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不能被钱牵着鼻子走
王晓明
新报记者:作为一位文化研究的学者,您如何看待文化大发展、大繁荣这一命题?
王晓明:现在提出要发展和繁荣文化,这当然很好,某种意义上说,中国有什么样的文化状况,是决定中国未来的最重要的因素,没有好的文化,中国没有未来。在我看来,文化要大发展要大繁荣,关键一条,是必须打破现今这种实质上是一切向钱看的"支配性文化",至少要打破它对社会的支配地位。
最近二三十年,这个社会的文化变化很大,形成了新的支配性的文化,它在很多层面上起作用,从抽象的价值观念,到具体的文化制度、生活方式和人际交往模式。也可以叫它"主流文化",但我不主张用"主流"这个词,容易引起歧义。我所说的"支配",是指实际上真正起作用、真正在暗中引导人们的实际思想和言行,而不一定要在主流媒体上每天占着头条的位置。更重要的一点是,形成支配性文化的社会机制也变了,在我小时候,直接塑造支配性文化的最大的两个因素是学校教育和媒体宣传,而现在,经济和日常生活成了决定社会有什么样的支配性文化的主要力量。所以,要理解当今中国社会的支配性文化,不能离开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以及在这个经济影响下形成的日常生活对人的影响。
新报记者:如何来理解您所说的"支配性文化"?它是如何在我们生活中发生作用的?
王晓明:说得简单粗糙一点,今天社会的"支配性文化",就是越来越按照资本的逻辑来展开的文化。那什么是资本的逻辑?我也简化来说,第一,坚信只有能直接间接地兑换为货币的东西,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其他的一切,都比不上这个。因此,看一个社会是进步还是落后,首先就看--甚至只看GDP,同样,看个人的生活是成功还是失败,也首先是看--甚至只看其个人收入和资产。你想,如果从社会理想到个人理想,大家都是这么看,这么做,那资本的逻辑真是无处不在了。
第二,这种逻辑坚信,世上万事万物,所有的可以--甚至应该成为商品,没有什么东西不可以。举个例子:这些年有个词开始在中国流行起来--知识产权,英文叫"Intellectual Property"。Intellectual本来的意思,是指广义的精神活动及其结果,一般都不会把这个跟市场买卖联系起来,但现在,它成了Property的形容词。"资产"是什么?是资本主义的核心概念之一,用这个概念来理解人的精神活动,那自然就觉得它应该可以买卖,应该是一种商品。在我看来,这是非常荒唐的思路,孔子的思想一路传下来,无数人引用《论语》里的话,你能用知识产权的方式来理解这个事情吗?但从资本的逻辑来看,人的友谊、爱情、梦想、灵感...... 无一不可以被视为Property,用市场的方式来处理。
第三,它坚信我们做事说话最基本的准则,应该是如何以最小的投入,获得最大的产出,当然,这个产出必须是能兑换为货币的。在大学里,不断能听到这样的疑问:学数学、文学、哲学有什么用啊?连"自己答考题"都可以成为疑问的对象--何必一定要自己答题?抄得老师看不出来,能拿到分数就行啊......不必过于责备这些年轻人,我们从小就逼孩子整天做题,向他们灌输拿"未来"和"现在"做交易的信条,"未来"是什么?高收入;"现在"是什么?童真与兴趣。你从小就把这一套塞满他的脑袋,他进大学以后,当然要问"学这个能不能换来高收入"了。很多老板抱怨中国员工跳槽太频繁,这不奇怪,如果一个人把工资数额看得高于一切,他当然哪儿钱多去哪儿。
如此选择也有另一面,就是有非常非常多的人,在上自己没兴趣、不喜欢的课,干自己其实不喜欢、或者没兴趣的工作。这是有点悲惨的,因为有那么多的青春和生命,是这么无趣地被消耗掉了。
当然,资本的逻辑不关心这个。糟糕的是,我所描述的这种逻辑,正在覆盖越来越大的社会领域,成为主导文化的基本逻辑。
资本的逻辑 正在使得文化失去多元性
新报记者:但是创作者常常有一个经济逻辑,如果作品不能在经济上得到应有的保护,那么是不是就没有资本来维持下一次的创作?
