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羊城晚报》
凡是不能杀死你的,最终都会让你更强
上期《博闻周刊》刊登了复旦大学青年教师于娟的“抗癌日记”,读者反响强烈。作者用亲身经历总结的癌症成因,及对过往生活方式的反思,对压力大、物欲膨胀、只顾“埋头拉车”的现代人,尤其是年轻人,无疑是当头一棒,红色警示。
而于娟的病情发展,也牵动着很多读者的心。患病后的她,都经历了些什么?
在自己的博客里,于娟带着微笑,讲述了自己痛彻心扉的患病及治疗经历,记录了点点滴滴的对病患非常有价值的经验和方法,她告诉了我们,生命可以怎样地勇敢和顽强———
原谅我这个让14次化疗打傻了的脑袋吧,可能我写出来的东西让大家看起来不舒服,因为毕竟我不是在描述香花繁绕的美好。
其实我写这些,只想告诉所有人:再大的苦痛,都会过去。失恋也好、事业失败也好、婚姻破裂也好,哪怕得绝症也好,神马都是浮云。
突如其来的剧痛
事情从2009年10月的一个晚上说起。
那个学期我带了门课,晚上课程结束,想起鲜牛奶没了就骑单车出去,行至一半,从旁边黑乎乎的小巷子蹿出个民工,车把一闪我便躲了过去,一瞬间一股突如其来的挫骨伤筋的痛从腰间传来,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扭了腰?我12岁就能双手脱把穿行闹市,不要说自行车,再凶险崎岖的路我都没事,怎么可能阴沟翻船?
第二天悲剧来了,我基本上不能起床了,腰如同断了一样,动一动就是豆大的汗往下掉。
那阵儿我正忙得四蹄撒欢儿,写书稿写文章申请课题每天都泡在办公室到晚上10点以后,一下子痛得不能起床着实耽误事,丝毫不敢怠慢跑医院,接二连三被误诊,接二连三被判成腰肌劳损,接二连三吊盐水,推拿针灸膏药贴轮番上阵。谁也不曾想我这种14年病历卡写不了两行字的风华正茂人得的是癌症骨转移,医生们不去治还好,活血通筋,道道都是催命符,两个星期治下来,癌细胞全身骨转移,CT里,乌骨鸡啥样,我啥样,我成了乌骨人。
没人知道乌骨人是什么滋味,稍微动一动感觉就像锈锥钝刀在磨筋锉骨头一样地往死里痛,也没有人知道两个星期突然从活蹦乱跳抱着孩子跳皮筋突然成了不能起床不能翻身不能吃饭大小便完全不能自理是什么滋味,那感觉可能就叫绝望。
去做理疗,谁想到医生一时技痒,非说我脊椎有节骨头脱臼给我痛压了一下,我一时间觉得脊椎断了一样地痛!
我的核磁共振花了前一位病人3倍的时间。光头被叫到医生操作室,两位医生非常严肃地告诉光头,我整个脊椎骨呈现弥漫性信号,考虑血液病或者实体瘤转移,请进一步随访查实。
当时我已经不能随意移动,光头带我去了长海医院血检。门诊血检要两个星期以后才能有结果。
我等了两个星期,差点把命耗进去,等到光头拿了结果打算带我去医院的时候,救护车来了都已经不知道怎么下手把我弄到担架上去,因为我已经不能动也不能碰,动一动,就能疼得人事不省。
最后,救护车急救员打了电话请教求助师傅,4个男人扯住床单,绷得像一张纸,把我平移到担架,周身裹满防震充气垫抬上救护车。
“一般人这种情况下,痛都能痛死”
我被抬到了瑞金医院急诊。那时我已经出现因周身神经被癌细胞侵蚀痛无可忍而产生的周期性痉挛,任何外界刺激,比方急救车的震动、抽血的针尖碰到皮肤都会产生强而有力的抽搐,没有外界刺激也会不明就里地抽搐,这反应不受控制,以至于护士没有办法帮我抽血,也不知道应怎么对症处理,只给我在杂乱拥挤的厅堂里腾挪了一个位置。
光头几乎是陌生拜访,踢了人家的办公室门,火烧屁股地闯进去问哪个是金医生。金医生一头雾水地被按着头看了病历后沉吟片刻问:“病人现在有什么止痛?”
