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萨尔》和藏族当代文学
作者:耿予方
举世闻名的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于1983年被定为文学学科的国家重点科研项目之一,其意义是多方面的。除了说明我们国家高度重视少数民族文化遗产、大力宣传少数民族文学名著,为中国文坛世界文坛、增添一朵独具高原特色、反映高原中世纪社会生活文学之花,让全国各族人民和全世界人民看到《格萨尔》真实全貌,共同欣赏这笔人类罕见的精神财富之外,还有一层更值得重视的现实意义,那就是这一杰作所提供的丰富创作经验和成功的写作技巧,所取得的巨大艺术效果和产生的深远社会影响,一定会打开藏族当代作家的思路,使他们不能不进行认真地思考和积极地探索:勤劳勇敢聪明智慧的藏族人民的祖先,不仅以创业和开拓精神在世界屋脊上发展了牧业、农业、手工业和交通运输,绿化了荒山野坡,统一了各部族各集团,建立了军队和政权,保卫和建设了祖国的西南和西北边疆,创造了光辉灿烂的文化,而且在这些丰厚社会生活的基础上,写下了像《格萨尔》这样一部跨越民族、跨越国家的伟大文学作品,树起了一座文学丰碑!那么,藏族人民既然在几百年前能够挥动惊人的如椽之笔写出轰动世界的传世之作,为什么在青藏高原天翻地覆慨而慷的社会主义新时期不可以再创作几部有分量、有价值的文学巨著?可以肯定,具有雄心壮志和文学才华的藏族作家,都有强烈的历史责任感,都会珍惜《格萨尔》的特殊荣誉和优良传统,下定决心向着更高的目标展翅飞翔!
我们知道,在藏族文学创作的历史长河中,凡是成功之作一问世,都是不胫而走、不翼而飞,迅速传开,很自然成为许多人学习的榜样,陆续涌现一系列同类型的作品。很明显,一个文学新品种如果突然出现在文苑,而且受到广大读者的赞赏^它就必然具有开拓的功能。在它的影响下所产生的文学作品,一方面,可以看出是一脉相承,有某些相似之点,另一方面,也必然有自己的新东西,包括新的思想内容、新的语言艺术、新的文学风格,等等,从而构成这一文学体裁的丰富多彩,繁荣兴旺。这就是说,首创篇和它姊妹篇,既不是重复,也不是改头换面,而是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作用,各有各的地位,这是文学发展的一个必然规律。例如,《米拉日巴道歌》名贯全藏之后,道歌便成为宗教宣传家的一个重要武器,纷纷以道歌形式宣传本教派的主张,影响较大的著作即有宗喀巴道歌、达拉纳塔道歌、朱巴滚来道歌、七世达赖格桑嘉措道歌、贡唐丹白准美道歌、土官洛桑曲吉尼玛道歌等等。又如,萨班•贡噶坚赞的《萨迦格言》从十三世纪广为流传之后,格言诗的创作也就在藏族学者中蔚然成风,陆续出现《格丹格言》、《水树格言》、《国王修身论》、《天空格言》、《铁的格言》、《火的格言》、《风的格言》等等。上述文学现象,充分证明,作家队伍就像有纪律的大雁一样,只要带头的雁王飞在前面,其他的雁就会紧紧跟上,文学作品就像试种的新花一样,只要第一朵花开放了,其他的花也会争相怒放。
