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落形态与社会转型:明清之际韩江流域地方动乱之历史影响
【内容摘要】16和17世纪是华南地域社会发展具有关键性意义的转折时期,在近两百年的时间里,粤闽交界的韩江流域因“山贼”、“海盗”和“倭寇”空前活跃而引致地方动乱的严重情势,乡村聚落形态因而发生重大变化并出现明显的“军事化”趋势,这一变化最终成为具有深远影响的文化传统的组成部分。经过长达一百余年的筑城建寨运动,韩江流域21个县都出现了大量的军事性城寨,而清初的“迁海”政策也对该地域的社会组织和聚落景观产生了重要影响。“复界”之后“粮户归宗”的举措,则导致聚族而居的单姓大村的普遍出现。
【关键词】明清之际;韩江流域;潮州;客家;迁海;土楼
【原文出处】《史学月刊》(开封),2011.2.55—68
一、导言
正如许多研究者所揭示的,16和17世纪是华南地域社会发展具有关键性意义的转折时期。与包括“倭寇”、“海盗”、“山贼”在内的一系列地方动乱事件相联系,这一时期华南的地方政区重新划分,聚落形态发生变化并出现明显的“军事化”趋势,以宗族组织和民间神祭祀为核心的乡村社会组织重新整合,户籍和赋税制度也有重大变化,当地人对地方文化传统和历史渊源的解释出现了新的内容,乡村社会正经历着一场影响深远的社会变动[1]。本文以该时期韩江流域乡村聚落形态的变化为例,探讨传统地域社会转型时期,人们因应时局变化而采取的举措,最终成为具有深远影响的文化传统组成部分的复杂缘由。
清代后期先后署潮阳、普宁、澄海三县的江苏人冒澄,光绪初年在廉州知府任上,“取在潮时所为书牒文告之属,芟而录之,号曰《潮牍偶存》”。其老友汪琼为该书作序,谈到当时人对地处韩江中下游地区的潮州府的印象:
岭以南行省二,广东为难治。广东列郡九,潮州为难治。郡地滨海,其民多贾贩,不知诗书,有赀百万不识一字者。以防海盗故,乡村筑砦,编户聚族,以万数千计。置兵储粮,坚壁足自守。村落相接,一语睚眦,辄合斗杀,伤或数百人。其豪集亡命,肆意剽掠,探丸□网,猝不可捕。逋赋自若,催科之吏不敢入砦门。又有卤泻之利,奸民水陆转贩,利兵火器与之俱,吏卒熟视,莫敢谁何[2]。
在以上的描述中,“乡村筑砦,编户聚族,以万数千计”的聚落分布形态格外引人注目。冒澄本人也讨论了这种延续了数百年的现象产生的历史根源,认为其形成与明代后期急速转变的社会环境有关:
民情强悍,好勇斗狠,嗜利轻生。乡村聚族而居,烟户繁密。明末海盗纵横,民多筑围建堡以自卫,久而乡无不寨,高墙厚栅,处处皆然。其弊也,莠民藉以负固,敢于拒捕抗粮。官吏捕治为难,半由于此[3]。
可见,19世纪末该地区“乡无不寨,高墙厚栅,处处皆然”的乡村景观,可以在约300年前地方社会的动荡与变化中寻找其历史根源。
二、韩江流域与明清之际的社会动乱
韩江是中国东南沿海的主要河流之一,其上游是分别发源于广东紫金县(明永安县)的梅江和发源于福建宁化县的汀江,两江在广东大埔县三河坝汇合后始称韩江。自梅江源头至下游东溪口人海,全长470公里。韩江流域面积30112平方公里,加上不在其流域之内但自然地理学家将之归人“广义的韩江三角洲”的榕江揭阳以下、练江普宁以下的平原部分,共计约31760平方公里。韩江流域位于粤东和闽西南,北面的武夷山杉岭背斜是韩江、赣江的天然分界线;南面以阴那山及八乡山地构成韩、榕二江的分水岭;东面由凤凰山脉与独流人海的黄冈河分隔;其西部则为不大明显的台地与东江分水。
韩江流域的地势自西北和东北向东南倾斜,山地占总流域面积的70%,多分布在流域的北部和中部,一般高程在海拔500米以上。丘陵占总流域面积的25%,多分布在梅江流域和其他干支流谷地,一般高程在海拔220米以下,梅江上游与东江流域分水岭高程则仅157米,成为东江、韩江流域易于沟通的地点。平原占流域总面积的5%,主要在韩江下游三角洲,一般高程在海拔20米以下[4]。韩江上中游地区多山地丘陵,主要为讲客家话的人群聚居,韩江下游的三角洲平原,其居民则以讲福佬话者居多。
图1 明末的韩江流域
尽管从秦代开始,中原王朝就一直在韩江流域实行着有效的行政管辖,但该地基本上过着“化外之民”生活的、居住于崇山峻岭之中被称为“畲”和“猺”的人群以及生活于韩江水道和沿海地区的蛋民及其他水上居民,仍长期普遍存在[5]。从某种意义上说,畲、猺、蛋等人群在长达两千余年的时间里,逐步成为王朝编户齐民的过程,构成了韩江流域社会历史的重要线索,而明清之际正是具有关键性意义的时期。成书于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的《平和县志》有这样的记载:
猺人猺种,椎髻跣足,以槃、蓝、雷为姓……自结婚姻,不与外人通也。随山散处,编获架茅以为居,植粟种豆以为食,言语侏离,性颇鸷悍,楚粤多有之。闽省凡深山穷谷之处,每多此种,错处汀、潮接壤之间。善射猎,以毒药傅弩矢,中兽立毙。居无常所,视其山之腴瘠,瘠则去焉。自称狗王之后,各画其像,犬首人身,岁时祝祭。无文字,其贸易商贾,刻木大小短长以为验,亦有能通华文者。与土人交,有所不合,或侵负之,则出而詈殴。讼理,一人讼则众人随之。一山讼则众山随之。土人称之日“客”,彼称土人曰“河老”。明初设抚摇土官,使绥靖之。略赋山税,羁縻而已[6]。
可见,直至18世纪初,畲、玀、蛋等人群转变为编户齐民的过程仍在继续,当时在韩江中游山区,“客”是“土人”对猺人的称呼,而猫人则称“土人”为“河老”。到了19世纪,“客”和“河老”(即“福佬”)这两个名词所指称的,已经分别是讲客家语和闽南语的汉人方言群体。
明朝末年,韩江流域共设有21个县,其中包括广东省潮州府全府的11个县、惠州府的3个县以及福建省汀州府的6个县和漳州府的1个县(参见图1)。表1开列了这21个县的建置情况,不难发现,其中接近一半的县份(10个县)是明代后期才设置的,而且越接近韩江下游和沿海地区,其建县的时间似乎越晚。明代后期地方行政区域的重新划分,固然反映了随着地方社会与经济的发展,政府控制的编户齐民在增加,地域社会有可能承受更多的行政运作负担,但在当时人看来,增设这么多县份的直接动机,主要在于应付地方上频繁发生的倭寇、海盗和山贼之乱。
明代万历年间官至兵部尚书的郭子章,是一位有影响的历史地理学家,对万历时期两京十三布政使司及其所辖各府、州、县名称来历有很深的研究[7]。万历十至十四年(1582—1586年)间,郭子章曾任潮州知府,在任时,他曾这样描述明末该府新建各县得名的缘由:
饶平县,成化年间置,县治在三饶也。三饶:上饶、中饶、下饶,今县治在下饶也,曰三饶太平矣……平远县,嘉靖间置,闽近武平,江近安远,故曰平远,以其为武平、安沅藩蔽也。澄海县,嘉靖间置,取海宇澄清之义也。故闽漳州之县,又曰海澄,皆此意也。普宁县,嘉靖间析潮阳置(实际上普宁置县于嘉靖四十二年——引者注),普遍宁谧之义也。
予观潮十县制名,甚有感于时变升降焉。国初四县,仍汉隋旧,海、潮、揭以山川名,程乡以人名,何其淳雅也。自饶平以下,则夷盗窟、辟草莱而邑之。其所命名,不以章武功,则以来远人。盖治乱殊故矣[8]。
在他的笔下,成化至万历年间潮州府新设六县都是“夷盗窟、辟草莱而邑之”的,所谓“盗”当指化外之民,“夷盗窟、辟草莱而邑之”自然也反映了他们渐成编户齐民的过程。从表1可知,崇祯六年该府又有镇平县之设,其原因仍然是“寇变”:
表1 明末韩江流域各县建置情况表
资料来源:(康熙)《潮州府志》卷二《建置沿革》,潮州市地方志办公室2002年影印本.第70—72页;(乾隆)《嘉应州志》卷九《兴宁县》、卷一○《长乐县》,海南出版社2001年影印本,第379、432页;(正德)《兴宁县志》卷一《郡县建置因革》,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73年影印本,第21—24页;(康熙)《永安县次志》卷一《建置》,海南出版社2001年影印本,第36、52页;(乾隆)《汀州府志》卷二《建置》、卷五《城池》,台北,成文出版社1967年影印本,第37—39、57—60页;(康熙)《平和县志》卷一《沿革》、卷二《城郭》,第36、52页。
先是潮属十县,崇祯六年因寇变,析程乡之松源、龟浆,平远之石窟,置镇平县。距府三百六十里而遥,义取坐镇兹土,以底治平。合计共十有一县[10]。
正如许多研究者所指出的,明代天顺、成化以后,韩江流域长期深受“山贼”、“海盗”与“倭寇”之苦。嘉靖时任工部左侍郎的海阳人陈一松在“代乡耆民”所草之《为恳乞天恩赐留保障宪臣以急救生灵疏》中曾言:“潮州地方逖悬岭外,山海盗贼匪茹,洊遭荼毒之惨者,垂十余年。群丑日招月盛,居民十死一生。”[11]其间地方社会进行了复杂的分化和整
表合,官员、士绅、军队、“盗贼”、土著族群与一般百姓之间的关系不断变化,在实际的社会运作中,义理与功利并重,功名与豪势共存。在这一过程中,地方动乱与社会整合的关键之一,是身份与认同的问题。在当时极端复杂的情况下,地方官府和士绅们难以解决但又必须常常面对的一大问题,就是如何明确地界定“民”与“盗”。而地方上几乎每一个人,也都自觉不自觉地面对着同样的问题。尽管在《大明律》等法典中,对各种为“盗”的行为有清晰的界定,但在当时的实际社会生活中,面对着所谓“民将尽化为盗”、“有盗而无民”的复杂情势,不管是官府要确立自己统治的基础,还是士大夫想维护本地的利益,都需要对儒学的义理和法律之原则抱着某种实用的变通精神。而到了清代最初几十年“不清不明”的混乱时期,由于政治与文化“正统性”的变幻不定,赖以做出这种判断的标准也就变得更加模糊[12]。就是在这样的社会历史背景之下,韩江流域的聚落形态发生了重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