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美国人建立中国“方言地图”
早报记者 刘欣 发表于2013-07-03 07:51
中国有着极其丰富的语言多样性，然而，随着政府在学校和公共机构强制推行普通话，方言的生存空间似乎越来越小。
■ 创办中国方言网站
■ 收集普通人的方言故事
在“乡音苑”的这张方言地图上，绿色系表示官话，黄色系表示客家话，蓝色系表示闽语，橘红色表示吴语，棕红色表示湘语，玫红色表示赣语，紫色表示粵语，棕色表示晋语。点击这些图标，便可播放相应的方言音频。
柯祎蓝(Kellen Parker)
司圆直(Steve Hansen)
今年21岁的蒋小姐在上海念书，她来上海三年了，仍然基本听不懂上海话，让她说家乡话长沙话，她也说不利索，只能说带长沙口音的普通话，“没办法啊，从小在学校讲普通话讲惯了。”
中国有着极其丰富的语言多样性，然而，随着政府在学校和公共机构强制推行普通话，方言的生存空间似乎越来越小。比如在上海，很多年轻一代已经不能准确地讲出祖辈的老上海话，而这种现象在各地方言中也普遍存在。
不过，这次针对这种现象而“做点什么”的，却是两个美国人。柯祎蓝(Kellen Parker)和司圆直(Steve Hansen)在2009年开始办一个旨在记录中国“正在消逝的方言”的网站“乡音苑”(Phonemica)。
柯祎蓝是台湾清华大学的语言学研究生，主要研究中文方言的历史发展。在台湾之前他住在中国长江流域，那里成了他对中文语言环境最早熟悉的地方;司圆直是中文语言学博客Sinoglot的共同创办人。司圆直通晓多种语言，包括中文、西班牙语、韩语和拉脱维亚语。在北京住了好几年，他凭借个人关系，组织了很多“乡音苑”的采访。他认为北京人普遍缺少对中国其他方言的意识。“北京人就像纽约人，”他曾开玩笑地说，“他们觉得他们就是世界中心。”所以，他们对其他方言都不熟悉。司圆直说，他们总是把其他地区的人说的带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当作“方言”。
“乡音苑”的最大特色是做了一个“方言地图”，即在一张地图上，在特定区域提供一段当地方言的音频。点击地图上的图标，便可播放收听这段音频，并获取相关信息，包括讲述人的姓名、年龄、籍贯和所讲方言的所属片区。这些音频大多是当地人用方言讲述的一个小故事，时长在5分钟左右。这个网站于2013年4月正式上线，现已有85段录音，话题从年轻人谈论他们最爱的中国明星到祖父辈回忆“文革”时期下乡劳作的往昔。
来自台湾屏东县的61岁的谢先生就用四县客家话讲述了一个故事。柯祎蓝说，母语为客家话的人口超过3000万，但说四县方言的人就少得多了，他们大部分都生活在台湾西北部。来自湖北房县50岁的宋宏成用房县方言讲了一个故事，房县话是中原官话的一个分支，目前有30万人在说着这种方言。网站是开放式的，正在征集志愿者上传方言音频。最近一周，网站陆续收到了来自陕西宝鸡、湖南新化和山西高平的几段录音。
这个网站的原型是由弗吉尼亚州乔治梅森大学(George Mason University)创建的语言口音档案(Speech Accent Archive)，该档案记录了几百名说英语的人用不同的口音——从布鲁克林人到德裔宾夕法尼亚州人所说的各式口音——朗读同一段英语文章的情形。但柯蓝祎和司圆直认为，以“故事团”(Story Corps)的方式将家族故事记录下来也很有意义。“故事团”是一个档案库，包含了美国民众口口相传的45000个故事。
现在“乡音苑”的运作很大程度上依靠着社交网络的支持，它通过社交网站招募志愿者。志愿者把征集到的故事分门别类、重新编辑。司圆直预测，“乡音苑”未来的受访者可能会包括一些从未在中国生活过的移民社群(海外华人)。事实上，“网站首页那张没有明确标明中国国界的地图已经向我们展现了‘乡音苑’对中国大陆以外地区的人如何说中文的兴趣。”到目前为止，大部分的录音条目都来自中国沿海地区，但在未来，司圆直说，不仅是中国内陆地区，甚至新加坡、蒙古等地的中文使用者也有可能将他们的故事讲述出来。
据了解，我国也有许多方言相关的网站和论坛，但大多数网站以文字资料为主，成体系地收集声音文献资料的较少，而且多作专业研究之用。而“乡音苑”更多是在收集普通人的方言故事。“从根本上说，我们是在记录中国人在家里说的话。然后，我们去分析他们的录音，尝试最终建立一个可以被动态展示出来的方言数据库。”通过要求被访者讲述一个自己的故事，柯祎蓝说，“在记录方言的同时，我们也在做亚洲的口述史。”在每段小故事的录音旁边，“乡音苑”都会附上录音者相关的民族志背景，如照片、家乡、学历等，这就使得它的界面比大多数专业的学术研究网站更加亲切有趣。
“乡音苑”故事选段
我爷爷奶奶的爱情故事
讲述者 姚女士
(来自江苏省张家港市，37岁)