《格萨尔》是民间文学,它和道歌、格言诗等作家文学的发展道路有所不同。《格萨尔》成为今天上百卷、上百万诗行的宏伟规模,至少经历了几百年的创作历程,至少有几百名主要作者,长期以来一直保存在说唱艺人的头脑里,流传于广大藏族人民当中,只有一部分著名篇目有手抄本,只有少数几卷有木刻版,绝大部分还没有固定的本子,即便有了固定本子的名篇,也没有就此止步,仍有艺人在继续创造和丰富。至今没有一个藏族地区流传全部的《格萨尔》,当然更没有一个艺人能说唱全部的《格萨尔》,因而也就不可能有人掌握《格萨尔》的全貌。即使这样,人们听到或看到一部分《格萨尔》之后,也都公认《格萨尔》是藏族文学的顶峰,公认《格萨尔》可以列为世界文学之林的名著。所以,这部伟大的英雄史诗,不仅是藏族广大人民最可宝贵的精神食粮,起着历史教科书的某种作用,而且也给了藏族其他形式的民间文学作品以很大的影响。例如,在《今天是正月十五日》 ① 这首民歌中,就有“剪羊毛的人是格萨尔王,助手就是王妃辛姜珠姆”的句子,把格萨尔夫妇当做美好的形象加以热烈歌颂;在民间故事《七兄弟星》 ② 中,把首先在高原修建房子的七兄弟,说是格萨王招聘来的能人。更为令人注目的是,《格萨尔》的许多精彩片断,几乎都变成了藏族人民爱说的故事,足见《格萨尔》在藏族文学领域早已是一种无形的榜样力量了。但是,在《格萨尔》问世以后的几百年间,当权的统治阶级对劳动人民文学采取歧视的态度,没有给《格萨尔》以公正的待遇和地位,致使这一光彩夺目的文学巨著来能同其他名家作品并驾齐驱,这不能不引为最大的憾事。
今天,藏族人民进入了社会主义时代,藏族文学开始了社会主义文学新纪元,在这重要的历史关头,国家提出了全面搜集、整理、出版、研究《格萨尔》的计划,无论是艺人口头上的活材料,无论是抄印成书的定本,无论是洋洋大观的长篇,无论是某个故事的片断,无论是普遍流传的重要卷帙,无论是个别地区的独特章节,凡是属,于《格萨尔》的作品,都要有计划地集中起来,认真地加以整理、翻译,分别用藏、汉两种文字出版,不用很久的时间,《格萨尔》这串蕴藏在藏族人民当中的文学明珠,将一本一本地送到读者手中,这虽然是一丛迟开的藏族文学红花,但它今天和藏族社会主义新文学一起在藏族文坛上开放,它就必然起到促进藏族当代文学发展的历史作用,应该说这是藏族文学史上一件值得庆贺的大事。
毛泽东同志在《新民主主义论》一书中指出:“必须将古代统治阶级的一切腐朽的东西和古代优秀的人民文化即多少带有民主性和革命性的东西区别开来。中国现时的新政治新经济是从古代的旧政治旧经济发展而来的,中国现时的新文化也是从古代的旧文化发展而来,因此,我们必须尊重自己的历史,决不能割断历史。”《格萨尔》当然是藏族“古代优秀的人民文化”,今天藏族的新文化、新文学当然也要从藏族古代的旧文化、旧文学发展而来。因此,我们必须尊重《格萨尔》这一历史上的藏族文学名著,必须从《格萨尔》学习一些东西,来发展藏族社会主义的新文学事业。
《格萨尔》是名副其实的藏族文学之冠,它确实有许多成功的创作经验,值得藏族当代作家去进行科学地总结,很好地借鉴,这种总结和借鉴,应根据目前的藏族文学实际,加以创造性地运用。古人曾有这样的体会:“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③ ”善学者假人之长,以补其短。” ④ 我们也可以从这些至理名言受到启迪,努力运用《格萨尔》这一藏族文学奇葩的各种长处,来丰富和提高今日藏族作家的创作思想和创作手段,把藏族当代文学推向一个新的高峰。
《格萨尔》在创作思想和创作手段方面,有哪些值得总结和借鉴,而又如何创造性地运用于当代文学创作实践,这是一个很大的研究课题,我谈几点肤浅的管窥之见,目的在于抛砖引玉。
第一,《格萨尔》的思想内容,非常纷繁,既从纵的方面颂扬了格萨尔一生的英雄业绩,又从横的方面叙述了岭国与周围各部族的相互关系,既有政治、军事方面分裂统一,战争和平场面的粗略勾画,又有经济文化方面物质生活精神生活的细致描写,但有一条总的主线,就是以藏族为中心而扩展开来,它是藏族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用通俗的话讲,即带有浓厚的酥油糌粑味,反映了藏族奴隶社会和封建农奴社会时期错综复杂的历史画面,代表了整个藏族人民最美好的愿望,代表了当时的一种进步思潮。
