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鲁孙笔下的民国泰州生活
作者:袁晓庆
泰州新闻网 日期:2009-3-20 14:24:10
我多时就怀疑唐鲁孙必是北方贤者,而记忆力如此之强炽,观察如此之细密,可以说写同类文章的朋友,谁也比不了他。不但此也,他对江南文物,尤其饮食之道,所发议论,迥非南方朋友能如他那样认真而详细。
——陈纪滢 (著名作家)
唐鲁孙的随笔集中包孕着丰富的史料,其笔触广泛涉及民俗民风、官场市场、人文艺术和服饰娱乐等等方面。难得的是,作者文笔流畅,饰词丰富,摹物写实,涉笔成趣。
——徐雁 (著名书评家)
唐鲁孙以文字形容烹调的味道,好像老残游记山水风光,形容黑妞的大鼓一般……真正吃过中国传统的佳肴名馔的人并不多,能写出来的除了唐兄以外,更是旷古绝今。
——夏元瑜 (著名动物学家)
唐鲁孙生平简介
唐鲁孙 (1908-1985),著名散文家。本名葆森,字鲁孙。笔名香庄、蕴光、寤凉、栎泉宦。1908年9月10日生于北京,母亲是曾任河南巡抚、河道总督、闽浙总督的李鹤年之女。唐鲁孙为满族镶红旗后裔,他的曾叔祖父长叙,官至刑部侍郎,其二女并选入宫侍奉光绪,为珍妃、瑾妃。唐鲁孙是珍、瑾二妃的侄孙,他七八岁的时候,进宫向瑾太妃叩拜春节,被封为一品官职。
唐鲁孙先后毕业于北京崇德中学、北京财政商业专门学校,曾任农渔委员会管理师,后只身外出谋职,游遍大江南北,先后寓居武汉、上海、泰州等地。1946年春随岳父到台湾,初任烟酒公卖局秘书,后历任台北松山、嘉义、屏东等烟叶厂厂长。1941年在《武汉日报》发表第一篇作品。1973年退休后专事写作,1976年起,先后出版 《中国吃》、 《南北看》、 《天下味》、 《故园情》、 《老古董》、 《大杂烩》、 《酸甜苦辣咸》、 《什锦拼盘》、《老乡亲》、 《说东道西》、 《唐鲁孙谈吃》、 《中国吃的故事》等12部作品集。1983年,唐鲁孙罹患尿毒症,1985年病逝于台湾。
唐鲁孙见多识广,对民俗掌故知之甚详,对北京传统文化、风俗习惯及宫廷秘闻尤所了然,有民俗学家之名。加之出身贵胄,有机会出入宫廷,亲历皇家生活,习于品味家厨奇珍,又遍尝各省独特美味,对饮食有独到的见解,而被誉为 “华人谈吃第一人”。
上世纪80年代前期,流寓台湾近40年的唐鲁孙,心中仍惦念着小城泰州,特意托人给泰州的亲属们捎来了自己晚年出版的著作。唐鲁孙在书中表示,泰州是他的第二故乡,泰州不仅有他的亲戚眷属,也是他数度生活、工作过的地方。唐鲁孙的亲属、作家姚舍尘说,唐老先生民国时在泰州经营一家盐栈,地点就在现今的西仓路大浦中心小学附近。
白驹过隙,唐鲁孙当年在泰州的踪迹虽已难觅影像,但经由他晚年情笃文字的再三刻划,泰州小城的风俗民情、美食名馔、轶闻掌故等等,已随他 “华人谈吃第一人”的美誉流布海内外。
在唐鲁孙最后的10年中,他一共出版了12本书,每本书中都涉及了当年他所经历的泰州生活,照他给自己设定的写作原则, “只谈饮食游乐,不及其他”, “百分之七十谈吃,百分之三十是掌故”,唐鲁孙诉诸泰州的笔墨,显现的无疑是一幅立体的民国泰州民俗风情画。
试看 《老古董》中的三则:
笔者幼年时节,看 《儿女英雄传》说部,看到安龙媒在淮安的茶馆里,正在东瞧西望,忽然觉得有一截冰凉挺硬的东西,往他嘴里直杵,当时吓了一跳,再一留神,敢情是一个形同乞丐卖水烟的,隔着几张茶桌,宛若银龙觅洞般,把一只长烟嘴,愣往嘴边塞了过来。文字写得非常传神,仙鹤脚水烟袋的嘴,已经够长了,隔了几张茶桌,都能把烟袋嘴伸过来,似乎写得太玄了点。哪知抗战胜利那年,苏北光复,笔者奉派到苏北里下河兴化、泰县①、东台一带公干,偶然在泰县北门外一家茶馆喝茶,听康国华说评书。与我同去的陈仲馨兄,他是本乡本土人,对于当地串茶馆零食的小贩,都极熟识。落座不久,突然一只天外飞来的水烟袋伸向他的嘴边,他居然受之泰然地连吸了好几袋,我仔细端详了那只老迈年高的水烟袋,烟袋嘴如同照相机的三脚架,抻之即长,缩之则短,水烟袋上东补一块红铜,西焊几滴锡珠,百孔千疮,记龄至少是花甲了。那位卖水烟的人长相如何不谈,一顶棕色破毡帽,身穿一件老羊皮的大坎肩,沾满油泥又黑又亮,所用纸媒子短而且粗,不用嘴吹,手指一弹,立刻点燃。当时我想这个手法如能学会,京剧有耍火彩的地方,火折子一晃就烧,松香随时起火,要耍什么样的火彩,立刻就能表现出来,那多有趣。说评书的说到有 “扣子”地方,就算一段,立刻停说打转 (书场里要钱叫打转),卖水烟的立刻走过来敬烟,大概抽上三五次,每次三两筒,终场所费还不到半包烟卷钱呢!那次苏北之行,没想到居然还能一开眼界,看到了这种古老抽水烟的动作,可算眼福不浅。 (《水烟袋》)
笔者小时候,看见过皂荚,也知道用法,可是就没有拿皂荚当肥皂用过。胜利还都,我到第二故乡的江苏泰县去了一趟,我住在北门外西浦,隔邻就是一家叫 “饮香”的大澡堂子。按泰县一般人的习惯,澡堂子多半下午一点开汤,可是洗澡的人要过四点钟才陆续而来,越晚客越多,说气元了洗澡才不伤气。所以我每天一两点钟去洗澡,近乎包堂,除了孤家寡人之外,几乎别无外卖。小老板陈四小最喜欢听点北平上海的新鲜事儿,所以我一来,他就过来招呼做活儿。有一天我问他,你们这里有没有皂荚,他一会儿工夫挑了四五个来立刻打碎,泡上凉水,等我下池,他就用皂荚水给我擦背,滑爽温润,洗完用水一冲,比起一般香肥皂洗澡,舒畅明快多啦。四小说皂荚在苏北一带,随处都有,树高三四丈,树干耸直,擢颖挺挺,可做细巧奁具,不生虫蛀。叶子复羽双叠,夏开黄色或白色小花,可驱蚊蚋。结实成荚,长扁像刀,开白色小花的一种结荚比黄色的肥硕短厚,苏北人叫它 “肥皂荚子”,不但除垢下泥快,而且可以预防皮肤敏感。 (《肥得籽儿、刨花、皂荚》)
某岁,我有事去泰县,临近泰县境内有一小镇中宝庄②,当地有樊徐两大族,几乎每年都举行斗牛一次。胜方可先引河水灌溉农田。我既然赶上这样的盛会,自然不肯错过,跟着大家前去随喜。斗牛共分三场,以体重相同者列为一组,由小牛而大牛,牛背除了银饰彩仗,身帔鞮鍪,双角各绑鞞 尖刀。每只牛都尽量装扮得雄武华丽,最后主斗之牛除有氍裹身,并有紫缰鲽带盛饰增丽,让人一看就知是主斗的牛只。双方牛只对阵,先用利角互相刲触,继之以暗藏利韄身上鞮鍪,互相扑击,牛只遇有过分凶悍牛只,三五回合即能将对手裂腹刲脰,肠肚外流。胜方当场欢呼设宴款客庆功,负方只有垂头丧气率众黯然者退。据闻,徐府已连胜三年,为了维持颜面关系,给牛的制装费即耗去大洋六七百元,宴客花费尚不在内。据看过西班牙斗牛者谈,目前西班牙斗牛已列为观光客主要节目,真假互见,实在不如中宝庄看斗牛凶猛刺激也。 (《泰县斗牛·凶猛刺激》)
