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野花——漫记冯骥才
大地的野花——漫记冯骥才
2011-06-24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周立民 字号:T|T
摘要:每一次到天津,都是奔冯骥才去的,这是我唯一的事情。以致迄今为止,对于天津的东南西北我都分不清。他成为这座城市的文化符号,甚至掩盖了城市的光芒。这不是夸张的说法,如果你走进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你更会惊叹,惊叹你走进了一座艺术迷宫,一切都让你眼花缭乱、惊叹不已。
每一次到天津,都是奔冯骥才去的,这是我唯一的事情。以致迄今为止,对于天津的东南西北我都分不清。他成为这座城市的文化符号,甚至掩盖了城市的光芒。这不是夸张的说法,如果你走进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你更会惊叹,惊叹你走进了一座艺术迷宫,一切都让你眼花缭乱、惊叹不已。
5月20日下午,我又一次走进这座安静的方形大院。这座建筑主体临水而建,极具现代感;安静的院落里还矗立着一座来自陕西黄河边的明代门楼,历史与现实在此自然对话和碰撞。“挚爱真善美,关切天地人。”冯骥才的十个大字,道出了建院宗旨。它集教学、科研和展示功能为一体,北洋书院、北洋美术馆、大树画馆和跳龙门乡土艺术馆如明珠般镶嵌在这座大楼中。记得刚落成时,冯骥才在电话中兴奋地说:快来看看吧,我们的大楼太漂亮了!漂亮的大楼?在财大气粗的中国大学里并不稀奇,依我对冯骥才的了解,他不会重复别人的路,更不会建座大楼就洋洋得意,这里一定有与众不同的东西。果然,2006年春天,意大利绘画巨匠原作展在这里开展,包括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提香、丢勒等大师的49件原作莅临,此展被称为“意大利文艺复兴原作第一次走进中国大学”,照片中,我看到校园中长长的参观队伍,那渴望的眼神、惊叹的神情,令我久久难忘。这是我熟悉的“大冯”,他不仅身材高大,而且常常有出手不凡的大手笔。后来读到他一段文字,更让我明了他的意图:“中国的大学规模日益扩大,一座座新教学楼次第耸立,但到底有多少大学拥有美术馆、博物馆呢?到底有多少大学关注过艺术经典的展出与推广?”“大学难道不应该把校园的空间、时间,更多地留给高雅文化、传统文化的推广与展示吗?让大学生在陶醉于流行文化的同时,也能有机会不出校门而接近经典,在潜移默化中兴趣更为广泛,情感更为丰富。”这就是冯骥才,他总是不满足,总有不断的诘问,也总有一连串的梦想。
然而,他更是一个行动者。这一点,在他上个世纪末组织的一批艺术家为留存天津老城的文化记忆而做的一切中已经显露出来;后来在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中更是大展身手。而珍藏在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这座大楼中一切,都是他行动的微缩版记录和注脚。第一次走进这座大楼,我就有惊艳和震撼感,尤其是跳龙门乡土艺术馆,那些色彩饱满的年画,热情似火的剪纸,幽蓝深沉的蓝印花布,几乎能闻到墨香和书卷气的木活字……走进这里如同走进了苍茫的民间大地和一代代人红火火的日子里。它们本来就是与我们朝夕相对、岁岁共处的,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却被我们遗弃了,冷落了,然而冯骥才拂去了岁月之尘,让它们闪亮地跳跃在我们面前。我惊叹于它们的美,这种美不是羞涩的美,而是活泼、大胆、撞击你眼神的美,它们以喷薄欲出的生命力涤荡着当代艺术那种萎靡,为我们贯注了一种历久弥新的精神。在每一件展品面前,我想到的不是抢救、保护,而是它们的新生,因为这种民间艺术所传达出来的,不是远去的生活,而是完全可以与当代构成对话的鲜活精神,当代人总有一天会发现:遗忘、冷落了它们,是多么近视甚至有眼无珠的一桩罪过。