光头说:“没有止痛。”
金医生倒吸一口凉气,定定看着光头很慢很慢说出一句话:“一般人,这种情况下,痛,都能痛死。”
光头对我的崇拜之情刹那间犹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因为,我基本上,除了移动震动的外界因素,从来不叫痛。
金医生可能悲悯我这个14个月孩子的年轻妈妈,几句话讲解了他的想法,基于我非常特殊的病情,救火一样摸了电话开始联系他认识的最好的医生给我做骨髓穿刺、CT引导病灶穿刺。
骨髓穿刺需要病人至少有5分钟不能乱动,而我当时是因为痛到骨和神经时不时抽搐。这点很致命,也因为这个,我在六院付费交钱被推进做骨髓穿刺的手术室又被推了出来,医生不敢做,医生怕操作期间我的莫名抽搐会出医疗事故,一旦如此就意味着我从此就要瘫痪一生。
是否要骨髓穿刺,对我来说这个决定非常艰难。用了很漫长的一分钟时间,我最终选择了骨髓穿刺。冥冥中,我相信我肯定可以控制自己,哪怕这些反应就像膝跳反应一样不会被人主观控制。
一个非常可靠且温柔的男医生耐心等了我40分钟:这40分钟里,我只是做了一个正常人不消一秒钟就能做到的动作:侧身,调整体位,找一个我能做到的姿势方便医生做手术。我能做到的体位可能距离医生希望的很远,那位医生是跪着帮我取骨髓的。
骨髓穿刺,不如我此前想象的可怕。可怕的是CT引导病灶穿刺。依然是骨穿,但是因为上了CT,我痛入生命的深邃,几近丧命。原谅我,我至今不能面对这段回忆。
最不舍得那个胖滚滚的娃娃
似乎是做好CT下引导穿刺的那个夜里,我有些撑不起了,无助而无边的疼痛里,我似乎看到属于我的那盏生命的油灯一点点黯淡一点点泯灭。
夜里两三点的样子,身边有个不知名的病友停止了他的生命,传来惊天动地的家属悲恸哭声。我叫来身边一直闭目养神但一直睡不着的妈妈。我说,如果我去了,在上海火化,然后把我的骨灰带回山东,在那片我曾经试图搞能源林的曲阜山坡地里随便找个地方埋了,至少那里有虫鸣鸟叫清溪绿树,不要让我留在上海这种水泥森林里做孤魂野鬼。
妈妈无言点头。我嘱咐她,土豆每年生日的时候,带他去看看我,顺便也去过过村野田园生活。我让他们一定照顾好自己,只有照顾好自己才能在关键时刻替我照顾土豆。说这个的时候我有些控制不住,我在拷问自己,究竟放不下的是土豆还是自己的父母。我知道土豆会有很多人爱,光头会照顾好他,而妈妈和爸爸是我最不放心的,但是不懂为什么,我却最不舍得那个刚刚学会叫妈妈的胖滚滚的娃娃。那一刻突然想到了《红楼梦》里“好了歌”的一句话“世上都道父母好,只有儿孙忘不了”。我甚至想,哪怕就让我那般痛,痛得不能动,每日瘫痪着污衣垢面趴在国泰路政立路的十字路口上,任千人唾骂万人践踏,只要能看着爸妈牵着土豆的手蹦蹦跳跳去幼儿园上学,我也是愿意的。
晚上猛嗑止痛药,先几粒,不管用,然后一把把地吃,效果也不是特别明显。
后来决定用强痛定止痛针,悲剧的是,我当时太痛了,打针会神经性抽搐,针很难扎进去还是怎么的,好不容易扎进去了,护士吃奶的力气都用光了,就是推不动针管。再后来,用了止痛贴,4张。我瞟见护士手里那个包装上写着:40岁以上非癌症患者禁用。
无论怎么说,我可以止痛了。我躺在那张美国进口的电脑升降病床上,听着电脑里的《春江花月夜》,那是光头找来的抗癌音乐,父母侧立在左右,闭着眼睛非常享受没有疼痛的时光,于是我信口说:“如果不疼,这小日子过得还是很爽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妈先是扑哧一笑,然后流泪了。
得了乳腺癌?一家三口朗声大笑
我在诸多止痛药片和止痛贴的帮助下,止住了周身骨折般的疼痛,躺在床上望眼欲穿等着CT引导穿刺的结果。终于傍晚时候,光头拎着个红色的PETCT袋子低着头闷声不响进了病房。
我问:“结果出来了?”