熟悉藏族历史的人都知道,藏族人民走过的是一条崎岖坎坷的漫漫长途,既要同民族内部和民族外部的反对势力作斗争,为了取得斗争的胜利,必须有一个英雄人物为中心的统一军队和统一政权。古代藏族有过两次著名的大统一,一次是公元七世纪藏族领袖松赞干布统一了青藏高原上的诸部族和诸集团,建立了第一个统一的藏族地方政权:另一次是公元十世纪元朝中央支持西藏萨迦派,经过谈判和一系列工作,结束了青藏高原山头林立的封建割据局面,重新走向统一。除了这两次大统一,在藏族局部地区,也还有多次小统一。不论是整个青藏高原的大统一,还是藏族局部地区的小统一,都有一批决策人物起主导作用,都有广大人民群众拥护和参加,都是经过各种形式的斗争,才取得成功。这些成功,都在一定程度上,给社会带来相对的安定,给经济带来相对的振兴,给人民生活带来相对的欢乐,同时,人民也不会忘记,分裂和战乱造成的种种灾难。两相对照,很自然地得出一个结论,统一比分裂好,安定比动乱好,富强比贫弱好,在实际生活中,人们也认识到,只有统一政权、安定的社会、富强的实力,才能更好地发展经济和文化,才能有条件改善人民生活,这就构成了创作《格萨尔》突出的思想内容,浓墨重彩描绘岭国人民团结一致、艰苦创业,不断开拓,顽强奋进的可爱形象,大力表彰英雄人物坚决保卫人民利益、勇于反抗外敌欺凌的汗马功劳,无情鞭挞内部奸贼为了攫取个人私利里通外敌为非作歹的背叛行径。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最大的文学题材,这是一个最深刻的思想内容。它通过一连串重大的历史事件,尽管这些历史事件是创作者精心构思的故事,但不是凭空想出来的,而是现实生活的高度提炼,艺术地再现了藏族社会的历史发展,真实地表达了藏族人民的思想感情,因此它就必然在藏族人民心灵深处有着强烈的共鸣。它对本民族来说,不仅仅是只供欣赏的艺术工作,而且早已成为振奋民族精神的巨大力量,对其他民族来说,也不仅仅是了解藏族文学写作特点、语言艺术的橱窗,而且也是了解藏族社会历史、风土人情、心理素质的重要材料。可以看出,与《格萨尔》同时间世的,还有著名学者、著名宗教家的大量著作,尽管作者的名望很大,社会地位很高,尽管他们的著作有木刻本流传,但是没有一部书像《格萨尔》在广大农牧民中那样家喻户晓、那样深入人心,这里面当然有各种原团,我想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其他名著的思想内容都没有《格萨尔》同藏族社会生活、群众思想感情扣得那样紧密。由此看来,一部分文学作品是否同时代跳动着等速的脉搏,是否同人民具有完全一致的爱憎之情,乃是它的灵魂所在。一部文学作品只有同本民族人民息息相关,才能把本民族广大读者吸引过来,才能起到它的教育作用。同时,它的思想内容也只有反映本民族的真实生活,才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只有这种鲜明的民族特色,才能引起其他民族的研究兴趣,才能有更加广泛的国际性,才能够从一个民族飞向更多的地方,飞向全世界。
