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的大传统与小传统——社科院叶舒宪研究员在国家图书馆的演讲
2012-08-31 叶舒宪 光明日报
两千五百年前,孔子曾经用一分为二的方式来划分现实社会中的人群——“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论语·阳货》)。这里可以将“上智”解释为代表社会统治阶层的知识分子,将“下愚”理解为被统治的平民百姓。孔子说的“不移”,意味着他所认识到的社会结构具有二元对立的特征,且永恒不变。
1956年,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雷德菲尔德提出一对类似于“上智下愚”的文明结构概念,叫做“大传统和小传统”。大传统指代表着国家与权力、由城镇的知识阶级所掌控的书写的文化传统;小传统则指代表乡村的,由乡民通过口传等方式传承的大众文化传统。他的这种二元区分很快被学术界接纳,并且在运用中改称“精英文化与通俗文化”。
针对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和多层叠加、融合变化的复杂情况,倘若既剔除孔子上智下愚二分法的价值判断色彩,也不拘泥于西方人类学家的雅俗二分结构观,可以把由汉字编码的文化传统叫做小传统,将前文字时代的文化传统视为大传统。这样,从文明史的角度判断中国文化的大传统与小传统,有一个容易辨识的基本分界,那就是汉字书写系统的有无。如此划分,将会有助于知识人跳出小传统熏陶所造成的认识局限,充分意识到传统是历史延续性与断裂性的统一。
如何认识中国文化大传统
新兴的文化人类学和民俗学等学科倡导实地考察的田野作业方式,打开了突破小传统局限的知识新格局。几百万、上千万平方公里的山河大地也可以当作一部大书来看和读。《论语》中有一句话叫做“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一语道出原始儒家知识观轻视小传统而牵挂大传统的初衷。一部《论语》,生动显示着“子曰诗云”的教育方式,却没有“子写子著”一类的表述,这就清楚地显现出儒家思想的发生之根,与基于口头文化的大传统息息相关。孔子本人唯一可信的传世之作《论语》并非出于他的写作,而是出自孔门弟子的隔代追忆。
由于司马迁对文献小传统之外的大传统文化信息的关注和收集采纳,使得《史记》开篇讲述的“五帝本纪”成为可能。而这一部分始于黄帝炎帝的传说时代历史,原是孔子孟子等儒家圣人所不讲的,相关的文字记载也很少。司马迁能够超出官方书本记录的小天地,到民间口碑传说的大天地中采集更加古老的素材。从篇后太史公的自我表白不难看出,司马迁交代自己曾经西至崆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所到之处,常常听到当地长老口述的黄帝和尧舜事迹,所以他确信这不是个人的想象和虚构。比如说炎黄大战的传说:“黄帝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黄帝大军居然由六种猛兽构成,其中的前四种皆为熊类(罴为棕熊,貔、貅为白熊,雄者曰貔,雌者曰貅)。这和黄帝本人号称有熊氏,会不会有必然联系呢?《五帝本纪》堪称在小传统中抢救和保存下来的大传统的消息。从司马迁的写史经验可以看出,对于以“读万卷书”为荣的中国知识人来说,“行万里路”的民间调研功夫,是摆脱小传统书本主义知识观限制,多少能够洞悉小传统之前的大传统的关键。从方法论上归纳,当代学人将文献之外的田野调查的口传活态文化传承叫做“第三重证据”。包括从《说文解字》《尔雅》《方言》中的解说文字的民间智能方式,到冯梦龙和徐霞客的民间口碑采集。
三重证据有助于解说传世文献中无解的疑难问题。以“有熊”之谜为例,当代的北方狩猎民族如鄂伦春、鄂温克、赫哲族等,不仅流传着神熊祖先的图腾叙事,还有祭熊的礼仪活动。对比《周礼》所记的傩仪,有方相氏掌蒙熊皮的规定。这难道是对黄帝有熊氏一族的古礼之继承?问题的解答有待于对大传统的重新发现:上世纪八十年代发掘出的辽宁建平牛河梁女神庙,为红山文化遗址,距今五千多年。庙中和女神塑像同在的不仅有真熊头骨,还有泥塑熊偶像。我们把这些出土文物和图像、形象等称为四重证据。由此类证据可以得知,五千年前的华北先民确实曾经崇拜熊神,或者还曾经把熊神视为本族群的图腾之祖。无论是五千年前的黄帝号有熊,还是四千年前的鲧、禹等圣王的化熊故事,都不是出于后人的奇思臆想,而是以神话形式遗留下来的对大传统的依稀记忆。
在有效区分大传统和小传统之后,该如何看待二者间的关系?这样的二分视角对于认识中华文明会有怎样的启迪呢?简单讲,大传统对于小传统来说,是孕育、催生与被孕育、被催生的关系,或者说是原生与派生的关系。大传统铸塑而成的文化基因和模式,成为小传统发生的母胎,对小传统必然形成巨大和深远的影响。反过来讲,小传统之于大传统,除了有继承和拓展的关系,同时也兼有取代、遮蔽与被取代、被遮蔽的关系。后起的小传统倚重文字符号,这就必然对无文字的大传统要素造成某种筛选、断裂和遮蔽、遗忘。具体来讲,有必要从传统的延续与断裂这两个不同视角,考察和透视二者的微妙关联。就历史的断裂一方面说,主要是数以万年计的口传文化要素,在新兴的文字书写文化中被终结和取代的过程。对这一过程的自觉体认,为考察中国思想史发生期提供了独特视角的理解模型。就延续的一方面看,则有大传统的神圣物崇拜及其神话观,为汉字发生奠定了重要的原型编码基础。
举一例来看,汉语“熊”的本字是“能”字,大家对此司空见惯,古往今来极少有人发问:后起的“熊”字,只不过在“能”下填加了四点,难道是要画熊添足吗?为什么会这样?懂得了神熊崇拜的深远大传统,理解了神话思维将熊的冬眠习性(古人称熊为“蛰兽”)看作死而复生的象征,那么华夏先民从东亚大陆上最大的食肉动物熊的形象中抽象得出“能”的概念,也就顺理成章了。从伏羲号黄熊,到黄帝号有熊,再到楚国近三十位国王争相以熊为号的奇特命名现象,小传统的符号之谜,怎样在大传统的文化整体关联中得到理性认识,于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