光头闷闷地:“嗯。”
“什么结果?”
“乳腺癌。”
“啊?哈哈哈!”爸爸、妈妈和我一家三口如释重负地朗声大笑。
那种久违的如释重负就像熟悉的某年某月考试发榜,虽然分数很差但是要庆幸是60分不是不及格呀。愚蠢而医盲的我和爸妈都高兴极了,太好了,乳腺癌,不是肺癌不是骨癌而是乳腺癌,我不能没肺不能没骨头但是我可以没有乳房。如果注定已经是癌症患者,那么,让我勇敢地接受我是乳腺癌这一现实吧!
光头推推眼镜没有说话,脸色阴沉得可以滴出水:也许只有他知道,乳腺癌也是可以死人的,而我那时那刻,距离死亡,也许就是那么一线之隔。
不久之后,我发现一张带有光头特有的如同女人般秀气笔迹的便笺条,非常明显是光头一边打电话一边无意写下的,上面散散落落写着5年,生存期20%,不容乐观,最凶险,Her2+的字样。
我无言愣了很久,那个时候,我不懂Her2+的意思,不懂所谓凶险的意思,我甚至简单地认为一百个人里我只有考TOP20,才能活过5年。
然而此后一年多,当我的病友一个个倒下,父母、公婆和光头的种种反应让我油然生敬:他们真的无所畏惧,从来不担心我是下一个,从来不担心我会有一天撒手走掉,他们只是每天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满心欢喜憧憬和期待我重新站起来。
老爹每日4点半起床,熬中药熬灵芝熬五红汤熬枫斗水熬绿豆水,然后瓶瓶罐罐装好挤第一班公交车挤第一班地铁送到医院或我租的房子;
光头严格遵守土豆教给他的“弟子规”———“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除非特别脱不开身,一般都是他守着,喝水喂饭端屎端尿,我睡多少夜医院,他睡多少夜躺椅,病友都笑我高档,拿个博士副教授当使唤丫鬟,听他一边扶着便盆一边给自己带的博士硕士布置实验,一帮老太太连番感叹啧啧作响。
我妈不知道算不算最辛苦,但却是最最心苦,她不能守着我,哪怕再担心再揪心再痛心,依然要在山东,做她那摊事和我在山东未竟的能源林公益。她是我亲妈,所以她知道我那一刻最需要的是家庭“生活在继续”的有条不紊以及社会心愿的未竟之事有人承,不是多一个人伺候屎尿。
家人的安之若素处之泰然其实堪比良药仙丹,那种难以言表的强大内心也许不是每个家庭都有的: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虽然这个无声的舞台上只有我在孤军奋斗,但是我有无穷的力量和信心。
保乳抑或不保乳?
话说确诊之后,两张床兴师动众并排在走廊。我吃足了止痛药,贴满了止痛贴,所有人看着我用了半个小时一点点挪动着换床。想当年年纪之轻病情之重轰动了整个楼层,也算得一时间的新闻人物,阿姨们啧啧惋惜,我微笑着说,阿姨们,你们别看耍猴了。
22楼,是个乳腺诊治中心。全部是乳房问题女,一个个年龄各异被割了乳房的少奶奶拎着引流管散步是22楼一大景观。妈妈喜滋滋跑进来说:这里好多好多乳腺癌啊,都活得好好的,就是割掉二两肉嘛,咱不怕……
同病房有个47岁的大姐,或者叫阿姨,听了妈妈的话,又看看病床上的我连连摇头:那么年轻,动这种手术她老公同意吗?
