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与土语
葛红兵
来源:《上海文学》
汉语是字本位语言,不是音本位语言。“现代汉语”写作并不像有些人误解的那样是一种“表音的文字”,相反它是“字中心”的文字。“字中心” 的汉语可以容纳“多音”,给方言表现留下了更大的空间。但现代汉语文学却在喑哑中前行。韩邦庆吴方言小说的失败,莫言用“地方戏曲”的腔和调让小说发声而被学术界否定,是因为无论是韩邦庆还是莫言都想让小说的“声音”方言化,反而让汉语失去了因“不论发音”而可以涵容“多音”的特性。
汉语“文人共同体语言”的传统本来是“字中心”而容纳“多音”,我们应该重新重视这种传统。从这个意义上说,贾平凹的方音尝试是非常有价值的探索,不同于韩邦庆、莫言的方言小说,他实践了一种方音小说的写作模式,以普通话写作、现代汉语写作,同时容纳了方音。
不过,贾平凹在获得茅盾文学奖之后接受上海《青年报》采访时却说,他担心上海读者读不懂他的小说,因为他用了一些陕西土语。这是一个外省作家的担忧,一种方言针对普通话的担忧;一个边缘针对中心的担忧。这种“外省”式的因为不讲普通话、脱离普通话系统而产生的忧心忡忡,在中国当代作家中非常普遍。这折射出了非常复杂的当代小说创作的语言问题。
接触过贾平凹或者听过贾平凹在电视上讲话的读者,都会发现贾平凹不会说普通话,异地读者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这似乎并没有妨碍贾平凹成为一个优秀的现代汉语作家。这正是我们要究问的:一个不会说普通话的人是如何成了一个成功的现代汉语作家的?
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只能说:之所以他能成为一个文学大家,不是因为普通话,而恰恰是因为方音,他是用方音写作的现代汉语作家。在中国历史上,文言文曾一度超越地方生活、日常生活的多样性,超越民族语言、方言的多样性,以“共通性”、“共同性”成为华夏中国的“文人共同体”用语。在《秦腔》中,贾平凹裸露了自己的语言真相,不再像在《废都》中那样用《金瓶梅》式的白话文言文,索性用带着方音发声的土语来写作。这个声音不是普通话的声音,而是方音,与这个声音对应的是他笔下的风物、树林、街道和风雨也在发声。本来贾平凹应该自信于这种语言,因为这种语言就活在他的生活和记忆里,就是他的生活用语。但是,他却非常担心,以至于不那么自信。《秦腔》被中国读者阅读、理解并不难,其实不存在理解困难的问题,那贾平凹为什么担心呢?其实他担心的并不是读者的理解,而是这种语言的反“文人共同体”属性,是否会被文人拒斥。
以当前的上海为例,如今身在上海的作家写上海的作品,从声音上说,可能和上海的“发音”语,完全没有什么关联。这是汉语作家在当代的一个困境,也是必须面对的一个根本性的难题。现代汉语写作构建之初,作家曾有过一些探索。比如韩邦庆,他的《海上花列传》试图用吴方言,让小说的发声和所写的生活一致起来,却最终没有成为汉语写作的主流。当代的莫言创作《檀香刑》时也做了类似“韩邦庆”式的探索,想让小说有声音,而且让这种声音和某种生活的原生状态对应。韩邦庆是用方言,而莫言是想用“地方戏曲的”腔和调。莫言知道,这种声音在普及普通话之后已经不存在,现在很难找到能独立发声的方言土语,多数方言和土语是喑哑的,他虚构了一个“猫腔”的声音,但也没被批评家认可。
文言文的写作,曾让文人创立了一个“文人共同体”,文人可以越过语音、超越空间进行沟通。今天,这种“文人共同体”的情况依然存在,只是从文字的共同体,转移到了“普通话发音的共同体”,不标准的普通话发音,或者方言发音,就遭到拒斥、嘲弄。事实上,以“音”的统一为中心的对“普通话”的理解是肤浅的,现代汉语依然是“字中心”的语言,现代汉语如古汉语一样为方言“声音”留下了足够的空间。“文人共同体”语言的传统本来是“以字中心而不论发音”,当下的“ 普通话共同体”认同对这种传统缺乏体认。或许,通过贾平凹的《秦腔》,我们可以看到当代的汉语写作同样能做到这一点。(黄维政摘)
文章出处:中国社会科学院报
CASS网发布时间:2009-3-26 15:3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