王晓明:"知识产权"这个概念,放在商品市场的小范围里是成立的。但是,还有一个更大范围的问题要澄清:人的全部生活内容是不是都能成为商品?事实上,如果生活全部市场化、商品化,人是没有办法活的。在大部分时候,我们还是希望爱情是真的爱情,友谊是真的友谊;希望别人不会以为我对他的帮助是出于功利心,希望能多遇到一些善意的、并非职业性的微笑。也就是说,尽管社会大幅度市场化了,我们依然希望生活中能保存一些无需靠交易来维持的部分。而整体来说,人的精神生活,正是人类世界里最后一个尚未被整体商品化的领域。因此,当依照"知识产权"之类的思路来打量精神生活的时候,真是要特别小心,不能不讲大道理,只讲局部的小道理,只算短期的小得失。
资本主义逻辑支配社会文化的后果之一,是越来越多的人丧失了对生活的基本判断。这方面的表现很多,其中之一就是不会算账。在今天的中国,很多人被贫困压得喘不过气,但也有相当多的人,生活其实过得去,却依然像那些被贫困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一样,甚至比后者更紧张,眼睛就盯着钱,别的都看不到。
中国文化本来很复杂,有功利、庸俗的部分,也有理想、超脱的部分,但资本逻辑渗透进来之后,前者大膨胀,后者大萎缩,弄得就像有个笑话概括得那样--世上只有极少人能当老板,但所有人的理想都以老板的生活为蓝图。中国地方这么大,这么多人,理想本来应该是五花八门的。可现在,人们的理想越来越相似,如果问小孩子长大了想干什么,回答一定五花八门,可到大学里去问,很可能众口一词。会有人因为可以不断旅行而想做列车员吗?会有人因为可以每天遇见最多的陌生人而想当出租车司机吗?显然,正是小孩子的社会化成人化过程,将他们的头脑变得单一了。
新报记者:理想变得单一,本来应该给我们创作各式各样、丰富多彩的精神财富的文艺工作者似乎也变得也没有什么差异,这就是为何创作也变得同质化了,甚至因为观众喜欢什么就"一窝蜂"去创作什么?
王晓明:牛奶多了,奶酪才会多。天才的有创意的人从哪里来?只能从无数彼此不同的人当中来。老话说,上海藏龙卧虎,这其中的一个意思,是指这座城市里有非常多才艺不同的人。前些年,在大自鸣钟那个电器集市里,有一个专门卖法语CD的中年人,对全世界的法语音乐人熟得不得了,很冷僻的作品,只要抄个单子给他,他多半就能搜给你,这就是藏龙卧虎。芸芸众生之中,有各种各样的人才,他们有自己稳定的、强烈的兴趣爱好,不为时尚所动,更不是只为了赚钱。这样的人越多,文化状况就越好,越能出有特色的文艺家。
附带说一点,在一个大家都习惯于将"喜欢消费"等同于"享受物质"的地方,是很难出好的艺术家的。什么叫享受物质、物质享受?人和物之间是什么关系?一般来说,如果人和物品之间能发展出稳定、长久的关系,人不断地重复"使用"这件物品,人的感受和经验因此不断地凝聚到物品中,物品的性质因此改变,不但有使用价值,更成了记忆的载体、经验的见证,也因此引起人的更敏锐的关注,这样的人与物的交往,才能产生丰富的物质享受。可是,资本的逻辑最讨厌这样的物质享受,它要培育的人和物的关系是非常冷酷的,它拼命鼓励我们喜新厌旧,出了iPad3,就立刻摔掉iPad2;出了iPhone4s,就立刻抛弃手里的iPhone4。它要我们相信,新的永远是最好的,成功的人生,就是不断去商店弃旧图新的过程。甚至不但对物是这样,对人也这样,眼睛永远殷勤地看着那些新遇到的、令我有利可图的人。在这样的状态中,人很难与环境和他人建立长久稳定的关系,也很难对某样事物产生持续稳定的爱好--除了那个抽象的"金钱"。连持续稳定的爱好都缺乏,眼珠子骨溜溜乱转,哪里还会有艺术创造的充沛激情?
