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陈晓平:《史学大师顾颉刚在广州》

陈晓平:《史学大师顾颉刚在广州》

  凤凰网 2014年05月12日 07:00  来源:信息时报

  当年5月12日,鲁迅朋友孙伏园在《中央日报》刊登文章,引用学生谢玉生书信,指“迅师此次辞职的原因,就是因顾颉刚忽然本月十八日由厦来中大担任教授的原故。原来迅师所以要去职者,即是表示与顾不合作的意思。原顾去岁在厦大造作谣言,诬蔑迅师……”(《鲁迅在广州(资料专辑)》第189页)孙伏园同时刊出鲁迅的书信,直指顾颉刚“反对民党”。

   
  顾颉刚像

   
  顾颉刚广州旧居。陈晓平 摄

   
  顾颉刚在广州时住在东山启明三马路10号“适庐”,此为“适庐”匾额。  陈晓平 摄

  特约撰稿 陈晓平

  中国现代“史学革命”的主将、中国历史地理学和民俗学的奠基人顾颉刚先生,1927年4月到1929年2月在广州担任中山大学教授,为中大文科学科建设作出了开创性的贡献。顾先生当时住在东山启明三马路10号“适庐”。2013年12月,这栋精巧的洋楼被列入广州市登记保护文物单位。

  民国时期,华侨在东山营建二、三层洋楼,自住一层,其它楼层出租,为的是一旦发生国际战争,侨汇中断,国内侨眷仍可依靠租金维持生活。侨房多是西式建筑,通风采光良好,设施齐备,新式知识分子乐于租用。鲁迅、顾颉刚、傅斯年、董作宾、王力、邓初民、何思敬、黎东方、罗常培、郑天挺、丁山等中山大学(前身为广东大学)的名教授们,都在东山租房居住,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两广地质调查所也开设于此。这些硕学名家同住一区,交往频密,切磋学问,增进感情,构成了“文化东山”亮丽的一景。

  顾颉刚与鲁迅的冲突

  不过,“文化东山”也并非都一团和气。

  1927年,顾颉刚和鲁迅在广州爆发了激烈冲突,差点闹上法庭。这一公案,至今仍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顾颉刚私底下骂鲁迅“人格破产”,鲁迅公开骂顾颉刚为“鸟头先生”,甚而反复嘲笑顾颉刚的红鼻子和口吃。鲁迅是文坛领袖,与之“对垒”的顾颉刚在史学界也是顶尖人物,这两人还都是中山大学文科的同事,却闹到不可开交。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两人的矛盾早在北大时期已经种下,在厦门大学时期发酵,终于在广州总爆发。

  蔡元培执掌北大,我们一般听到的都是正面的评价。然而,正人君子也不一定就没有一点私心。蔡元培是浙江人,北大文科里面,周树人周作人兄弟、马裕藻马衡兄弟、沈兼士沈尹默兄弟,都是浙江人,势力很大,与胡适这些非浙江系学者不断有些摩擦。浙江系里面不少是留日的,与胡适、陈源为代表的英美派之间,也有理念上的差异。胡适、陈源办《现代评论》,与鲁迅发生论战,鲁迅遂将胡适的学生顾颉刚也算在敌对派系之内,甚至在1921年发表的《阿Q正传》里面,转弯抹角讥讽顾颉刚。

  鲁迅写了一部《中国小说史略》,有开创之功,小部分内容参考了日本学者盐谷温的著作。有好事者告知陈源,陈源借此对鲁迅作攻击,先说是以盐谷温著作作“蓝本”,后来直接指出是剽窃。顾颉刚在与陈源私下谈话中,也认为鲁迅有抄袭之嫌,这个谈话又被陈源公开发表出来,鲁迅大怒,对顾颉刚恨之入骨。

  当时北大在北洋军阀治下,学校长期拖欠教师工资。恰好陈嘉庚兴办厦门大学,高薪聘请名教授,鲁迅和顾颉刚不约而同都来到厦大。顾颉刚介绍一些同乡、同学到厦大任教,被鲁迅认为是扩充势力,与他作对。鲁迅因经费问题与校方有些不愉快,想辞职而引起学潮,校方为转嫁矛盾,乃隐约其辞,放风说是胡适派排挤鲁迅。这一下更是火上加油。

  1927年1月,鲁迅辞别厦大,来到广州,先住文明路中大校内,后迁往许广平租用的白云楼。4月份,顾颉刚应同学傅斯年之邀,也辞去厦大教职,来到中大,一开始暂住东山龟岗三马路;10月份,他从江浙一带购书回来,住进启明三马路10号二楼。搬迁的原因,是他的妻子殷履安带着孩子也来到广州。

  不是冤家不聚头。当傅斯年说起顾颉刚将来中大时,鲁迅勃然大怒,说:“他来,我就走”,显然已经势不两立。鲁迅马上向中大提出辞职。

  当年5月12日,鲁迅朋友孙伏园在《中央日报》刊登文章,引用学生谢玉生书信,指“迅师此次辞职的原因,就是因顾颉刚忽然本月十八日由厦来中大担任教授的原故。原来迅师所以要去职者,即是表示与顾不合作的意思。原顾去岁在厦大造作谣言,诬蔑迅师……”(《鲁迅在广州(资料专辑)》第189页)孙伏园同时刊出鲁迅的书信,直指顾颉刚“反对民党”。

  顾颉刚正在杭州为中大购书,看到这份报纸,气愤之极。当时“清党”正如火如荼,“反对民党”即反对国民党,有可能被置于死地,于是觉得必须通过法庭加以澄清,乃写信给鲁迅,要求“务请先生及谢先生暂勿离粤,以俟开审”。

  鲁迅复信,极尽冷讽热嘲之能事,说自己即将到上海,何不到杭州诉讼,说广州生活费太高,要他在广州久候应诉,“天下那易有如此十足笨伯哉!”