唐鲁孙流畅的笔端,一切都是那么鲜活生动,即如情景再现,挥之难去。而 《老古董》中的 《姑且妄言狐仙事》,看似一则扑朔迷离的“民间传说”,但随着唐鲁孙不经意的笔锋游走,却道出了民国泰州的点滴历史和具实的市井风貌:
抗战之前,先祖跟友人在苏北合伙经营的盐栈,泰县分栈,房廊交疏,颇饶雅韵。抗战期间,停止营业,就被敌伪军政吏胥霸占,隔栋截柯,据为公馆了。民国三十五年春天,笔者循里下河,把兴化、东台、泰县几处分栈收回,住在泰县盐栈正房西厢三间,有人跟我说,这正厅西厢屋宇虽然幽静宽,可是听说住有狐仙,一直空闲无人敢住。我因花厅、书房、客座均在,商请现住人限期腾让,尚未到期,不得已只好设榻西厢了。泰县电灯厂因发电量不足,每晚十二时后即不供电,为了夜间入厕方便,床前放一方凳,照燃一盏煤油灯,捻到最小光度,起床时再行捻亮。有一晚睡至深夜忽然听到耳边鼾声大作,西厢前后虽然房廊交错、屋宇迂回,但均未住人,何来鼾声。于是起身将灯拧亮,发现鼾声来自床下,迨弯腰探视,在衣柜下露出毛茸茸、肥硕硕,又黑又亮一段狐尾,上半身则在床下,其巨大可想。惊慌无计之下,只有反身上床,塞紧床帘蒙头大睡,从此每夜必来,久而久之习以为常,人狐相安,各不相扰。笔者因事有宁沪之行,拟请老友陈仲馨代为看屋,渠意颇犹豫,乃子普沅少年气盛,自当奋勇愿代看屋。哪知他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起身,皮鞋忽然不见,等拿来另一双鞋穿上,原穿皮鞋分挂帐钩左右。渠放在桌上呢帽,也由覆而翻,中有狐粪,此后再也不敢给我看屋了。
陈仲馨兄家住西仓街一酱园后进,也是一幢老屋,抗战期间,亦发现狐踪,堆置柴草小房,忽然发现草堆着火,眼看火势熊熊,已成燎原之势,急往灌救,居然毫无燃烧残痕,种种怪异不一而足。于是设坛扶乩,给人决疑定难,并且不时临坛吟诗,香火鼎盛。他虽深以为苦,可是也莫奈之何。日军进犯泰县,扬言即将派机轰炸,有人叩询吉凶休咎,坛示 “佛当其咎”,大家均不了解,等敌机骚扰去后,全城房舍人畜均告无恙。不过庵观寺院神祇佛祖金身塑像,多多少少都受了一些损害,因此伪军驻泰的军事长官李长江,还亲自到陈府上供拈香仰达天麻呢!笔者是民国三十五年春节,回到泰县整理善后的,与陈仲馨兄久别重逢,自然彼此都有说不完的话题。据他说自从胜利还都,岁尾年头,狐仙降坛留四句诗是 “卅五春回后,元宵月正圆,登楼崇武帝,莫作等闲观。”从此坛忽寂然,似已飘然远隐。我问陈兄此地有无关帝庙,他说此地关家墩子有座关帝庙,碧殿丹垣,雄伟壮阔。我说你家狐仙,可能移驾关帝庙了。有一天我们信步到东坛场,听野台子京剧,经过关帝庙,进庙瞻礼随喜。在一间重檐四垂的阁楼里,它的旧房客大仙爷已经顶起香火,有若干人在那里焚香顶礼,求丹问卜异常热闹了。以上几件事都是笔者亲自经历,一直到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在可能不可能之间。您若不信,就算姑妄言之,您就姑妄听之吧!