突破资本逻辑怪圈 从学校教育和媒体入手
新报记者:近年来受市场经济冲击而衍生出很多词汇,比如说"畅销"、"炒作"、"卖点",很多人直接将"畅销"等同于"优秀"、"好",那么我们如何保持心中对"好"的追求,去平衡这两者的天秤?
王晓明:现在"炒作"也变成了中性词,这足以说明,用市场里的常用术语来描绘我们的非经济生活的做法,已经多么普遍。当我们如此描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我们就会觉得,生活中经济的部分和非经济的部分之间,并无确定的界线。资本的逻辑之所以大肆扩张,原因之一,就是这种界线感普遍弱化了。
不过,幸运的是,至少到目前为止,"优秀的人"和"能赚很多钱的人",还没有在我们的社会被完全划上等号。我们还是经常会说:这个人虽然很有钱,但他不是一个好人。
因此,不必对现实过于悲观和怯懦。经常听到这样的话:"道理上是这样,但是,说这些没有用,我们不能改变现实。"我要说,这样看问题是不对的。不必问能不能改变现实,而要问:能不能改变我自己?"我"就是现实的一部分,"我"改变了,就意味着现实--哪怕很小的一部分改变了;每个人都是由他和其他人的交往构成的,改变了"我",也就意味着开始同时改变所有和"我"有交往的人。从这个最消极的角度讲,我们也是能够改变现实的,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新报记者:我们应该在哪些方面努力?
王晓明:前面我说了,只有打破现在这个"支配性文化",文化大发展、大繁荣才有可能。怎么打破它?从社会来说,学校教育和媒体是两个特别重要的系统,如果这两个系统能有比较大的改变,往良性的方向走,那就有希望。从个人角度讲,尽可能获取多样的信息,这个多样不是指信息的数量,而是信息来源的数量,是我们挣脱资本逻辑的首要条件。越是见多识广的人,越能看出资本逻辑的荒谬。从这个意义上讲,今天文化方面的最大的良性因素是互联网。正因为有了互联网,人们获取多样信息的可能才大大增加了。互联网给了几乎每个人都发出自己声音的机会,也给了几乎每一个人锻炼自己才艺的空间。人人能发声,人人有空间,我们这个社会就会有真正的文化大繁荣。
文章转自群学网:http://www.qunxue.net/Article/TypeArticle.asp?ModeID=1&ID=8683
王晓明,1955年6月生于上海,浙江义乌人。中学毕业后进上海一家工厂,当了5年钳工。1977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读本科;1979年转读该系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师从许杰和钱谷融教授。现为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化研究系主任、中国当代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学学会常务理事、《文艺理论研究》副主编,浙江大学、南京大学、华东政法大学兼职教授。
主要从事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和当代中国都市文化研究,兼及中国近、现代思想史研究。著作单行本有《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潜流与旋涡--论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家的创作心理障碍》、《半张脸的神话》和《在思想与文学之间》等13种,另有《人文精神寻思录》、《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和《在“新意识形态”的笼罩下》等编作8种。
主要研究领域:目前是《文艺理论研究》(上海,双月刊)副主编;《中国学术》(北京,季刊)学术委员; TRACES(纽约,跨国多语种半年刊)执行编委;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伦敦,季刊)顾问编委;不列颠百科全书(芝加哥)英文版中国部分修订顾问。
人物简介转自豆瓣网:http://www.douban.com/group/wangxiao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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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姜雪 于 2012-7-5 20:5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