们追念唐先生,应努力把胡适研究的工作,继续推向前进,把中国历史学,特别是中国的口述历史事业继续推向前进。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国现代文化学会会长)

  -耿云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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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读书报 日期: 2009年12月30日   



唐德刚写胡适之杂议

■王武子




  据悉:美籍华人学者唐德刚教授于2009年10月26日在美病逝,享年89岁。

  唐德刚为内地学界所熟识,大抵始于上世纪80年代初期。1981年,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由葛懋春、李兴芝编辑的《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上下册。上册系胡适各时期所写文章的选编,下册为唐德刚整理译注之《胡适的自传》。书前刊有“编辑说明”及“胡适简介”,其中对于胡适的介绍文字,仍是沿袭长期以来的批判加否定。书的装帧简陋,小32开本,版权页上虽然注有“内部发行”字样,但实际上是有通过新华书店发行,当年新华书店应该是唯一公开发行图书的主渠道。凡此种种于今日读者,不难体味那个“解冻”初期所透露出的讯息。

  1993年,华东师大出版社重版《胡适的自传》,更名为《胡适口述自传》,唐德刚译注。大32开本,封面采用胡适照片,扉页刊有胡、唐二人的合影,出版社在“再版说明”中简要客观地介绍了胡、唐二人合作成书以及该著出版的经过。此时关于胡适的研究,在学术界已形成热点,真如孟夫子所言“彼一时,此一时也”。唐德刚的其他“口述历史”著作,在内地也得以陆续面世,开启了华人口述历史的先声,功不可没。

  上世纪50年代,胡适应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中国口述历史学部”之请,就生平行事作口述回忆,唐德刚协助参入其事。胡与唐同为皖人,又同是哥大校友,真是机缘巧合,且在做“口述”之前,两人已结为“忘年交”。多年以后,唐据哥大当年正式录音之英文稿,辅以自己所保存且经胡适手订的残稿,对照参考,译出中文更详加注说,完成《胡适口述自传》。唐德刚出版了很多著作,我却很少寓目,惟对《胡适口述自传》读得比较仔细,且在书里就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做过标识,这自然与我对胡适的关注程度有关。兹摘取其中一二例,循古君子之雅,“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自传》第二章“考试和书院教育”一节,胡述:其中一份张载的语录里便是:“为学要不疑处有疑,才是进步!”这是个完全中国文明传统之内的书院精神。唐注:“不疑处有疑,才是进步!”这九个字是笔者在当年笔记残稿中找出的。近查1968年台北商务印书馆印行的《张子全书》却未见此条。其稍近似者有:“在可疑而不疑者,不曾学;学则需疑。”(《大学·原下》)“闻而不疑,则传言之。见而不殆,则学行之,中人之德也。闻斯行,好学之徒也。见而识其善而未果于行,愈于不知者尔。”(见《正蒙·中正篇》)又“无征而言,取不信,启诈妄之道也。杞宋不足征吾言,则不言;周足征,则从之。故无征不信,君子不言。”(《正蒙·有德篇》)这些都是胡适之治学终身奉为圭臬的格言。然上述九字或出宋儒其他语录。宋代的道学是满清政府用以取士的官学。这个传统不但是被胡适之完全承继了,我国东南一带的文士所搞的儒学也全是宋明之学,此风至台湾而不衰!

  按:此处学生继承了老师的存疑精神。唐生遍检《张子全书》而未果,遂疑此“九字或出宋儒其他语录”。判断正确!此九字出自南宋陆九渊之口,《象山集》卷三十五《语录》载:“为学患无疑,疑则有进。”胡师一时误记,陆冠张戴也。

  《自传》第七章“革命的导火线”一节,胡说:“实验主义”告诉我,一切的理论都不过是一些假设而已;只有实践证明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按:遥想批胡当年,气势不得了。俗谚“三十年河东又河西”,胡说原来非“胡说”,历史真能捉弄人!

  唐德刚写胡适,还有一本《胡适杂忆》。乍看书名,感觉句式不对,以“胡适”作主语,本该是“胡适自己的回忆”,实际内容则是“唐德刚对于胡适的回忆”。所幸有“唐德刚著”,读者不会误解。其实,该著当初在台湾《传记文学》连载时,原题“回忆胡适之先生与口述历史”,只是出单行本时改成此书名。唐著可读性极强,夏志清为之作序称赞道:“德刚古文根底深厚,加上天性诙谐,写起文章来,口无遮拦,气势极盛,读起来真是妙趣横生。”对于唐教授,不佞无缘识荆,但老早即听过旅美华人学者圈中人说起唐,称其率性而为,文如其人。

  长期以来,许多研治史学者,文笔干涩几成通病,令人难以卒读。唐德刚著文则不然,信笔所至,洒脱不羁。可是笔锋太过润滑,且极尽诙谐调侃,反易使人对于史实“不放心”,产生“文胜质”之感,以致引发胡适故旧及门生的批评。旅美学者陈之藩对唐写胡就有不太认同的看法:“也不像他(唐)说的那样,不是丧家之犬。唐德刚的《袁氏当国》写袁世凯很详细,很多东西从前我不知道,写得很好。写胡适的就太轻佻,形容不出胡适这个人来,形容胡适的词不是很恰当。”(详李怀宇《访问历史》一书)古人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若是单就作文而论,“唐派散文”还真不是那些浪得大师头衔者所能与之比肩矣。

  无论如何,欲了解研究胡适,不能不看唐德刚写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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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为着民族生存,为着人类公理,我千万先烈,死且不惧,区区烈土封侯之虚荣,美妇醇酒之俗欲,有何足恋我辈执笔文人,每觉我民族文化只是一大‘酱缸’,肮脏污染之外,一无可取。果尔,则吾人对上述千千万万之烈士圣贤,又何以交代?正因为我民族中也多的是彭德怀、黄兴者流的贤人烈士,才能抵消那些民族败类、文化渣滓、昏君独夫、党棍官僚、土豪劣绅和市侩文痞,而使我民族文化绵延五千年,未尝骗来骗去,而至于绝代也。言念及此,每于午夜清晨,试溯旧史,辄至感慨万端,有时且垂涕停笔,不能自己。
善哉斯言!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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