今天,藏族当代文学所担负的任务,就是运用文学的各种手段,反映藏族社会在社会主义时期的巨大变革,塑造藏族人民在社会主义建设中的英雄形象。这方面的内容包罗万象,应该写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怎样把这些应该写的东西变成文学作品呢?《格萨尔》提供了一条重要经验,就是选择一些重要的题目,写成一部一部的作品。《格萨尔》究竟有多少部,现在尚未统计出确切数字。据西藏十几名艺人自报的书目,即有首部七卷,大宗十八卷,小宗一百四十九卷,共计一百七十四卷,整个藏族地区被人记录下来的手抄本,已经发现的也有四十卷之多。每卷都有特定的思想内容,例如专写牧业的,即有马、牦牛、犏牛、山羊,绵羊、骡等卷,专写武器的,即有头盔、铠甲、箭、剑、弹药等卷,专写珍宝的,即有红宝石、珍珠、金、银、珊瑚、玛瑙、琉璃、水晶等卷,专写生活衣食住行的,即有青稞、盐巴、茶、奶渣、肉、绸缎、船、药等卷,专写自然景物的,即有太阳、月亮、雪山、大海、云彩等卷,这么种类繁杂、牵涉专门知识的思想内容,如果不是生活在各地区、熟悉各有关,事物的民间艺人分工合作,根本是无法完成的。今天,是社会主义社会,人们关心的事情,人们有兴趣的问题,当然有了新的变化,不再是中世纪那些东西了。但是,那种众人一齐动脑一齐动手共同去创作《格萨尔》的做法,无疑仍是藏族当代作家修建社会主义文学大厦的必由之路。今日的藏族社会,没有中世纪民族之间那么多的纠纷和战争,人们的精神世界和奋斗目标,也和中世纪迥然不同。在文学上所要表现的乃是民族团结、友爱互助的社会主义’新关系,是藏族人民的共产主义理想和建设团结、富裕、文明的新西藏的宏伟蓝图。要全面反映这个极其宽广、极其深邃的社会内涵与外延,也决非某个大作家所能单独完成的,也必须由所有的藏族作家共同承担。每个藏族作家都生活在一定的社会环境,都有自己独特的生活经历,都有自己熟悉的重要事物,都有自己感兴趣的创作题目。也就是说,有的作家写牧场,有的作家写农村,有的作家写厂矿,有的作家写部队,有的作家写学校,有的作家写宗教,有的作家写民族团结,有的作家写干部成长,有的作家写知识分子进步,有的作家写统一战线,从各个侧面描绘藏族社会主义的新人新事景象。总之,不管写哪一种题材,也要像《格萨尔》那样,要有酥油糌粑味,要写出藏族的神韵。斯大林曾经说过:“每一个民族不论其大小,都有只属于该民族而为其他民族所没有的特殊性,这些特点便是每一个民族对世界文化共同宝库的贡献,补充了它,丰富了它。”因此,藏族作家也应该牢牢记住这条法则,发挥自己的优势,在藏族社会的广阔天地中,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人栽培一株花或几株花,加在一起藏族社会主义文坛也就万紫千红,足以夸耀于世界了。
第二,《格萨尔》的艺术风格,可以说是溶藏族民间故事和民歌两大文学品类的创作和流传方式于一炉,既有民间故事娓娓动听、引人入胜的“说”的特点,又有民歌起伏跌宕、充满激情的“唱”的特点,该唱则唱,该说则说,有唱有说,穿插交错,自由活泼,不拘一格,同时又有千锤百炼的文学语言,曲折有趣的动人故事,形成了群众喜闻乐见的民族形式,增加了磁石一样的艺术吸引力,这个民族形式和艺术吸引力是藏族文学的一个传家宝,应该发扬光大。
