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勃:蛇年话蛇
人和蛇都是自然界中的成员,而且关系密切。在民俗生活和文化中,蛇这样一种源远流长,类型多样,形态不一,浑身披鳞,无足而行动迅捷,体柔而凶猛异常,或有剧毒而置人于死地、或可解毒救人于疾患的奇异动物,既是人类的敌人,也是人类的朋友。人们恐惧它,也崇敬它;既与它作艰苦的斗争,又利用它服务于人类的生活,并不断讲述着与它发生的种种故事。
敬畏对象
美国哈里斯调查机构的一次民意调查结果显示,蛇是“普遍最恐惧的东西”。有研究者甚至认为,人对蛇的恐惧可能是与生俱来的。怕蛇,根本原因大约在于长期以来人类的生命安全都受到蛇的直接威胁。我国不少历史文献都描写了蛇的狠毒和对人类的危害,如晋人郭璞《长蛇赞》云:“长蛇百寻,厥鬣如彘,飞群走类,靡不吞噬,极物之恶,尽毒之属。”唐人元稹《巴蛇》诗云:“巴蛇千种毒,其最鼻褰蛇。掉舌翻红焰,盘身蹙白花。喷人竖毛发,饮浪沸泥沙。欲学叔敖瘗,其如多似麻。”长蛇、巴蛇都是有名的毒蛇,宋人李石《续博物志》记载先提山上的钩蛇,长七八丈,尾端分岔,生活在山涧水中,也十分厉害,它会用尾巴钩岸上的人或者牛吃,它居住的水旁瘴气浓密,“气中有物,不见其形,其作有声,中木则折,中人则害,名曰‘鬼弹’”,是连鬼都害怕的东西。
对于恐惧的事物,人类通常采取的态度和做法有两个:厌恶驱避,或者崇拜讨好,于蛇亦然。我国有不少与蛇相关的词语,最能反映人对蛇的厌恶态度。比如,蛇豕比喻贪婪残暴的人;蛇虺比喻阴狠毒辣的人;牛鬼蛇神比喻各种邪恶的坏人;蛇口蜂针比喻一个人心肠极其恶毒;贪蛇忘尾比喻只图眼前利益而不考虑后果;蛇盘鬼附比喻相互勾结;蛇心佛口比喻假冒伪善;蛇鼠横行比喻恶人得势,胡作非为;为虺弗摧,为蛇若何,比喻不乘胜将敌人歼灭,必有后患;等等。蛇大约只有“攀龙附凤”、紧随“龙”后与其共同组成词语时,才具有了一些褒义,比如笔走龙蛇、大泽龙蛇、龙蛇飞动等,只是这样的词并不多见。
将蛇视为不祥之物,认为见蛇不吉是厌恶驱避的另一种表现。民间素有“见到蛇脱皮,不死脱层皮”的说法。有两则发生在春秋时期的故事,说明早在先秦时候,蛇乃不祥之物的观念就已经广泛流传了。其一发生在齐国。有一次齐景公外出打猎,上山见虎,下泽见蛇,认为是不祥之兆,非常担心,就把晏子召来询问,晏子回答说:山是“虎之室”,泽是“蛇之穴”,上山见虎、下泽见蛇,没什么不祥。对于国君而言,真正的不祥是:国有贤人君主却不知道;知道了却不任用;任用了却不信任。这则带有强烈政治说教意味的晏子论不祥的故事,虽然意在说明治国道理,却也揭示了见蛇不吉的民俗心理。其二发生在楚国。楚国名臣孙叔敖还是儿童的时候,有一次出去玩,看到了一尾两头蛇,非常担心自己因此死去,回到家闷闷不乐,连饭也不吃了。母亲问明事情缘由后问他蛇的去向,孙叔敖说:“吾闻见两头蛇者死,吾恐他人又见,吾已埋之也。”母亲一听,就劝他不用担心,因为“有阴德者,天报之以福”,他绝不会死的。孙叔敖果然没有死,非但没有死,还成就了一番大事业。这则故事含有明显的福报观念,旨在劝人为善,同时反映出见蛇不吉的观念已深入人心,连几岁的孩童都深受影响。
