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龙】母鹿
苗族
啊嗬——
整个林野都颤抖着他的声音,两条猎狗箭一般地冲出。雾岚尚未散尽的密林,笼着一层萧杀气氛。他提着那杆老枪,所过之处,低矮的灌木棘丛纷纷让开一条通道。浸湿了雨水的衣襟紧贴在身上,跟着他强健的肌肉群一隆一隆地鼓动,冒着热气。
不多工夫,前面传来了猎狗的嚎叫。这是跟上了猎物的叫声。他立即兴奋起来,静听了片刻。不错,捕猎的犬吠没有刚才激烈,莫不是……
他纵步跃过一条溪沟,抓着小树枝爬上一个土坎。猎狗的鸣叫就在30米开外。他放慢脚步,躬着身子,拉开了枪栓。目光警惕地搜索过去。
两条猎狗正呲牙咧嘴地围着一只硕大的鹿子,但没有撕咬它。他赶忙躲到一棵古松背后,举起了枪。就在这一瞬间,那双满含哀怜和痛苦的眼睛也看到了他和他的枪,它没有逃避,好像任凭命运的摆布。但这奇怪的现象却使他手指渐渐松开了。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母鹿,一头就要生崽的母鹿。已经失去反抗挣扎的力量,浑身颤抖着,恐惧包藏在目光深处。
他的心紧缩了……
那是一个苞谷翻苗架的季节。唤着两条猎狗,他出猎了。追过了两岭岗,猎狗的嘶鸣把他带到一个山洞口。一声微弱的呻吟从洞中传来,他警觉地扫视着周围的动静。
自他记事以来,这深山野林中,除了他的爹娘,很少见到陌生人。父亲老阴着一张瘦脸,平时除了带他打山、开荒种地以外,爱养一些活猎的动物,还会识许多草药。后来父亲死了,他才11岁,再后来娘也死了。他孤独一人,与父亲留下的一杆双筒猎枪和两条忠实的狗一起相依为命,像一个野人。偶尔出山,也就是用兽皮换些盐米之类。
今天突然在这山洞中听到人声,他甚至有些害怕起来。蹑手蹑脚朝洞口移近,洞中人的呻吟越来越清楚。是女人。在紧张疑惑中他突然大吼一声:“谁?”除了一阵紧似一阵的痛苦呻吟,没有任何反应。他料定没有敌害之后,就径直走了进去。
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躺在一堆还有余热的柴火旁,灰烬中,有几只烤得黑乎乎的山芋。她身下的茅草上浸染着血污。天生的人性,使他难为情地背转了脸,就在这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从背后传来。他猛醒,急忙脱下身上的衣服冲过去。粗糙的大手颤抖着捧起那个不幸的小生命。小男婴在他的衣兜里大哭大叫。他又赶忙燃起一堆旺火,用女人身边的小锑盆从岩缝中接来些水,烧开,一口一口地喂女人。热水流进了她干渴的嘴唇,衰弱无比的女人醒了。
他把这母子背进了自己的“家”。炖一铁罐香喷喷的狍子肉,夜晚燃一棵松脂烛,他默默地躺在旁边。白天他会出猎打些野味回来调养女人。多年来的孤独生活,使他很少说一句话。一个月过去了,女人完全恢复了健康,脸色红润,小男孩白胖胖。可他的脸上却有一种不安的痛苦。时常独自发呆。更不敢看女人那双含有情意的好看的眼睛。
那天早晨,他起得特别早,做了丰盛的山味,桌边的女人和他都没有说话,小屋里充溢着一种特别的气氛。一顿饭吃得好香。他突然搁下还没有吃完饭的碗,把脸埋在手中,低声地说:“你——你该——走了。”小屋一下子沉寂了。好一会,她哭了,扑在他身上伤心地哭了。她恳求他:“我——我不走,我跟你了,你——”他,终于伸出胳膊,把她搂在怀中……
原来,苦命的女人是山外人,已嫁了人,生了3个女孩。但丈夫和公婆都嫌她不生儿子,对她刻薄虐待。第四胎怀上了5个月,腆起的肚子怎瞒得过人的眼睛,计生工作队来了。丈夫硬逼她躲避,她无奈。出门那晚,下着好大的雨,丈夫硬邦邦地丢给她一句话:“不是放牛的,踩死她。不生儿就别回来了。”一个响雷炸在头上,雨水和泪水掺和在一起。她不自觉地、失神地把脚步挪向那条翻着浊浪的河。可是,她不愿死。于是她毅然走进了深山……
哞——
母鹿的凄叫揪痛了他的心。他制止了两条警觉咆哮的猎狗,走过去,母鹿似乎得到一种抚慰,立即温顺起来。他俯下身去,抚了抚它的毛。把它移到一个较干燥的地方。然后取下猎枪朝天放了两枪。枪声滚荡在林梢。他要惊跑周围那些野物,免使这兽类中善良的母亲受到伤害。
两条猎狗跟在他身后。他们往回走了,深沉的猎歌响在山谷。翻过岭冈,远远地见一股炊烟,是从自己的草棚上升起的。他的心情和脚步一样的轻快。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