为什么不同意?我没心没肺地问。
我老公就不同意我切除,所以我做了保乳,喏,3年半复发了,唉。阿姨恨恨怨怨。
OK,我是不是要做所谓的切除手术呢?光头当时在奔忙我的转院手续,我的内心开始翻腾,开始思考如何去和他商量这个原本我认为不是问题的问题。
我小心翼翼问光头:“如果我需要动手术,割掉乳房,你同意吗?”
光头当时在把便盆放回床架,他抬起明晃晃的光头,非常惊异地问:“为啥不同意?割掉割掉割掉!”那口气,就像发现菜篮子里有个烂了一半的发霉西红柿,赶紧赶紧扔,唯恐扔得不快。
“嘿!嘿!嘿!你能不能装出一点丈夫对妻子身体的留恋?毕竟我还是个75B+好不好?弧线你算过啊,难得的。”
“有啥用?儿子都喂好了呀。”
光头有时候经常会让我陷入无语状态。自得病,我们共同经历了是否割掉乳房,是否舍弃卵巢,是否需要卖掉房子的讨论,每次都会让我对这颗充满化学分子式的光脑袋油然生敬。
光头和我对于是否手术切掉乳房的讨论详细描述了一个22岁男孩到37岁男人对于异性的漫长心理成长过程,由此让我有机会了解一22岁男孩对待75B+的猥琐想法以及37岁男人对女人的本质要求。他说他只在乎我活着,让孩子有妈,让他有老婆,哪怕只有聊天讲心事的功能,至少,他知道心放在哪里,每天就会很安心地睡去。夜里抠鼻子,也会在黑暗里被背对背的我发觉笑骂的感觉很好。
也许,夫妻就那么简单。
我站起来了,脊椎骨没有断
我进入了化疗阶段。
对于化疗,无甚好说,没有经历的人会认为很可怕,发须落尽,十指发黑,形容枯瘦,寝食难安。然而对于化疗过的人而言,也无非就是这样。
我的化疗反应并不是最为痛苦的那种。我的不常规在于每一种药物我都是用足了人类的最大耐受量,并且初期见效,后期一边打化疗一边指标飙升,打到人实在不能继续承受,只能选择赫赛汀。我的反应也算得常规反应,前3次化疗的前三五天会呕吐呕吐再呕吐。
然而非常规的受罪在于我是全身躯干骨转移,化疗呕吐,我不能起身,不能翻动,不能大肆擦洗。脏也就算了,最可怕的是每一次呕吐都会带来整个胸腔腹腔的骨痛。
最初化疗我的效果不错,全身骨痛逐渐消失,开始能慢慢在床上拉着床栏转身、翻身,床摇起30度也能倚床而坐了。然后一个个医生鱼贯而至,非常严肃地警告我:你可不能动,尤其不能下床!你的脊椎骨都是黑色的,就像树干一样被虫子蛀过,都不承重的,万一折了,全身瘫痪生活质量就会很低。
没人知道我对这句话的真实感受,我的脊椎骨已很难承受我自己的躯体。更没有人知道,一年后的某日,土豆在小区玩,突然一辆车冲出来,我忘记了全身是虫蛀的整副骨头,一个箭步冲过去,拔起38斤的土豆快速趋至楼门口。我知道我不能做如此危险的事情,但是这是本能,不容思考。
当年的我想不到一年之后的样子,只能乖乖就范躺着,直到J主任百忙之中想起我突然冲进病房发现我仍然蜷缩在床上。“于娟你可以起来了,你躺着像个大象一样,消化排泄系统都会出问题,我怎么医你?”