对蛇的崇拜讨好,主要表现在对蛇的祭祀方面。我国古代蛇王庙很多。元代马端临《文献通考》中记载:“显灵庙在安陵东北,旧有蛇王祠。”苏州城东娄门从前也有蛇王庙。农历四月十二为蛇王生日,届时善男信女们齐趋庙中,进香求符,贴于户牖以避蛇害,渔民和捕蛙者供奉蛇王最为虔诚。民间传说蛇王就是因反对明成祖朱棣称帝而被灭十族的方孝孺,他所以惨遭受灭门之祸是因为他父亲曾经烧死“赤蛇数千”而遭蛇报复的结果。
斗争对象
蛇要生存,人要生活,当蛇与人共处同一方水土,并以人或家畜为食,其生存危害到人的生活时,冲突便不可避免。尽管蛇凶猛恶煞,人怕它惧它,但人又绝不会一味屈从,坐以待毙,他总是奋然而起,与蛇展开殊死搏斗,以赢得生活的权利。著名的李寄斩蛇故事就围绕着人蛇斗争的主题而展开。
话说闽中庸岭西北低湿之地有条大蛇,长七八丈,大十余围,当地人害怕它,经常用牛羊祭祀,可它仍不罢休,或托梦或告诉巫祝一类的人要吃十二三岁的女童。于是每年八月祭蛇时,就有一个女孩被送到洞口,供它享用。一条恶蛇弄得人心惶惶,不能自安。这一年又到了送女童的时候,将乐县(今福建将乐)李诞家的小女儿李寄主动要求前去,并预先备好剑和咋蛇犬。祭蛇的日子到了,李寄先将香甜的米饭放在洞口,大蛇闻到香气就爬出来吃。李寄瞅准时机,一边放咋蛇犬上去撕咬,一边拿剑猛砍,蛇疼得从洞中跳出,很快就死掉了。李寄到洞中察看,发现了九个女孩的骷髅,她不由感叹:“汝曹怯弱,为蛇所食,甚可哀愍!”这则故事告诉人们,对于恶蛇一味恐惧退让只能让它得寸进尺,造成更大危害,勇敢而机智的斗争才是免除蛇患的正确出路。
但人与蛇斗,往往要付出很大代价,有时甚至是生命的代价。民间传说七叶一枝花就是由因斗蛇而牺牲的八个人变成的。七叶一枝花,又叫重楼,是名贵中药,具有清热解毒、消肿止痛、凉肝定惊的功效,民谚云:“家种七叶一枝花,毒蛇咬伤不怕它。”相传很古以前有个叫东山的村庄,住着一对老年夫妇和他们的七儿一女。七兄弟耕地播种,妹妹采花采茶,一家人生活十分幸福。有一年,村庄里突然出现一条大蟒蛇,十分凶残,经常吞羊吃人,弄得鸡犬不宁。七兄弟决心为民除害,但不敌蟒蛇,全部牺牲。妹妹继承哥哥遗志,苦练武艺,然而最终还是成了蟒蛇的腹中物。不过妹妹早已做好打算,她穿上用绣花针编织的衣裙,结果绣花针像万把尖刀猛刺蟒蛇内脏,大蛇终于死了,山村又恢复了安宁。后来在蟒蛇死去的地方长出一种由七片叶子托着一朵花的奇异植物,人们发现捣烂了涂敷在毒蛇咬的伤口上,伤口很快就能痊愈。
令人欣慰的是,虽然牺牲很多,代价很大,但在与蛇的斗争中,人类总是最终的胜利者。也正是在与蛇反复的斗争中,人类利用自己的智慧和才能,观察蛇,认识蛇,了解蛇,辨析蛇,发现它的弱点,不断积累诸如“打蛇打七寸”这样的经验,从而在与蛇共生的恶劣环境中获得更大的生存优势。
利用对象
蛇种类多样,与人类的关系也颇不相同。在民俗生活中,蛇不仅被敬畏和斗争,也被利用。蛇肉可食,胆可入药,蛇本身还可以成为人的玩具或助手。