  对广东文化事业的贡献

  鲁迅、顾颉刚,在中大校方看来,都是学界顶尖人物;两人闹到这个地步,事情的委曲一时也难以判断,无法偏袒一方。为处理此事,他们伤透了脑筋。校务委员朱家骅、文科学长傅斯年想出一个折衷之计,委派顾颉刚到江浙一带为中大购书。中大“因祸得福”。顾颉刚用几个月时间,在上海、苏州、杭州,精心挑选,收购了大批珍贵图书、碑帖。

  顾颉刚是“古史辨派”创始人,可以说中国现代“史学革命”的主将。他打破以“经史子集”为书籍全体的条条框框,以新观点搜集旧材料,搜罗的范围及于账簿、宗教及迷信书籍、少数民族文籍,特此为此拟订了《国立中山大学购求图书计划书》。中山大学图书馆馆长杜定友对此评价很高,指出计划书“含义甚深,计划周密”。

  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张荣芳在《顾颉刚先生与中山大学》一文中,对此举有个总结:“顾先生按照这个计划,前后五个月足迹遍及杭州、苏州、上海、绍兴、宁波、嘉兴、南京、松江等地,购到图书约12万册,其中有丛书约150种、地方志约600种、科举书约600种、家谱约50种、考古学书约250种、近代史料约800种、民间文艺约500种、民众迷信约400种、碑帖约三万张,内善本书及未经见之稿本、钞本、批本甚多。顾先生采购这些图书,使中大图书馆之藏书量成为全国藏书量较多的几所高校之一。”

  顾颉刚与傅斯年共同发起成立中大历史与语言学研究所,出版研究所周刊、《民俗》杂志、《图书馆周刊》、《语言历史学丛书》等。他在中山大学进行了开创性的民俗学研究,被誉为“中国现代民俗学先驱”,培养了钟敬文等杰出学者。

  顾颉刚主编《民俗学会丛书》,广泛搜集整理各地歌谣、民间信仰等资料。在他的大力支持下,刘万章编撰出版了《广州儿歌甲集》、《广州谜语》。顾颉刚为两本书都写了序。在《广州儿歌甲集》序言中,顾先生发出了掷地有声的宣言:

  “我们既知道方言文学有建立的理由,我们便当尽力搜求真正的民间材料,从扮演的戏曲到随口称说的故事,从合乐的讴到徒歌的谣,一切收取,使得方言文学永远保持新鲜的活气。要保住川流的清洁,惟有常开上游的闸呀!”

  在他看来,方言文学是文人文学的源泉,是真正的活水。压制方言,压缩方言文学的空间,将使文学成为一潭死水。

  顾颉刚的广州生活

  顾颉刚到了哪里都不脱书生本色。刚来广州,他就频频到双门底(今北京路一段)、府学东街(今文德北路)的旧书店购书。偶尔,他也到甜品店吃龟苓膏,到宝汉茶寮饮茶。比较正式的宴会,多在永汉路、惠爱路、长堤举行,不过他去得最多的还是附近的东山酒家,偶尔也去庙前直街的东方楼。

  读书治学之暇,他经常到东山公园散心。东山公园即是如今1号公共汽车总站及附近,巴掌大的地方。他在公园里经常碰到中大的同事。这些专心学问的教授们,并无太多其他消遣。据报道,越秀区计划恢复东山公园。在这一弹丸之地,新公园该如何布置,可能煞费思量。

  顾颉刚在当时来说,属于学术界的新人物。他对传统典籍烂熟于胸,又努力追赶国际学术潮流,对曲艺、民俗、方言这些以前不登大雅之堂的领域,也很有些研究。刚到广州时,他在广东同事容肇祖家里住了9天,“听广东话多,略略有些懂”。之后他搬到傅斯年在东山龟岗的寓所同住,在日记中说担心日后没有练习广东话的机会。

  1927年4月30日,他的日记记下与容肇祖一起听“盲妹”唱曲的经历:“入夜,惠爱路一带站立盲妹甚多,皆戴墨晶眼镜,依一女佣而立。今日元胎唤一盲妹名雪卿者来,年十七,唱五曲:(一)梳妆台(小调)(二)小青吊影(清曲)(三)夜吊秋喜(粤讴)(四)夜吊白芙蓉(清曲)(五)客途秋恨(南音)。三、四、五,皆粤中最流行之曲也。”南音、粤讴均用粤语演唱,顾颉刚却听得津津有味。

  顾颉刚经常从文明路中大校园步行回东山。学者就是学者,他步行的时候还在计算距离,在日记中记下:“自大学后门步至公医,凡一千四百五十步。自公医至署前街铁轨,凡一千步。自铁轨至家凡七百步。”

  “古史辨”与“今史辨”

  顾颉刚以惊人的勇气,指出中国上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三皇五帝”只是神话人物,并非真实的历史人物,开启了先怀疑再实证的史学研究方法,成为“古史辨派”的代表人物。顾颉刚逝世20多年后,有人提出所谓“走出疑古时代”,试图否定顾颉刚的方法论,并且歪曲顾颉刚的原意,将“疑古”与“释古”对立起来。其实,顾颉刚只不过是主张研究历史要先有怀疑的眼光,对史料和典籍进行严格审查,之后才能正确地“释古”,重建信史。

  岂止顾颉刚所专注的古史存在大量神话,就是近代以来的“今史”又何尝不是如此。一棍子将“疑古”打死,进一步的发展就是否定“疑今”,将根本动摇史学学术的基础。顾颉刚开创了“古史辨”,当代史家应该接过接力棒,继续进行“今史辨”的工作,将神话归于神话,将信史留给人间。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