我怯生生地说:“医生不让我起来。”
哪里知道这位骁勇的J主任立刻一阵风一样冲出去,敛罗来该楼层所有在值医生,围了我一床边,“你指出来,谁不让你起床的?你不起床回家躺着!”我飞速浏览了一下满眼的白大褂,发现每个白大褂都非常小心地交代我不能起床,于是只能做了个无奈苦脸:“我尽量起床看看吧。”
然后,在吃了三根虫草的一个午夜,我吊好盐水,按捺住全身的不适,突然坐起身来。那是我进此间医院此间病房第一次坐起来看到这个房间的全观,第二天,我站起来了。
脊椎骨没有断。
便宜却有用的药,医院都不开,药房都不卖
化疗前,我的血项已经不是那么好了,白细胞3700,勉强捏着鼻子可以化疗,白蛋白貌似很低很低,低到必须去打蛋白针。红细胞指标我极度低,只有正常人的一半不到,据说医生看情况考虑输血。
我其实一直对打蛋白针非常惊悚,对癌症是否适合打蛋白针也有过质疑,但是再惊悚再怀疑,那时性命只是苟延残喘,容不得我和医生讨价还价。小护士把一个状如鹅蛋的小瓶子放进网状袋吊在我床边温柔提醒:让它滴干再叫我,这东西一滴我们算过,要五毛钱呢。
至于红细胞问题,公公从电视里留意了一个方子叫做五红汤,抄在一张破餐巾纸上给了老爸,老爸就开始每日早起吭哧吭哧给我煮五红汤。方子说来非常简单:红豆、红枣、红皮花生、红糖和枸杞,煎汤当水喝。这个方子太简单,开始我们都不太信,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打算,哪知道喝了这个五红汤,红细胞指标开始慢慢有所起色,喝到半年左右,指标那个噌噌噌,比正常人的平均水平还要高。
白细胞是一直一直让我头疼的问题,因为我吃素。
我的白细胞基本打过化疗后就一直是2000多,第一次第二次化疗因为当时还在做放疗,白细胞降低到不到1000,打14针增白针也毫无作用。我一直纳闷为何我14针增白针打下去,除了骨头剧痛之外毫无效果,很久之后才在何裕民教授《癌症只是慢性病》里看到了有关白细胞很详细的解释:白血球的升与降,造血与代谢,也有其自然规律……细胞的生长与代谢,有其固有的周期,如红细胞代谢周期约120天,不同的白细胞不完全一样,短则数小时,长则几天,白血球的制造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复杂过程,正常情况下,一旦外周血液中不足,很快便可从骨髓中释放出来,加以补充,但反复的化疗,再加上反复的升白剂刺激骨髓释放贮存着的白细胞,必然导致造血不及,白细胞的暂时枯竭,甚至会因此而出现严重的造血功能抑制或衰竭……
我看到这些文字已经晚了,但是我希望更多的人在犹未晚也的时间看到这些文字。我有幸认识了中医梁光裕老先生,他告诉我,其实你不必打增白针,你可以吃鲨肝醇片,副作用也小,作用也不错。可惜我知道这个的时候,化疗都快做完了。不过有趣的是,鲨肝醇片太便宜了,所以医生都不用,医院都不开,药房都不卖。
化疗止吐,0.14元的神奇灭吐灵
化疗病房一大景观就是大家一起排山倒海昏天黑地地呕吐。吐啊吐啊吐。不过说来好笑,同样的药物对同样的人会有千姿百态的呕吐反应。
我所在的病房流行用欧贝止吐,一般情况下护士会在化疗前默认程序一样给你挂一袋止吐的欧贝,然而欧贝不是能对付所有人。
然后就有了960。960是价格。癌症病房里化疗的人相互问好,不是问“今天你吃了没有”,而是问“你今天有没有960”。
960是一种美国进口自费药,名字不知道,但是据说技高一筹。很多对欧贝没有反应的人都会选医生推荐的960。虽然很多病人都咬牙掏钱,然而960很多时候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效的。我遇到一位宁波阿姨,她买不起960块的止吐针,但是欧贝对她没用,她女儿给她买一盒鲜山楂,她每次化疗,吃一个含一个,两个鲜山楂居然也能值960,至少功效是960的功效。
话说光头的师母早我半年得肠癌,于是胡老师夫妇成了我们求医问药取经问道的生命导师。