国人食用蛇肉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山海经》提到过黑齿国,为人黑齿,“食稻啖蛇”,又提到朱卷之国“有黑蛇,青首,食象”,“又有黑人,虎首鸟足,两手持蛇,方啖之”。食蛇之俗在我国主要流行于南方,汉代成书的《淮南子》就提到:“越人得髯蛇,以为上肴,中国(指中原一带)得而弃之无用。”宋人范成大《桂海虫鱼志》中有人们如何利用蚺蛇喜花的特性成功捕捉它并以之为食的记载。蚺蛇非常喜欢花,捕蛇人事先在头上插满鲜花到离它较近的地方,蚺蛇见到花,就停下来看,大家趁机蜂拥而上,抱住蛇头,并大呼“红娘子”,有人趁机上前用刀砍它的脑袋。大家随即散开,躲到远处观看。过一会儿,蛇有了感觉,“奋迅腾掷”,身旁的小树都被连根拔起,但毕竟蛇头已断,血已流,没有了生还的可能。几十人抬着蛇转回村中,大家由此可以美美地饱餐一顿。直到现在,在南方,尤其是广东一带,食蛇之风仍然盛行,即使当地政府明令禁止,也挡不住人们食蛇的热情。
蛇肉可做各种菜肴,也有治病的作用。唐代张鷟《朝野佥载》记载有个叫卢元钦的人得了大疯病,十分严重,他听从别人的建议吃了一截蛇肉,结果三五天后病开始好转,百天后竟然痊愈了。晒干的蛇肉也可以入药。柳宗元的《捕蛇者说》是一篇批评“苛政猛于虎”的好文章,里面提到永州(今湖南永州)出产一种十分奇特的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它的肉晒干了作为药引,能够“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治疗多种疾病。
谈起入药,蛇胆的利用率比蛇肉更高。医学研究表明,蛇胆中含有丰富的微量元素铜、铁、钙、镁、维生素C、维生素E等,经常服用蛇胆,可通过调整人体内环境,改善肌体循环,增强免疫力,起到外病内治的作用。现在我国以蛇胆为主配制成的中成药有十多种,如蛇胆川贝液,蛇胆川贝枇杷膏、蛇胆川贝散、蛇胆半夏散、蛇胆陈皮散等。蛇胆的药用价值很早就被发现了,唐代普安州已有专门的养蛇户提供优质蛇胆。采蛇胆通常在最宜合药的端午节进行,这已成为重要的民俗事象。刘恂在《岭表录异》中详细记录了端午节取蚺蛇胆的过程:
每年五月五日即担蚺蛇入府,祗候取胆。余曾亲见。皆于大笼之中,藉以软草盘屈其上,两人舁一条在地上,即以十数拐子从头翻其身,旋以拐子案之,不得转侧,即于腹上约其尺寸用利刃决之,肝胆突出。即割下其胆,皆如鸭子大。曝干以备上贡。却合内肝,以线合其疮口,即收入笼。或云舁归放川泽。
有时,蛇也成为人的玩物,弄蛇的做法古已有之。汉代武氏祠的画像石中就刻有弄蛇的场面,张衡也有“蟾蜍与龟,水人弄蛇,奇幻倏忽,易貌分形”的描写。社会上有专门以弄蛇为业的人,《聊斋志异·蛇人》中的“某甲”就是其中之一。至于印度的耍蛇人,更是远近闻名,在他们悠扬的笛声中翩翩起舞的蛇,不仅可令人暂时忘却它的可怕之处,还可以带来愉悦的感受。
蛇对人的生活、生产也有所帮助。比如老鼠糟蹋粮食,传播疾病,对人类危害很大,蛇以鼠为食,就有益民生。在山东省定陶县,二月二龙抬头节早晨忌讳梳头,俗信梳头“屋里掉长虫”(即蛇)。但若对着粮囤梳头就没什么忌讳,因为蛇落在粮囤里,正好可以保护粮食不受老鼠的偷盗和啮咬。在江苏宜兴,每逢重大节日,比如元宵节、二月二、清明节、中秋节、重阳节、冬至、除夕等,当地人都不忘祭祀蛇,称为请蛮家或斋蛮家。这倒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出于感恩。按《宜兴县志》:“旧有白蛇衔茶种来种之,得佳茗,尤为珍品。”宜兴种茶历史悠久,而且品质上乘,唐朝时还成为贡品,在宜兴人心中这是与蛇密切相关的。