在乡音苑网站页面上，来自不同地区的人用方言讲述自己的故事，关于这些讲述者的家乡、学历、年龄等信息也都标注在旁边。
我俚奶奶其实是个地主人家格小姐，等伊长大之后呢，就到上海去工作，做一个纺织厂格工人。乃末，日本人打中国格辰光呢，到上海格辰光，伊就逃出去了，乘了搿个轮船不晓得开到啥格地方。等到伊下了轮船之后，伊也不晓得应该到哪里去。当时辰光，轮船码头浪厢有一个人(编者注：即讲述者的“公公”，即爷爷)就担伊带转去了。带转去之后呢，准备寻伊做新妇格，但不过我的奶奶弗欢喜伊呀。当时我俚公公屋里厢穷来弗得了。人家好像是讲弟兄三个人只好穿一条裤子，我也弗晓得囔穿法子。
译：我的奶奶其实是个地主人家的小姐，长大之后去上海工作，在一个纺织厂做工人。日本打中国的时候，打到了上海，她就逃出去了，乘了一艘轮船不知道开到哪个地方。等她下了轮船之后，她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当时码头上有个人就把她带回家去了。带回去之后呢，打算讨她做媳妇。但是我奶奶不喜欢他。当时我爷爷家里穷得不得了。人家说弟兄三个穷得只能穿一条裤子，我也不知道怎么个穿法。
我俚公公欢喜伊，弗想担伊送了跑，就同伊讲，个末汝歇脱两天，让我田里厢生活不大忙了，我再送汝跑。好格，伊歇脱两天先。再歇脱两天呢，(我俚公公)讲我还有点生活朆做好，还是弗好送汝跑。 搿个样子辰光长了之后呢，我俚奶奶就蹲勒浪留下来了，乃两个人就结婚了。
译：我爷爷喜欢她(我奶奶)，不想送她走，就跟她说，那么你先等两天，等我地里的活不大忙了，我就送你走。好了，她先等两天。再等了两天呢，(我爷爷)说还有些活没干好，还是不好送你。就这样，日子长了之后，我奶奶就留了下来，两个人就结婚了。
结了婚之后，我听我俚奶奶讲，过了好几年伊俚个阿哥勒上海格，就开始要寻伊。伊想伊俚妹妹当年逃到哪里去特。我俚奶奶听别人家讲，伊俚阿哥勒寻伊，乃伊就请伊隔壁头会写字格人写了一封信寄到上海。寄到上海之后呢，伊俚阿哥收着搿封信就带了交关人，来接伊俚妹妹。当时辰光我俚奶奶已经养了两个小倌格特。乃伊弗肯回上海，也弗肯回吕四(编者注：属江苏启东)。伊讲我已蹲勒浪结婚，有小人格特。后来点，(伊俚阿哥)讲，个末你多少弗要回老家看一看啰?乃所以，搿些辰光，我俚公公奶奶带了小倌一道回到吕四格老家。
译：结了婚之后，我听我奶奶讲，过了几年，她的哥哥在上海的，就要开始找她。她哥哥想妹妹当年逃到哪里去了。我奶奶听说这件事，就请隔壁会写字的人写了一封信寄到上海。她的哥哥收到这封信，就带了许多人，来接他妹妹。当时我奶奶已经生养了两个小孩了。这样她就不愿意回上海，也不愿意回吕四老家。她说，我已经在这里结婚，有了小孩。后来，(她哥哥)说，那么你不管怎样也要回老家看一看吧?于是，那个时候，我爷爷和我奶奶带着孩子一起回了吕四的老家。
因为毕竟当时伊俚还是地主人家，我俚奶奶格阿哥当时做汉奸，还是蛮多钞票格。乃末，去了之后， 吃格、用格、着格，带了交关转来。当时我俚公公讲扁担挑断脱好几条嘞。我俚公公还讲起过一个蛮滑稽的情况，伊讲，当时伊俚阿哥带了人来寻我俚奶奶格辰光，伊俚是想看看我俚奶奶嫁辖囔样子格人。我俚公公晓得来看伊，觉着，嗯，我长得蛮好看格，个有哈看头势啊。后来，我俚奶奶回到吕四老家格辰光，人家就同伊讲，你弗要转去了，有哈好转去啦，搿人家穷末穷得来。我俚奶奶讲，弗来事呀，我已经有小倌格呀。
译：因为毕竟当时我奶奶家还是地主人家，而且我奶奶的哥哥当时做汉奸，还是蛮有钱的。去了之后，带了许多吃的、用的、穿的回来。当时我爷爷说挑断了几根扁担。我爷爷还讲过一个蛮好笑的事，他说，当时奶奶的哥哥带人来寻我奶奶的时候，想看下我奶奶嫁了个怎样的人。我爷爷知道来看他，觉得自己长得蛮好看的，这有啥好看的。后来，我奶奶回到吕四老家，别人跟她说，你不要回去了，有啥好回的，那家人家太穷了。我奶奶说，不行呀，我已经有小孩了呀。
后来点，我俚公公讲，我俚奶奶年纪轻格辰光长得漂亮，弗得了格漂亮。搿些辰光伊已经拖身格特，肚皮里有小倌格特。但不过隔壁头啊，弗懂隔壁哪里格人，要来抢伊，抢伊转去做娘子。当时，我俚奶奶勒田里厢，就吓来躲勒田里厢。我俚公公末也弗敢发声音，就朆拨人家抢了跑。差弗多伊特两个人结婚六十年，虽然我俚妈妈老是讲，我俚奶奶这个人弗好，懒得来，啥个啥个听。但不过，我觉着两个人六十年格夫妻做下来，蛮开心格。
译：后来，我爷爷说，我奶奶年轻的时候漂亮得不得了。那时候她已经有孕在身，隔壁不知道哪里的人，要来抢她做老婆。当时我奶奶在田里，吓得躲在田里，我爷爷也不敢出声，最后就没被人抢走。两个人结婚差不多60年，虽然我妈妈老是说我奶奶不好，很懒，什么什么的。但是，我觉得两个人60年的夫妻做下来，蛮开心的。
(本篇故事据“乡音苑”音频及文字直录整理而成)
早报记者 刘欣 实习生 曾嘉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