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盘里的墨香 乡村记忆之二
砚盘里的墨香 乡村记忆之二
明天到校时,每位同学都准备好一支毛笔,一锭墨,一块砚盘,一大张废旧纸哦,李老师再次叮嘱走出教室的我们,我们要学写毛笔字,她站在学校大门口,再次大声嘱咐道,一定要家里人准备好啊,这可是在开学时,就提醒过你们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这个称呼奇怪,新鲜,温馨,也只有李老师的口中,才会出现的。别的老师,提到家长时,达达,伯伯,你的娘老子,顺口流出的。而李老师总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跟屋檐下那盘喇叭匣子里,送出北京话,清清亮亮地吐词,一个字一个字如炒黄豆爆米花样,婉转悦耳。粗野质朴地乡村孩子们,笑嘻嘻地喊叫,李老师再见,我们会给爸爸妈妈说的。
砚盘在乡下并不少见,一块粗石板,两掌大小,中间略略凹陷,锅底样圆圆斜斜下去,就是一盘砚台了。废旧纸,稍稍难找一些,只有墨锭,得到县城二分店里去买,两分钱一锭,四棱方正如一节小儿手指,捏在掌心,微微的热手焐着,就散发淡淡的臭椿味。听说是西关街老店师傅制作的黑锭,过去的墨多香啊,王长子,递过那锭墨块,念叨着,冰片射香都放在里面呢,现在就只有墨色,勉强能够写出黑色的字了。二分店是一家百年老店,公私合营时,是不是王家老家老店合并而成的呢?高高瘦瘦的他,站柜台买货物,人们就王长子王长子的叫着,真名却没有人提起了。南门外货场,也有一家小店,西关街北边街角拐弯,与南门街相交处,牛马行正当口,也有买墨锭的,一分钱一条,略细而长,粗糙不匀,臭味浓浓重重;也有一瓶一瓶地,摆放在屋内一角,那户人家似乎没有柜台,很多物品就这么摆放在当街半截屋内,一面竹篾席分隔而成的。是不是因为交易所就在旁边的原因呢?那家交易所后来成为城关工商所办公地,收取交易费用是他们的工作吧?没有柜台是不是可以避免?那家小店的墨锭没有什么印象,倒是薄荷糖,直至今天想来,也有一股甜味窜上舌尖,粘粘绵绵地,让人回味无穷。
可是,总有连这锭墨也没有的时候,报名费五角钱,那也是省吃喝从嘴里挤出来的咧。每个男劳力才十分工,妇女五分,十分一个劳动日,年底算下来,听说最好的一年,是二毛六分钱,最差的一年,才九分钱。苦苦挣扎一天,也才几锭墨的钱。自己作用墨锭,也是我们的活路之一。锅底灰,炭条灰,灶台灰,松树油脂,掺杂混合后,黏黏糊糊稀汤醒水的,装在一个小瓶里,算是墨汁啦。
清晨起床时,第一眼瞅瞅笔墨纸砚,拎起书包飞快地跑到学校。李老师早早地站在教室门口,一个个的打量,见到空手就问,笑嘻嘻地脸上溢出温柔的光彩,眼神软软地,似乎问你又似乎只是爱意;几位拿着墨瓶的来了,灰瓶黑瓶花瓶,半瓶小半瓶晃晃荡荡地,走近教室;然后是黑,牛高马大的黑,家门里我得喊叫一声哥哥的黑,力气最大,脾气最暴列,最喜欢抢同学东西玩的黑,也拿差一瓶水,急急冲冲地,过来了。走近时,一股臭味散发开来,重重粘粘地臭,酽酽浓浓地臭,掩面难挡。怎么样?我这墨汁肯定是最好的?黑大声高高地叫,扬起头扫一眼门口几位同学,扭着身子回视学校天井院内几位远远走开的老师,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中小瓶,这可是大队室的墨水,我悄悄……哦,不,我去倒了一点。他父亲是大队会计,也是附近几户最有学问的,每逢大队小队开会,总是上台讲话,轻轻咳嗽,威严就传遍整个会场了。那时在场院外玩耍的我们,也在轻轻咳嗽几声的黑身周,崇拜敬畏地看着他。黑小声说,我不敢多倒,嗯,不能多倒,总得留下一些吧?里面加了点水,墨汁太少了,不够写几个字的。李老师手摸摸墨的头,理顺几茎僵直毛刺样的头发,早晨得洗净脸,理一理头发,小学生了啊,可不是放牛娃咧,不要急急匆匆地,丢三落四啊。
学校大门口两边,是一二年级教室,分列东西;朝前走就是天井院,两侧小办公室,东侧电话机房,也是李老师办公室,西侧是熊老师办公的地方,听说是他算是校长,才单独有一间的;天井院南,是一栋土楼,两层楼三个教室,一楼西侧三年级教室,东侧是老师们办公室;二楼是四五年级,顺序却与门口不一致,四年级在西侧,五年级在东侧。我们从门口东边那间教室写到西边教室,又从西边教室写到两层小楼西侧教室。黑是越发高大威武了,僵直毛刺的头发尤其醒目,黑水瓶的臭味却依然浓酽粘重如故。李老师不再教我们语文课,去上海,她的丈夫在那座大城市里做事,半年后才回来,我们语文课换了一位新老师,每天一节毛笔字的课,变得三天两头才写一次,后来一周练习一次了。再后来,再也不写毛笔字了。
李老师教我们写毛笔字时,总是把我们喊到她身边,圆圆地围一圈,大大小小的脑袋,挤在一起,如一蒙古包,正中心咧,李老师站在讲台上,慢慢地磨那眼墨锭,淡淡地窜出一股股香味,凉凉地,沁沁地,如同货场那家小店里薄荷糖,渗进我们心海,墨原来是香的啊呀!饱蘸墨汁的笔尖,轻柔圆转在纸上流动,如同山间的清泉,欢快的唱着歌儿,我爱北京天安门,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人民共和国万岁。这是那册语文课本前几课的内容咧。
如果李老师一直教我们语文课,小学五年练习毛笔字,会不会推出几位小小书法家咧?而墨香的清凉甘甜,牢牢实实地扎根于我们心田。只是我的字一直写不好,对不起李老师的教诲啊。三十年后的歉意,李老师可能收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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