打开藏族文学史,可以清楚地看到,藏族文学作品有两个大的类别,一类是以藏族劳动人民为主创作的口头文学,一类是以藏族学者为主创作的书面文学,前者以群众一听即懂、一看就明白为追求目标,以博得不识字和粗通藏文的群众所喜爱为审美标准,后者以词藻华丽,文意精深为追求目标,以求得藏文上有高深造诣的学者所赞赏为审美标准。二者各有各的创作目的,各有各的读者对象,各有各的艺术特征。但是,十八世纪以后,却有一个明显的发展趋势,有些在藏文上具有相当修养的学者,开始致力于通俗文学的创作。例如,脍炙人口的寓言小说《猴鸟故事》、《牦牛、绵羊、山羊和猪的故事》,藏剧脚本《朗萨姑娘》、《诺桑王子》、《顿月顿珠》、《卓娃桑姆》、《苏吉尼玛》等,虽然出自藏文名家之手,在语言上都采用了接近口语的近代藏语,做到了雅俗共赏,因而大大扩大了读者面,收到了相当好的社会效果。
《格萨尔》集中了藏族文学的说唱形式、语言通俗、故事性强、情节曲折、描绘细致等主要优良传统,这是深受广大藏族群众欢迎、历久不衰的根本原因。这里,我顺手拈来一个小小的例子,看一看《格萨尔》通俗而又含蓄,平常而又发人深省的艺术。当格萨尔在赛马会上获得冠军之际,珠姆一手举酒杯、一手举着哈达所唱的那首祝福歌,通过对酒、哈达、武器的赞美,既表达了对格萨尔的深情厚爱,又倾吐了自己对民族的美好愿望,同时也是一幅幅真切动人的高原风情画,称得上是意境深、语言美、有立体感的妙笔。关于酒,珠姆唱道:“酒杯画有八大吉祥图,我斟美酒祝您长安康。尼泊尔的葡萄酒甜又甜,中原的药酒美名扬,西藏的青稞酒情意浓,都会使战将快乐心舒畅,这是献给战将的上等礼,愿您长寿贵体赛金刚,请您痛饮这杯酒,您的权势地位一定高且强!”关于哈达,珠姆唱道:“这是王后伴您终生的夫妻哈达,这是天神的赐福哈达,这是龙王的赐福哈达,这是地王的赐福哈达,这是中原库藏的美女哈达,这是印度圣地的佛法哈达,这是无热池的神龙哈达,这是十三种哈达的上等哈达,今天特意献给雄狮大王,作为亲自拜见的献礼哈达。”关于武器,珠姆唱道:“箭袋弓套悬在腰两旁,永远与战神一起闯四方,长矛征服三界众敌人,大王的神威天下无阻挡,凶魔毒气笼罩大地间,套索有如九拖黑蛇长,捆得恶鬼拼命喊,即使有翘也不能再飞翔!长弓宛似牛角弯又弯,定叫黑色恶魔去把苦果尝,能懂人语的这支神奇箭,就像战将咬牙咯咯响,就像飞石发出嗖嗖声,就像妖魔黑风呼呼响,就像一声霹雷突然到击中上流人的灵魂玉石上,战斧能够劈开金刚岩,火星迸射四方亮又亮,如同闪电一样的锋利刀,如同魔鬼吐出的长火光!”这些诗句,并非新奇之作,许多人可以脱口而出,正因为有一定群众基础,才有神话般的非凡艺术感染力。这里面包含着千百年来形成的民族特殊心理,千百年来人们乐于使用的民族表达习惯,千百年来印在人们心头的民族强烈感情。大家知道,格萨尔是藏族人民最崇敬的一位民族英雄,作者除了在重大事情、重要活动中锐意表彰他的功绩升华的高大形象之外,也抓住每一个小节加以精心刻画,使之血肉更加丰满。上面关于酒、哈达和武器的抒情,就是作者的匠心安排。敬酒、献哈达,本是藏族一般性的礼仪,但是把尼泊尔的葡萄酒、中原的药酒与西藏的青稞酒一块赞美,把印度的佛法哈达、中原的美女哈达、天神海龙地王的赐福哈达与珠姆的夫妻哈达一起夸耀,也就把所敬之酒所献之哈达大大提高了规格,从而使这些礼品涂上了更加绚丽的色彩、更贵重的深情,引起听众无限美好的遐想。这种手法,藏族折嘎艺人也视作演唱法宝,经常采用,并给予新的发挥,可见其源远流长。同样,把格萨尔的弓箭、长矛、套索、战斧,极力宣扬其威力,也是为格萨尔以后征战四方、无往而不胜埋下一条长长的伏线,当然听者还会从中了解古代战将的装备及尚武精神,以增加民族自豪感。总之,《格萨尔》的所有章节和小段,都有作者的苦心琢磨,都有艺人的天才创造,都有它的时代风貌和民族特点。