民间文化是一种植根于生活中的活态文化,传承才是最有生命力的保护,让那些老手艺承传下去,甚至复现在当代人的生活里,也是冯骥才至为关心的事情。一次在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开会,我饶有兴趣地看到,这里的女研究生表演织布,那次开会用的文件袋就是她们织出的;他还请滑县木版年画传承人演示年画制作的工艺流程;在播文堂中,技工当场用木版活字给与会者刷出冯骥才的一首题为《问道人文》的诗:“衣食丰足日,心魂放浪时。人文何所问,坛中问高师。”见识古老的印刷术,手捧着墨迹未干的诗笺,久远的艺术突然与我们离得很近彼此又觉得很亲切。穿梭在人群中或被人们所包围的冯骥才,这时总是兴奋地向大家讲这个东西、那件藏品,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像一个孩子,朋友来到家里,恨不得将所有好东西都搬到你的面前,让你与他分享那份欢乐。
这一次见到冯骥才,他先让助手带我去看新建成的雕塑馆。我看到那些来自西域的佛像,神态各异,神气毕现,莫不令人惊叹能工巧匠的鬼斧神工。冯骥才总能以他敏锐的眼光发现那些在以往研究视野之外的存在,比如一尊佛像两旁的带着翅膀的小天使,美丽可爱,是中西文化交流的历史实证。细微处,我总能感到冯骥才的想象力和人文情怀,他总是在冰冷的历史中发现动人的美,在远去的岁月中捕捉温暖的记忆。我问他的助手这些展厅都是谁来创意和布置的,她回答:冯老师,每一个细节他都要过问的。我蓦然想起见过两页他的手稿,是当年意大利画展时挂件的设计图,形状、样式、高度、厚度,样样都精确地标注,甚至到具体的尺寸,还有注意事项,上面还写着:“如不明白,就打电话给我。”有一次来,我好像在他的助手手中,还看到冯骥才画的挂画的示意图,从位置到角度,甚至挂钩的样子都示意出来,并叮嘱再三。这个时候,你会感觉到行动者冯骥才,不是喊喊口号,而是身体力行到每一个细节;他追求完美,才使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每一个角落都耐人品味,都让人感觉到一种文化的高雅,精致又朴素、大气。正说着,电话响起,冯骥才问我们在哪里,他忍不住自己要下来,向我介绍这些宝贝。他也不忘将一些细节指示给我:灯光,打在展品什么部位很重要。说明标签,放在什么位置,既要让参观者看到,又要不干扰展品展示……
细节的关注,也能看出冯骥才对每一件文化珍存的珍惜和热爱,正是这份热爱和知识分子的责任驱使他这些年来不断奔走在中国的民间大地上。我经常从新闻中捕捉他风尘仆仆的身影,保护古村落,挽救地震破坏的羌族民间文化,寻访年画的产地,推广节日和民俗文化,前不久又看到了被称为民间年画“史记”的24卷本《中国木版年画集成》完成的消息,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对中国民间年画广泛的普查……我想郑重地建议冯骥才身边的助手和学生,在追随他寻访和抢救民间文化的同时,一定要完整地记录下冯骥才在其中的行动细节,它们将是当代知识分子史中最有示范意义的一章。想一想,我们看到的那些珍存,都是怎样从民间的汪洋大海中打捞上来,怎样从铲车和烈火中抢救出来的,冯骥才和他的团队的辛苦外人可曾知晓?当某些知识分子为争名夺利奋战不已,为一点点物质利益而斤斤计较时候,冯骥才一拨人在哪里?这个时候,冯骥才的行动早已不是个人行为,它是知识分子的一个标杆,也是一个有力的发光体,它照亮了大家的路。冯骥才曾在《民间灵气》(作家出版社2005年5月版)、《乡土精神》(作家出版社2010年9月)、《灵魂不能下跪》(宁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5月)等书中记述过部分民间文化抢救的案例和言行,谈到其中的甘苦,滑县年画的发现就颇有代表性,他说是“苦乐交加”,“这‘苦’,就是一次狂风疾雨中的文化探访;这‘乐’便是全然意外、无比精彩的文化发现”。(《年画的发现》)在“苦”、“乐”之外,我觉得冯骥才还有“忧”和“思”。