师母吐得非常非常厉害,她女儿是美国的医学博士,竟然被她找到了一种大家都很难知道的叫做止吐灵还是灭吐灵的神奇止吐针。这物件神奇不仅仅是说它威力无比,超过了一支千元以上的美国日本的进口药,而是神奇在它只要0.14元人民币。0.14,这个价钱在超市,估摸着收款机都打不出来,但是它止住了师母翻江倒海的吐。但它太便宜,所以医生不开,医院不卖,药房不售。师母他们是在诸如社区医院找到的,据说后来也不见了。
我因为不太吐,没有用过这神物
化疗掉发,我开始每天给自己拍照片
乳腺癌化疗不可避免的副作用是掉头发。
世界上有些事,过程轻柔温吞水而结局惨烈悲恸,而另外一些事,过程惨烈悲恸但结果其实也无非如此。前者是像我这样忽视健康得了癌症,后者,就是化疗掉头发吧。
我年轻,但是那时看待落发却如耄耋老妪。再或者,我病得太重,顾不得伤春悲秋。化疗之前我全身痛不能动弹,头发开始掉的时候,倒是有人劝我叫个师傅去剃头,但病房病人们的经验是:化疗前剃头是明智的,但是化疗开始以后,白细胞比较低,万一剃头时候剃头刀划破了头皮,引发感染,那是真的得不偿失了。掂量掂量一方面是自己对黑发一点点落去的钝刀捅心的心理承受力,另一方面是剃头划破头皮感染概率的客观不可控,我选择了前者。
若不是平时跟着师长们耳濡目染,我想我可能不会有把生死癌痛化疗当做自己人性淬炼和人生经历的轻松心态。
化疗开始,落发开始,我学彭老师去记录人生每一个足迹的做法,开始每天给自己拍照片,去记录这段人生难忘的落发经历。别人掉头发的时候都是用帽子头巾把头捂得牢牢的,也就我能嘻嘻哈哈做出此等另类之事。
我无奈苦笑着告诉光头,“发如韭,掉(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这句诗说的是我的头发,你的头发,哼哼,还不如我的,我能长起来,你是一辈子没希望了。”
我一帮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兄弟八圈阿梁老牛小于当时叫嚣着要剃光头来看我,我严厉制止了他们的荒诞行为,不可想象一个中学老师一个老牌销售一个CEO老总一个公司高管一夜之间光头所产生的不必要的生活震动。
不过,为了不寂寞,2010年的夏天,我把土豆剃秃了。
乳房诚可贵,卵巢价更高,若为生命故,两者皆可抛
话说我的CT、骨扫描结果都非常悲催,整个图放眼望去一片漆黑,犹如一棵经年被虫子啃蛀的树干。J主任在CT定位室的玻璃隔间坐了很久,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因为放疗是双刃剑,虽是治疗手段但也是杀人利器,我的情况若较真儿考虑,该实施放疗的地方都放疗,那么我会变成一只副其实的烤乳猪。
J主任从玻璃隔间跑出来,对躺在CT床等着放疗定位的我说:“于娟,你有小孩了吗?”
“我有个儿子,14个月。”
“呃,那就好,”J主任微微笑了笑,“我要和你商量个事,我准备把你去势。”
“什么是去势?”
“去势,就是把你的卵巢放疗放掉。”J主任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平静,但是也不禁有些动容。
我不知道我当时的反应和表情。J主任也没有想到,因为在他眼里,我是个凡事都不在乎大大咧咧的异样女子,没有几个30岁的年轻女子满脸笑容捧乳挺胸要求手术切除乳房的。我的反应可能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是,我在乎卵巢比在乎乳房多得多。我的世界观里,从来都认为深沉内秀比闪烁外华要珍贵和重要。虽然世间女人们都在丰乳塑形,我真的从来不在意乳房的去留,虽然世间女人们绝少在乎卵巢这个零件,我却真的不想不想不想去触碰深埋在我体内的女性性征。
“那好,我放你一个月,今天不给你扫掉,看看后面一个月的治疗效果,不过这件事你要考虑考虑,万不得已,我只能扫掉它。因为你的病和雌激素过高有一定关系。”J主任叹了口气。
那段日子,我和光头谈论的话题都是:我要不要去势,舍弃我的卵巢?