今天的藏族社会主义文学创作,当然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原封不动地沿袭《格萨尔》的表现方法,但是重视从民歌、民间故事、民间谚语、民间说唱中吸取营养,永远不会过时,仍是今天和今后应该创造性地加以运用的一条重要经验。因为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学,不管怎样创新,不管怎样从外面吸收先进的东西,总是不能忘掉自己的老祖宗,总是要立足于本民族文学的肥沃土壤上。
我们学习《格萨尔》的艺术风格和创作经验,至少有三个问题特别值得研究和借鉴。一个是在语言上狠下工夫;一个是注意群众的喜爱,一个是发扬作者的优势。
为什么强调在语言上狠下工夫呢?人所共知,《格萨尔》之所以对群众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很大的一个因素就是说唱艺人都有很高的语言艺术,不仅说出来听得懂,唱出来悦耳,而且说的话唱的歌都富有情趣,令人欲罢不能,非听下去不可。这一点,是藏族古代作家没有做到的,也应该成为藏族当代作家的努力方向。毋庸讳言,今天的藏族文学作品同《格萨尔》的语言相比,还有不小的差距。这个问题的关键,不仅仅是提倡用通俗的藏文写作就算完事,更重要的是把通俗的藏文锤炼成为文学的语言、艺术的语言,即最能打动读者之心的语言,这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格萨尔》的语言是几代艺人的才华结晶,有着强大的生命力。我们的作家要攀登语言的顶峰,不是靠自己苦思冥想,也不能抄袭名家的名句,唯一的办法就是到群众中去学习群众的语言,积累大批活的语言材料。但这还不够,还应该在语法学、修辞学、逻辑学上有一定的修养。应该看到,今天的藏族作家,运用藏文写小说,写诗歌、写戏剧、写散文,只有几年的工夫,经验不多,正在探索的道路上前进,不像老学者运用古藏文那么熟练那么有水平,更不像民间艺人对群众语言掌握得那么得心应手。这就要求年轻的作家们一边写与一边学,为提高语言艺术付出艰辛的劳动。
为什么又强调注意群众的喜爱呢?这也是从《格萨尔》得来的一条重要启示。从各地调查的情况看来,凡是人民群众最喜爱的《格萨尔》故事,说唱艺人都做了最大的努力,不断丰富故事的内容,不断改进说唱的艺术,因而越唱越好,反过来又增加了群众的兴致。这就是说,群众对文学作品的评价带有天然的合理性,总是具有最重的分量。哪个艺术能抓住群众的心,能博得群众的喝彩,哪个艺人就有英雄用武之地。藏族当代文学也是如此,这几年发表的作品,从数目上看是不少的,从品种上看是比较齐全的,其中不乏受到群众赞许的上乘之作,代表了藏族当代文学的高水平,这就值得一切作家很好地研究,总结它的成功经验。当然,这只是学习的一个方面,不是放弃自己的文学独创性,也不是要向其他民族的文学名著学习,只是说,必须认真对待群众的反映,是万万忽略不得的。
为什么还要强调发扬作家自己的优势呢?这同样也是从演唱《格萨尔》艺人那儿总结出来一条经验。艺人们演唱《格萨尔》,可以说各有千秋。在甘青地区者用安多藏语演唱,在康区者用藏语康方言演唱,在西藏者用藏语卫藏方言演唱,都是发挥自己的语言特长,去满足当地群众的需要。在演唱内容方面,也是多少不一,能说唱几十部的是少数,能说唱几部的是多数,能说唱某些片断的则到处都有,有的专门演唱长篇大宗,有的专门演唱精彩章节。在演唱条件方面,有的艺人焚香请神,有的艺人边喝酒边演唱,有的艺人拿一顶帽子才能演唱,有的艺人一定要摆一面镜才能演唱。总之,每个艺人有每个艺人的拿手好戏,每个艺^有每个艺人的演唱习惯,每个艺人有每个艺人的表演艺术,都是扬长避短,因而取得成功。