在他的文章中、言谈里,不时所见的是心急如焚的忧,为即将消失的民间文化忧,为国民的文化意识淡薄而忧,为官员们一心向钱看而忧,为所谓的文化产业化忧……在一本他送我的书中,卷首就是触目惊心的照片:历经七百年的天津商业街遭受厄运、即将坍塌的苗疆古长城烽火台、危在旦夕的怀来县鸡鸣驿、杨家埠仅存的年画艺人、已被拆除的杨柳青年画老字号,他曾经感叹:“近二十年来,倒是古董贩子和外国人比我们更具文化意识,在他们不懈努力的‘淘宝’行动中,这个古画乡有被淘空之虞。”(《年画的发现》)跟“忧”紧密相关的就是“思”,思考全球化背景下民间文化的价值,思考商品化的时代中民间文化的抢救、保护,思考如何让世人认识到它们的价值,乃至知识分子的责任和义务。把这些完美升华的是他的行动,行动将很多思考付诸现实,让很多梦想不再遥远。所以,他说:“我们的理想是将每一项遗产都经过这样严格的学术性整理,并归结为档。这样,先人之创造就不再濒危,也不缥缈。我们常说的中华文明的博大深厚,便不再抽象,便会真正地言之有物。绵延数千年的根脉则可以永世不绝地在大地上发芽、成木并开放出耀眼的花。”(《年画的发现》)这是一份十分有气魄的承诺,面对着残缺不全的混杂文化图景,面对着消失的美丽风景,他也不禁质问:“可是我们的学者们在哪儿呢?是更喜欢在书斋中坐而论道,还是害怕辛苦或无力为之?”(《湖湘五事》)这一声问得好!当代知识分子不能就这么犬儒下去,不能总满足于躲在螺蛳壳里高谈阔论,他总得有脊梁,总得承担一点什么。这种承担是超越个人利益和得失的奉献,是为了一个形而上精神的爱与付出。读冯骥才的书,我深深体会到他才是真正按在民间的脉搏上,他不是在想象民间,而是在用脚丈量,用心热爱,用文字和一切办法珍藏。他传达出了真正的民间精神,却又不是矫情地以某种民间者而自居,他的骨子还是知识分子,他是以知识分子的眼光去梳理、发现和提升民间。这次离开天津我还给《人民文学》的主编李敬泽发短信,大意是:你们不是提倡“非虚构”还有作家行动写作吗?冯骥才早就这么做了,他的稿纸早就摊到了中国的民间大地上了!他不是为了“体验生活”,而是以一种使命感走出去,每一次又都是为爱而出发。好像是“非典”那年,一次通电话,他说那些日子常常深夜才睡,画画儿画到手指都僵了。为什么?民间文化抢救工程缺资金,他只好卖画换钱。我听后长久无语,正是在这一点上,我“敬”冯骥才。说实话,我早已过了追星的年龄,这些年真的假的大的小的文化“大师”也见过一些,十之八九不过自私自利、言行不一之徒,他们也会有学院,但不过是自己的“行宫”,像冯骥才这样为民族文化不辞劳苦、呕心沥血者实在凤毛麟角。我不大喜欢见了名人就写点什么印象记,这一次破例答应朋友的要求,实在是想借机表达我心中的一份敬意,也让更多人知道在这个时代,还有这样一个、一批人,他们在为精神而活着而奔波,这也是当代知识分子前行的一个路径。
每一次来这个学院、与冯骥才交谈,我都像受过一次精神洗礼。他事情很多,但每一次都会给我一点躲到他四楼书房交谈的机会。常常我们坐下来,连客套话都来不及说,他就滔滔不绝讲起来了。虽是未必有主题的自由交谈,但不外乎他对当下文化问题的思考,由具体的事情到抽象的思考,比如谈当下知识分子世俗化问题,谈对教育的看法,当然也谈民间文化在当前的处境。在这种交谈中,我感受到的是他不倦的热情,剖心的真诚,思路的活跃,视野的开阔。这一次,他跟我说,要写两部书,都是关于一代知识分子生命历程的。(书名还是替他保密吧!)其中一部主人公,经历了人间想象不到的苦难,但表达出来的都是最美好的东西。这不是虚构,而是实有其人,更重要的是他们这一代人打掉牙也要咽在肚子里,转过身给我们的仍是灿烂的笑容,这也是一种品质。谈到写作,可能会有人问:作家冯骥才哪里去了?这个时候,我也会反问:难道只有写小说才叫写作,你对写作的理解就是这么肤浅吗?冯骥才始终没有放下他的笔啊,我甚至觉得,中国民间文化有这样一位作家、艺术家来参与保护、研究真是一件幸事,为什么?文化不是僵死的理论所能框定的,它需要发现、对话、感觉和碰撞,看看冯骥才写下的考察记,你就知道,他不是把这些民间文化的形态当作孤立的研究对象,而是作为发现者、热爱者和参与者进入的,只有这样才会感染我们、唤起大家共同的热爱,这是作家和艺术家的思维,对了,美的发现者、传承者和思考者,这不正是当今学术界所缺少的,也正是作家冯骥才的写作生命的扩大吗?
