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手艺
http://www.sina.com.cn 2009年02月14日 00:44 经济观察报
张晶
一张不到十平米的红毯上,坐着一男两女三位藏人,有条不紊地做着手里的活计。唯一懂汉语的女子一边耐心回答着人们各种好奇的提问,一边刨着野茶花树干。据她介绍,这种已经有1300多年历史的藏族造纸手艺,藏语叫“日加”,主要原料来自一种有毒性的野草,也因此防腐、防蛀、不易腐烂。但是随着工业纸张的普及,如今藏纸的制作技术几近失传,展览上薄薄一张“藏纸”已经卖到了100元。
不远处,一位头戴傣家帽的云南男子,手拿一支“针”笔,在树叶上一笔一划地刻着贝叶经。完整的贝叶经制作过程还要包括之前的砍贝叶、分割、煮贝叶、晾干、削剪、制匣、弹线,以及之后的上色、刷金粉等近10个步骤。这位来自云南省西双版纳州景洪市勐罕镇傣族园的波空轮,是傣族贝叶经的继承人。虽然入选“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但贝叶经对很多人来说依然是陌生的。它相当于汉族的甲骨文、简牍,内容除小乘佛教经典外,还有许多传、故事、诗歌和历史记载等。制作贝叶经不仅要掌握技艺,更要精通佛经和傣文,这位12岁即进寺庙做了僧人的传承人波空轮,今年已经61岁,而如今在版纳傣族之中,像他这样的人,可以说少之又少。在古老年代中,这些贝叶经手稿被包裹在特殊的布装护经版中,打上刺绣丝带,保存在橱柜之中;在现代生活中,贝叶经被当作珍奇异品销售给收藏家和观光客们。佛寺之中,早已使用的是纸质经文。
“我盯着他们看了很久,感觉真是气度从容”,清华美院教授杭间向记者描述,“过去梁思成自诩为‘大匠’,鲁班算得上是位‘大匠’,而现在拥有这样气度的匠人已经不多了,这次多少还能看到些影子”。
2月9日至23日,“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技艺大展”在北京农展馆举行。开展时间显然是经过精心安排的,赶上了元宵节也赶上了寒假。陕西安塞剪纸、山东高密扑灰年画、西藏自治区藏族唐卡(勉唐画派)、浙江湖笔制作技艺、上海鲁庵印泥制作技艺、江苏雕版印刷技艺……各种技艺在农展馆的一号大厅同时亮相。与此同时,1月10日起中国美术馆举行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展”也刚刚落下帷幕。每逢这个最具特色的传统节日——春节期间,这些“传家宝”才会从狭仄的生存空间中被特意拿了出来,向人们讲述这些工匠们“守之述之”的故事。
两个大展共同展现的都是“传统手工艺”。在清华美院教授杭间看来,展览中的一流作品只是零星散落其间,但观众似乎更为一些匠人固执的精神底气所感动。有些人一直站在某件展品前凝望,耐下性子完整观看纪录片的也不在少数。正如日本民间艺术家、手工艺人访谈录《留住手艺》作者盐野米松所说的,“当没有了手工业以后,我们才发现,原来那些经过人与人之间的磨合与沟通之后制作出来的物品,使用起来是那么适合自己的身体,这体温让使用它的人感觉到温暖。”
在中国美术馆为展览特别制作的纪录片中,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杭间曾特意提到,“现在的年轻人都是80后、90后,应该让他们看看还有多少好东西”。但事实显然和他的期待有些落差。除去戴着花镜、拿着小本子认真做笔记的花甲老人们,更多的是被家长们带来做美学启蒙教育的孩子们。对于他所定义的“ 年轻人”,这扇门似乎还是显得过于厚重。
于是又回到那个老问题——在中国这样一个急于奔向未来的国家,过去究竟价值几何?伴随“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技艺大展”同步展开的,是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方式保护论坛”,以前叫活态保护,现在叫生产性保护,其实说的都是一个道理,让作品和这个时代气象相对应。不论是研究手工艺的专家学者,还是从非遗保护地来的从业者,都在反复提到一个现象:这些年,东南沿海地区的黄羊木雕、广州牙雕,借由贸易往来,已经进入国际手工艺品的循环体系当中。另一个佐证是昆剧。在1990年代以后,首批被评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昆剧只剩零星演出,通常演员比观众还多,如今国内差不多每周都有昆曲在剧院上演,因为白先勇的欧洲行,西方人也开始在英文字幕里欣赏这 “东洋景”。
当然,更多的手艺,终究只能在追述和传说中辉煌。这也是为什么在提到手工艺时,很多人往往选取“消逝”、“黄昏”这样的字眼。历朝先贤的笔记著述《考工记》、《齐民要术》、《天工开物》之中,细述了不同器物的规范与名堂。这也完全与当时的生活形态相关。在古代农耕社会,人们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来自于手艺,人人都是手艺人。《扬州画舫录》中曾记载:“扬州以园林胜,苏州以市肆胜”,这繁荣的市肆自然是离不开品类齐全的手工艺的。
于是消逝的发生也是自然而然的。中国艺术研究院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保护中心副主任田青说,过去的林业工人有伐木号子、上肩号子、上坡号子、下坡号子,现在有电锯、起重机,这些号子早就无人唱和,“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杭间也提到,通过旅游工艺品所保存下来的手艺,同原来我们小时候看到的相比,已经徒剩躯壳,一个地区的人们现在无法再像过去那样,用当地产的木料盖房,又在树木再生时翻修,现代人群已经无法形成一个良性循环的食物链和生态圈。在盐野米松的描述中,即便是手工艺保持最好的日本,很多东西也已经成了回忆,“手艺人活计的内容总是随季节而变化,因此那时候人们不用看日历便可以从这些匠工手里的活计中感受到季节的变迁。这些职业已经不在我们身边,只一个世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杭间看来,现在中国的产品设计基本受西方影响,没什么原创。中国仍然没有像日本和欧洲那样,对自己的手工业真正重视起来。他曾经指导拍摄了一套八集纪录片——《留住手艺》,里面也特意采访和拍摄了日本的手工艺人。在他看来,从技艺、材料、美术上,以手工业为主的东亚文化是一致的,但在具体的呈现面貌上,中国和日本却差异很大。日本工艺界最早以“民艺运动”为人熟知,在经济高速发展以后,虽然依旧选用传统的技巧和材料,但管理方式都是现代的。这也是为什么日本的年轻人,包括其中所谓的“暴走族”,很多特意从北海道跑到东京来学艺。至于做个艺术家还是匠人的问题也不成为困惑,因为同为东方人的日本人也明白,“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所谓的“大匠”,往往最善于器与道的转换。
来源:经济观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