言说对象
文学是以语言文字为工具形象地反映客观现实的艺术,蛇作为客观现实的一部分总是在多种文学作品中被书写和言说。蛇出现于诗歌中以《诗经》为早,《小雅·斯干》有诗句曰“维虺维蛇,女子之祥”,将梦中出现虺蛇视为生女的预兆。屈原也曾发出过“雄虺九首,倏忽焉在”、“一蛇吞象,厥大何如”的天问。蛇还出现在小说中,《西游记》67回即有唐僧师徒大战蛇妖的情节。《聊斋志异·蛇人》更是一篇关于人蛇关系、蛇蛇关系的精彩小说,写活了蛇的情深意长。民间故事中也不乏蛇的身影,人蛇婚是蛇故事中的一个重要类型。比如怒族蛇氏族传说,母女4人上山打柴,碰到一条大蛇,蛇强迫与其中一个姑娘结为夫妻,三女儿为保全家人性命,自愿嫁蛇,生下许多后代,成为蛇氏族。侗族也有类似传说,其始祖母与一条大花蛇婚配,后来生下一男一女,繁衍后代,成为侗家祖先。据说汉族的始祖女娲伏羲也是人首蛇身,汉画像石中就有两者交尾的图像。这些故事反映了人们在血缘上与蛇的认同,显示了人蛇之间有着更为复杂的关系。
“反常为怪,物老为精。”在民间观念中,大凡植物也好,动物也罢,甚至无机物,时间长了,都会成精。蛇的寿命很长,“自兹繁巨蟒,往往寿千年”,蛇成精,最易化为美女,有些文学作品描写的就是人与美女蛇的故事。如《太平广记》卷458载:大唐宪宗元和年间,陇西士人李黄调选入京,遇一白衣女子,十分漂亮,“绰约有绝代之色”,自称袁氏孀妻。李黄到其处留宿三日,回家便全身化水,只余头颅。家人寻袁园,发现正是白蛇出没之处。另一则故事与此类似,也发生在元和年间。凤翔节度使李听的侄子李琯,出游时遇到一辆白牛驾的白车子和两个穿白衣骑白马的女子,为其吸引,跟随而去。在一所名香扑鼻的园子里,李琯又遇到另一个“姿艳若神仙”的白衣女子并同居一夜,回家后便觉脑疼,不久脑裂而死。家人在他昨日去过的地方发现一棵枯槐,树上有大蛇蟠屈的迹象,于是伐树发掘,大蛇已不见踪影,只有几条白色的小蛇,人们就将它们打死了。在这两则故事里,男主人公都是被蛇精幻化的美女害死的,字里行间含有美女等同毒蛇、务必不为所诱的教化意义以及蛇为毒物的观念。值得说明的是,一般认为,上述两则故事就是著名的《白蛇传》的原型,但我们现在所熟知的白娘子虽是白蛇化成,但有情有义,一腔痴情,敢爱敢恨、善于治病救人,绝不能和置李黄、李琯于死地的美女蛇同日而语。从害人精到白娘子的转变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抛开这个不说,仅这一转变,已能反映出人对蛇的态度其实既非单纯的恨,亦非单纯的爱,大抵是有爱有恨,爱少恨多罢了。
该文发表在《百科知识》2013年第1期,有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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