每一次来学院,冯骥才都会让人带我去大树画馆,冰心老人所题的馆名如同苍劲的老树横在上头,这是一方清静的空间,四壁是冯骥才的画,中间是他的书,这里更像是他的一个私人空间,有他的历史与现在。有一次冯骥才指着一幅他年轻时代临摹的《清明上河图》说:现在画不出来了,手和眼睛都不行了。我很喜欢这高高的安静的大厅,在每一幅画前走过,不仅是美的享受,而且似乎窥探到冯骥才敞开的心扉。冯骥才曾经说过:“艺术是艺术家心灵天空的闪电,绘画是文学的梦。文人的山水是用最自然的形态表达最人为的内涵,人为了看见自己的内心才画画,艺术是用美将瞬间化为永恒。”(《灵性》)他的画中,的确表达了文字和言行中所没有的情绪,那种“温情的迷茫”,那种“思绪的层次”,那“清爽的秋风”,那“悠长的钟声”,是他心绪更直接的表达。他的画有壮观的大场面和惊人的波澜,更有一种迷茫、忧郁,我甚至猜想这是冯骥才情绪的出口,那些无法在文字中倾诉的哀乐全部藏到了画中,包括哀伤、忧郁、无奈与叹息。翻动新出版的《冯骥才画集》(中华书局2010年11月),浏览近20年来他的心路历程,我似乎在感知另外一个冯骥才,说不清楚是什么,但心被触动,这次不是那个高大的身躯、热情的言语和平时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冯骥才。我想起他写过的一段话:“我的对手无比强大,以至常常感觉自己如螳臂挡车,脆弱无力,束手无策。我是不是逆社会的潮流而动?但我坚信自己的思想不谬并一定会被明天认可,决不会放弃现在的所作所为,并把‘坚守’二字视做自己心灵的重心。”(《折下生命之树的一枝》)然而,当今时代“坚守”谈何容易?因为总有累累硕果,我们看到的似乎总是那个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冯骥才,而几乎看不到他的无能为力,力不从心,甚至孤独伤心,我相信这个时候是有的,不可能没有。在大树画馆,我看到过他画的一幅《大地的野花》,那是花草凌乱又张扬的大地,色彩极其丰富,黄、绿、黑、红,每一种色彩都有不同的层次,我看到了柔情,也看到了一种压抑不住的生命力,远远地它就吸引了我。仿佛,这就是冯骥才为之付出了无数心血的民间文化,仿佛它也呈现了冯骥才内心中斑驳的色彩。
这次他对我说:“这十年,我是彻底把文化看透了,现在已经进入绝望的地步了。”我笑着问:不再做一个理想主义者了?他坚定地回答:“当然是理想主义者,不然就用不着绝望了。”——矛盾吗?也不矛盾。走到院子,要告别的时候,我说:我们照张相吧。他选了个背景,指着墙上的青藤说,看,已经长满大半边了。是的,过几年,学院的墙壁会完全被这充满生机的青藤覆盖。拍照时,背后的湖面上突然来了群金鱼,火红的活跃的一群,顷刻间它们聚成一体,如同一个倒写的巨大的逗号,太美了,我赶紧对冯骥才说:快,我给你拍一个,拍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