如果说在切除乳房这个问题上,我和光头看法一致属统一战线,那么在卵巢问题上,我们绝对是分庭抗礼各持己见。我太知道卵巢对女人意味着什么,那绝对是致命的生殖功能,而不是可有可无的乳房装饰。我还想再生一个女儿呢,我还想申请哈佛的两年访问学者,像沈MM一样去当美国人他妈呢。切除卵巢,等于我从此丧失了女人最内核的能力。而且,我非常明白,没有了卵巢,我就只能等着自己急躁、激动、忧郁、记忆力减退、思想不集中,还会疑神疑鬼、血压升高、心悸头晕、全身乏力。还有,我会突然老得很快,三五年之后,我和光头一起出去,别人会以为我是光头他妈。而此前从来别人都把我当光头的女儿,尤其在日本的时候。
光头却说他不在乎我老得快,不在乎我还能不能再生孩子,他只在乎我,只在乎我活着。
我似乎应该像刘胡兰一样仰天长啸:乳房诚可贵,卵巢价更高,若为生命故,两者皆可抛!
为了活下去,什么是我不能放弃的呢?
我的庆幸在于,这只是一场心理准备战:一个月后,我的治疗效果非常好,J主任从此放过了我。我仍有我的卵巢,某种意义上说,我仍是完整的女人。
放疗过程不痛苦,但是结果很可怕
我逃过了去势,但是逃不了放疗。
放疗,病房里俗称照光,是癌症三大治疗手段之一。是用各种不同能量的射线照射肿瘤以抑制和杀灭癌细胞的一种治疗方法。一般病人在手术前先做一段放疗,可以使肿瘤体积缩小些,这样,便可使原来不能手术的患者争取到手术的机会。对像我这种晚期癌症患者,放疗属权宜之计,通过放疗达到缓解压迫、止痛等效果。
放疗过程不痛苦,但是结果很可怕。
还没有给我安排放疗的时候,病房有位江阿姨正在承受放疗之苦。她放疗的部位是胸前颈下,常规剂量、常规放疗次数、常规反应。那个常规反应看得我毛骨悚然。一块活生生的女人前胸,照光照得像放入烤箱的烤鸭,原本保养得非常白皙细腻的皮肤,表层被烤得黑焦黑焦,因为皮肤缺少了必要的水分,所以龟裂开来,龟裂的纹路丝丝缝缝里露出成点成片带血色的白肉。
J主任给我放疗的地方是腰部承重骨,然后我的后腰无可救药地烤焦了皮,背后那块皮肤变得又痒又麻。我似乎总是要迎接巨大挑战的特例:我的骨转移太多太严重,我站起来已经引起无数争议,所以我必然躺着的时间比较多;其次,因为用药,我开始一身一身地出虚汗,家人从家里拿来被单垫在身下,一天换两三次的床单每张都拧得下水。
在早春二三月的日子,一个每天卧床超过20个小时浑身出汗的癌症晚期病人,面临腰部背后被烤焦的难题。不说成片烤焦的伤口发炎浸汗,就是得个豆粒大的褥疮,我当时在经历毒重化疗白细胞只有1000的羸弱之躯都未必扛得过来。
因为化疗和放疗交替进行,我的身体实在吃不消,吐无可吐,晕无可晕。我没有坚持做满J主任给我开的放疗次数,后来身体勉强能支撑,去咨询J主任,他给我的建议是去取消预约退钱而不是鼓励我坚持做满最初的诊断:“你以为放疗是个好东西啊,能不做就不做!”我越发喜欢J主任,因为他从来对病人的身体都是很珍惜,他从来不肯多用一点点的药多用哪怕一次的光。虽然,他从来都记不清我的名字。
说明书里5%患者才有的副作用
反应在我身上出现了
我的悲剧在于,一边接受化疗,指标一边升高。到最后,只好用上赫赛汀。
赫赛汀是Her2阳性乳腺癌患者的重量级核武器,就像二战时期的原子弹。一个小小的眼药水瓶价值2.5万元,而且不能医保完全现金支付,让人匪夷所思。但是它是靶向药物,它有用,它的副作用比一般化疗药物小,于是有无数像光头这样的病人家属穷其所能去找钱,卖房、借钱、背债,为就为了这么个小不点瓶子,让自己的亲人太平21天。