藏族当代作家,也应该根据各自的生活阅历、文学素养、写作特长,安排自己的写作活动。长于诗歌则写诗歌,长于小说则写小说,长于戏剧则写戏剧,长于散文则写散文,无论坚持传统的旧写法,无论探索现代的新写法,不管是哪一种流派,不管是哪一种风格,都是藏族文坛之一花,都应该受到尊重,都应该得到发展,都不要拘泥于一种模式,都不要褒这一家贬那一家,应该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应该像《格萨尔》那样自由创作,才能不断地繁荣,手能取得作品的丰收。
第三,《格萨尔》的成书过程,一般的讲,基本上有三个步骤:一是民间先有故事的梗概,且得到部分群众的喜爱,在部分地区流传,二是民间艺人根据流传的故事做基础,进行演义加工,使之更丰富更有趣,再经过一代一代艺人的修改、补充和提高,在思想和艺术上日臻完善和成熟,三是由知识分子用藏文记录,成为固定的抄本。这种写定本,必然有一些文字的加工。由此可以看出,《格萨尔》不是少数人短时间写成,而是人民群众提供素材、民间艺人精心创作、知识分子协助写定,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才成为一部作品。很显然,民间艺人是《格萨尔》无可争议的真正作者,他们被称作不识字的作家是当之无愧的,文学史一定要记下他们做出的巨大贡献;人民群众是《格萨尔》第一手材料的提供者,是《格萨尔》作品忠实的听众和权威的审定者,自始至终是《格萨尔》坚强的后盾;知识分子是《格萨尔》的热情支持者,在写成定本和出版工作中出了大力,有一份功劳。这就是说,—部《格萨尔》的问世,民间艺人起着主导作用,首先要从人民群众中选取最有价值的题材,第二步要进行认真创作和认真演唱,虚心听取人民群众的意见,再作润色加工,尽量使人民群众满意,最后,取得知识分子的协助,由口头文学变为书面文学。
《格萨尔》走过的道路,最宝贵的经验就是作者的创作总是和读者的爱好,愿望和要求紧紧地结合在一起,总是把读者作为依靠和服务的对象,而且总是用自己辛勤的劳动和丰富的智慧创作出合格的作品,给读者最大的艺术满足。这种把艺术植根于人民群众、为满足群众艺术欣赏而献出毕生精力的创作道路,有一点特别值得藏族当代作家借鉴,那就是民间艺人在群众当中演唱自己作品、修改自己作品、锤炼自己作品的作法。这本来是民间文学传下来的一条宝贵经验,后来也,逐渐地被一些著名作家所重视。如果今天的作家也把自己写成的作品,先给不识字的群众读一读,或者让识字的群众看一看,认真听取他们的反映,以此来检查哪些写得成功、受到欢迎,哪些是败笔、不受欢迎,从而有的放矢地进行修改,这样做,不但能有效地提高作品质量,而且也会有助于增强作家的文学修养。
上面所谈,主要是《格萨尔》本身的一些长处和对藏族当代文学可能产生的作用。此时,大家都高兴地看到,在许多出版社陆续出版一部一部《格萨尔》藏文原著和汉文译本的同时,一些藏族文学工作者还把《格萨尔》的重要篇目,有的改写为简短故事,有的改编为戏剧或曲艺,有的编绘成连环画或卷轴画,变成别树一帜的《格萨尔》新花,为藏族当代文学添了新光彩,进一步扩大了《格萨尔》的社会影响。
