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群]出新牛﹙陇东民间信仰与生存原生态32﹚
大年初一，吃过细长面，家家院子净，对联红，身上新，脸上生动，大干部小工人冒尖户一般家庭都备齐了酒菜，相互喝酒吃饭拜年的人已走动了，却有小伙子从圈里拉出牛来，站在院心。一时间，用红绫子或红布条红纸条给牛做成笼头状。一朵纸红花那么一扎，挂在牛鼻梁上，牛鼻子里插两只花炮，牛很不舒服，摆头摇尾，但刷一刷毛，牛便不动了。然后大开大门，让开道路，迅速点燃牛鼻子上的两只花炮，啪啪两声，牛一下子疯了，带着红色冲出大门，冲向田野。接着，家家的牛都冲出大门，冲向平坳。牛蹄噔噔，牛威大振，尾巴高高翅起。
这是陇东庆贺春节的内容之一，本来叫“出息牛”或“初醒牛”，现在叫成了“出新牛”。出新，是初一惊醒耕牛，因牛从十月卧圈至今，已懒散了。也是耕牛出门图新追新，求新生、新运的意思。此时，但见平原上麦地里，无边无际的平地上，一直到地平线边，百牛撒野，千牛扬蹄，百孩雀跃，干人欢呼。牛越过胡同，跳过小沟，冲出林带，横跨公路，遇上土墙一跃越过，遇上土埂嗖嗖窜上，一牛怕一牛追上，一牛又追着另一牛。一牛怕挤，一牛怕撞，牛角尖尖地翘着．呼呼生风；牛眼圆圆的睁着，长期不眨；牛嘴里喷出的气在初春的寒气里呼呼生成白团，好一幅千牛奔春的画卷。
小伙子、孩子们才乐了，精壮的小子也如疯了的牛，在牛刚冲出大门的一刹那，竟能嗖地跨上牛背，这便是全村第一个最英勇的人，是今年内运气最大能降服一切困苦的人，只见他双手举高，欢呼着忘了自己。牛跑着，他如除夕酒醉还未醒，赡前又顾后。有的 小子见受惊发疯的牛却无能为力，第一次叫牛摔下来，紧紧追上 去，待牛遇阻乘机跳上牛背，牛不示弱，一摔背就将人摔下，人 摔得不轻，人也疯了，非要再追。又大步跑去，二次上去，三次 上去，都摔下来了，一直到结束还是摔了下来，但人就是不服。有的终于第三次上去后再未摔下，便骑上牛凯旋而归。有的娃娃力小，不矫健，一出门根本动不上牛毛，但要紧紧追上去，牛拉开了一大段距离，还是穷追不舍，一个坚定的信念时刻在心中升腾：我一定能赶上，能骑上。眼看跑了十里还未上去，还是追，牛跑 多少路，人跑多少路，牛越过多少坎坷和不是路的路，人也如此，一直到天黑牛回来，人便衣服很脏的软软着身子回来了。
爷爷辈们这时就心疼了，高声嚷着，提醒着，多数人家根本舍不得骑耕牛，说耕牛腰是软的，一骑人牛腰就坏，严禁娃娃上牛背。他们只肯让牛在花炮惊醒之后，痛痛快快疯疯狂狂放开缰笼让牛自由自在地度过一天，因为牛在重负下辛苦了一年，牛的性格的另一面久久地压抑了，扼制了，牛异化了。今天，让牛归其野性的自然，恢复其牛性、牛权，是对牛的大解放，也是对人的大解放。这些人家的娃娃便牵出毛驴，毛驴自古驮人，骑将上去，驴子岗岗叫几声，矫健轻捷地上路了，但见蹄子嗒嗒，节奏分明。没有鞍子，孩子却骑得很好，从容地越过任何障碍，轻轻松松赶上牛超过了牛。这时，举目四野，黄黄的牛阵里，添上了一半的黑色灰色的毛驴，孩子们学草原小英雄，腰躬下去，做出躲子弹的架势。有的故意把人吊在左边，吊在右边，耍尽平时积累的各种骑术，驴乐得忘乎所以，人乐得也忘乎所以。
谁能骑上牛是英雄，谁能骑上驴是准英雄，英雄就是成功的标志。而半搭子娃娃就不服了，腿短，上不去，根本没有资格参 与。自古英雄出少年，少年就不能出新牛?于是，把大公羊牵出来，小小的鞭炮插在羊鼻里，四五岁六七岁的孩子便一律地骑了，又给出新牛的阵容添了新内容，引得大人乐而忘归，哈哈大笑。羊是跑不远的，但也不是绵如绵羊，也发怒发威发疯发狂，羊的身心变化过程和牛一样，就是比牛低一个等级，如孩子个头比大人低一样。羊在越过几个场院、大坳之后，转几圈便往回跑。
牛跑过几个时辰，跑到十里八里之外，无人理会，自己就跑回来了。
这一天，千人助威，万人观战，洋气的土气的老人们少年们少妇们少女们婴儿们，齐森森在新的一年第一次走出大门，在门边上，梁峁上，村头上，看本村的牛阵出征，看别村的牛阵奔来，看全乡的牛奔向远处，又看折回头的出洋相的牛驴们与人闹出的矛盾，看整整几个小时。出新牛的运动有多激烈，他们身的心的运动同样有多激烈。于是，牛醒了，大地也醒了，人的筋骨天性也醒了，从春节之后的懒散中惊醒过来，就是万牛耕千顷良田，万人忙五谷丰登的开始了。出新牛年年岁岁不停，孩子们年年岁岁少不了被猛摔下来，偏偏摔伤了胯子，年年总有十几个二十几个娃娃耷拉着胯子一瘸一拐归来，三几天后却就好了。明知上年摔得不轻，年年却不论年龄大小都要追着抢着跨上牛背。出新牛，也出新人。
1992．1．29晨于207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