我的不幸在于,我成了J医院史上注射赫赛汀有反应的先例。
药剂稀释之后变成了一袋豆奶大小的透明溶液。起初我静脉滴注很是平静,不到5分钟的样子,原本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的我开始莫名胸腔发冷,感到周身所有的经脉血液五味六感开始全部收紧到心脏,四肢感觉冰冷而丧失了所有知觉。我费尽全身所有气力硬撑着支起身子,捂着心脏,但我已经说不出话;我心里非常明白,我出现了说明书里5%患者才有的副作用反应。
光头一跃而起抓了呼叫器狂按,然后飞奔出去请救兵。好在平素和我们很熟悉的X医生还在。有点驼背的X医生据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抓了血压计从护士台往病房间蹿,而命大的我摊上了我的老乡小晶是当值护士,没等医生发话就哗啦啦把救命救急的东西往托盘里扒拉,紧跟着X医生跑来,第一时间给我打了N多针。
我没有脉搏了,血压貌似低压24,高压还没有正常人的低压高。
然后一堆堆的护士、医生跑过来,然后我被扶起来打针,按倒在床打针,翻过屁股打针,抓出胳膊打针,我当时不记得清晰情况,但是我知道莫名其妙打了好多针。
无数不知道是啥的针打下去的反应更难受。X医生和C医生很怕我出危险,下班还不敢走,一直守着,一直等到我有了脉搏,有了正常血压。虽说赫赛汀有反应,但那是我能救命的唯一杀手锏,不滴注也没有其他办法控制病情,想想头顶上那袋“豆奶”价值2.5万,不要了毕竟不是两块五,左思右想扔掉于心不忍,还是继续坚持。
然后我开始发烧,39摄氏度左右,粒米不进。说明书的副作用反应我都有。好在能喝水,饮驴一样地喝水,绑上了心跳和呼吸的那种检测仪,混混沌沌躺在床上3天3夜。
略去所谓的惊险与苦痛,写赫赛汀的经历只是为了提醒病友,不要忽视所谓5%的概率,做好一切防范准备去预防少有的副作用反应出现。买彩票中奖概率那么低还是有人能中奖,药物过敏的5%比中奖概率高了去了,万一中奖,万一不如我那么幸运有X医生、C医生和小晶护士当值,后果难以预计。
我们是黑夜里在悬崖间踩钢丝的病人,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小错误和小概率。
凡是不能杀死你的,最终都会让你更强
其实,我很奇怪为什么反而得癌症这半年,除却病痛,自己居然如此容易快乐。倒霉与否从来没有想过。我并没有太多人生尽毁的失落,因为,只有活着有性命,才能奢谈人生。而我这多半年,更多在专心挣扎努力活着,目标如此明确和单一,自然不会太多去想生命的外延。而30岁之前的努力更多是因为自己有着太多的欲望和执著,从没有只要活着就好的简单。
我不是高僧,若不是这病,自然放不下尘世。这场癌症却让我不得不放下一切。如此一来,索性简单了,索性真的很容易快乐。若天有定数,我过好我的每一天就是。若天不绝我,那么癌症却真是个警钟:我何苦像之前的30年那样辛勤地做蝜蝂。名利权情,没有一样是不辛苦的,却没有一样可以带去。
我不太喜欢尼采,但是我喜欢他那句:“凡是不能杀死你的,最终都会让你更强。”
转载《羊城晚报》2011年3月26日b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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