唐鲁孙谈吃——活色生香。唐鲁孙对自己的民国泰州生活,着墨最多的,自是谈 “泰州吃”, 《天下味》中的两则记述,可谓对 “泰州吃”的两个 “天下之最”定了调子。
苏北里下河一带,素以河蟹闻名,泰县近郊,有个地方叫忠宝庄③,溪流纷歧,景物腴奇,所产大蟹,肥腴鲜嫩不亚于阳澄湖的名产。当地渔民把大蟹一雄一雌,用草绳扎紧,除去绳索上秤一称,正正老秤十六两叫作对蟹,这种对蟹尤为名贵。当地有家酱园叫德馨庄,用当地泡子酒做醉蟹,一坛两只膏足黄满,浓淡适度,绝不沙黄,下酒固好,啜粥更妙。当年驻节维扬的一位将军,只要到兴化泰县东一带巡视防务,必定下榻泰县名刹光孝寺。那时,笔者在泰县下坝经营一所盐栈,只要碰上吃熬鱼贴饽饽,这位天津老乡,必定赶来饱餐一顿津沽风味。看见栈里有忠保庄的醉蟹,还要带两坛子回去下酒。有一次德馨的陈老板到泰县收账,正好这位将军在盐栈吃贴饽饽,他想求将军赐墨宝。将军醉饱之余,逸兴大发,盐栈有纸有笔,将军立刻提笔写了: “东篱菊绽,海陵 (泰县原名海陵)蟹肥,洋河高梁,你醉我醉!”一张条幅。 (《蟹话》)
当年扬镇一带吃早茶叫一客脆鳝,堪称物美价廉。鱼一端上来堂倌用草纸合起来双手一压,拿来下酒,真是迸焦酥脆、咸淡适口。扬镇一带最讲究吃干丝的,十来岁的孩子们到面茶馆当学徒,第一件事是学切姜丝干丝,等练到切出来姜丝干丝长短整齐划一,细而且长才算及格。干丝吃法分干拌干丝、煮干丝两种,如果是熟不拘理、天天见面、不分彼此的熟朋友一块进茶馆,多半是拌个干丝算了。倘若是请比较场面的朋友去吃茶,主人为了表示诚敬,一定说煮个干丝。客人总要让请主人不必客气,还是烫个干丝吧!这是宾主一种礼让的客套。天天上茶馆熟客,都是认地方的,不会每天换的。因此堂倌一看跟茶客都熟极了,某爷今日请的客人是生脸色,干丝往上一端,背后还端一小碗三合油,再往干丝上一浇,表示请客的主人吃得开,跟柜上有交情,多加佐料就是替主人家做面子啦。
谈到吃烫干丝主要的是浇头。讲到浇头花式可多了,什么火腿浇、鸡丝浇、笋丝浇,差不多下河各处茶馆个个都有拿手。其中笔者最欣赏的是鸡皮浇,专挑薄而不挂肥油的鸡皮来做,芳而不濡,腴而不腻。扬州富春花局的鸡皮干丝算是绝了。至于脆鳝浇以笔者吃过的来说,那要算泰州的 “一枝春”首屈一指。叫一份过桥脆鳝,一半拿来下酒,剩下的拌干丝,等饺面点心吃完,鳝鱼依旧酥松爽脆,一点不软不皮。扬州金魁园也是以脆鳝出名的,可是对一枝春的脆鳝历久仍酥,也是自愧不如。虽然派人专程到泰县一枝春去偷学,可是炸出来的脆鳝,始终松脆有所不如。有人说泰县的鳝鱼 (又叫长鱼)特别肥嫩,肉紧而细,所以炸透后又酥又脆,不容皮软,这理由是否正确,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在泰县吃脆鳝拌干丝,比别处好吃确实是不争的事实。 (《脆鳝·干丝》)
注:
①泰县:民国时期,泰州市称泰县。
②③中宝庄、忠保庄:即兴化中堡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