应该看到,一百多卷的《格萨尔》,是千百个民间艺人在不同时间、用不同手法创作的,因此同样内容的一个篇目,也因作者不同而在内容上、风格上有很大差异,而各个不同内容的篇目,又在人物和事件的叙述上有不相协调和前后矛盾之处。更重要的是,在肯定《格萨尔》是世界名著的前提下,也不能否认由于各种原因尚有一些糟粕成分。这就是说,今天的《格萨尔》仍是一块巨大的璞玉,还需要具有高明手艺的文学巨笔,把这一百多卷的《格萨尔》系列故事,加以科学地研究,理顺其脉络,统一其内容,集中其精萃,突出其主题,保持其风格,剔除其糟粕,减去其重复,写成一部更精练,更生动、更有民族特色、更有典型意义的《格萨尔》,这是时代提出的新任务,这个新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在藏族当代作家的肩上了。
做这样一件工作,是民间文学发展的规律,中国文学史上早有先例。任人尽知,誉为中国四大古典小说名著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原先也是民间流传的故事和简单的书面文学,经过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这些文学大手笔,才驰名中外的。
《三国演义》,讲的是公元二三世纪的事情。从李商隐的《骄儿诗》有“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的诗句来看,至迟晚唐就有三国故事在民间流传。到了宋代,有了专门说三国故事的民间艺人。金元演出的剧目即有《三战吕布》、《赤壁鏖兵》等三十多种。在此基础上,元朝刊出了《全相三国志平话》,这是民间传说中三国故事的写定本。这本书虽然粗具《三国演义》的规模,但有些情节很离奇,描写有些粗糙、文词也有些鄙陋,人名地名也不准确。罗贯中根据上述民间传说和民间艺人的话本,戏曲,运用陈寿的《三国志》等正史材料,结合自己丰富的社会经验,写成了中国第一部章回小说《三国志通俗演义》。
《水浒传》,是根据宋江等三十六人在梁山水泊起义写成。宋末元初,龚开有《宋江三十六人赞》,但他笔下的人物都以流氓盗贼面目出现,与民间传说对宋江的评价完全不同。《大宋宣和遗事》也涉及了水浒故事,内容比较简单,只是展示了水浒传的原始面貌。在元代,除了艺人讲述水浒故事,还有一批水浒戏,水浒英雄由三十六人发展到七十六人,最多成了一百单八好汉,施耐庵就是在宋元以来广泛流传的民间故事、话本、戏曲的基础上进行再创作,写成这部农民起义的名著。
《西游记》的成书,酝酿了七百年。公元七世纪,唐玄奘费时十七载,前往天竺取经,形成一系列取经故事。吴承恩把这些故事做素材,写成了一部优秀的神话小说,在主题思想上,冲淡了原故事的浓厚宗教色彩,丰富了作品的现实内容,将宣扬佛教精神、歌颂教徒为主的故事改造成为有鲜明民主倾向和时代特征的新作品,在人物处理上,对唐僧给予了严格的批判,使之退居次要地位,使体现人民理想孙悟空成为中心人物,以讽刺幽默的笔调赋予作品独特的艺术风格。
这些成功的再创作,对于《格萨尔》的再创作,是有一定参考价值的。如果说,民间艺人创作的一百多卷《格萨尔》,是献给藏族文坛的一块巨大璞玉,那么,藏族当代作家就应该像施耐庵,罗贯中、吴承恩那样,以自己的文学天才,把这块璞玉雕琢成更美更光彩夺目的藏族文学之宝
原载《格萨尔研究集刊》[1]
文章来源:中国藏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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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twlijz 于 2009-10-24 10:0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