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先:民间的轮回
一场大戏落幕,在观众的掌声雷动中,有的演员如释重负,感到解脱的轻松;有的则在喝彩的高潮中体会到高处不胜寒的落寞;另有人已经见怪不怪、习焉不察,只想赶紧离开舞台……
一场大戏落幕,有的观众意犹未尽,不舍离去;另有人还沉浸在戏里无法自拔;有的则早已感到冗长缓慢,巴不得早点退场……
任何一个演出在曲终人散之时,都会出现演员和观众多种多样的反应,在现实生活的这场戏中也不例外,戏里戏外,百态毕呈,比如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现状的反应。
前天夜里偶尔看到一个摄影博客,记录的是失业的楚剧团演员为了生计,在湖北武昌桥头的露天表演。几年前我到武汉旅行的时候还没有看到这个景象,可能也是最近才出现的情况。楚剧是曾经流行于武汉、孝感、黄冈、荆州、咸宁、宜昌、黄石等鄂东之地的声腔剧种,2006年5月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现在却面临严重的观众萎缩、人员老化、青少年观众少这些尴尬的局面。相关的资料显示,1985年,湖北省尚有专业楚剧团24个,眼下仅有13个。不仅剧团数目锐减,演职员工也日趋老化,地县剧团尤甚;剧团经济窘境,正规的排练、演出场所退缩;许多剧目和表演技艺面临失传的危险。
这并非孤立的现象,而是绝大多数进入名录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共同处境。公众对于此种处境的态度,可以归结为如下几种:一、这是悲剧,是文化保护单位的不力,是文化体制的失败,至于如何保护,则只能具体对待、对症下药,没有谁能说出个所以然。二、所有东西都有生命周期,就算某种东西消亡了,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因此无所谓文化机构的作为与不作为,因为谁也挡不住时代的步伐。三、某种非物质文化遗产要继续生存和发展就必须顺应已经变化了的市场要求,变革既有的形式甚至内涵。而这又导致另外一部分人产生了困惑:如果不伤筋动骨,又怎么可能同台竞技?既然如此,那“传统”也就烟消云散、死于无形了。
这些议论莫衷一是,但没有人换个角度想:如果站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主体的立场,究竟应该如何对待它。
我想,对待非物质文化遗产,最好的办法可能就是顺其自然。以楚剧为例,从其渊源来看,也不过一百五六十年的历史,旧称哦呵腔、黄孝花鼓戏、西路花鼓戏,直到1925年才更名为楚剧。起先在乡野流传,20世纪初年才逐步进入城市茶园、戏院演出。而这种原本起自民间、娱乐大众的地方戏被正典化、专业化为大众文艺,则得力于新中国成立后由官方建立的省、市、县专业剧团。
当民间艺人向“专业演员”的身份转变完成之后,时间一长,大众也便忘记了其原本的出处,由奢入俭难,从业人员似乎也难以一下子接受楚剧在迅速崛起的其他娱乐方式冲击下败落的事实。因而当那个有心的博主在记录武昌桥头演出的楚剧时,就不免以同情、理解的方式代言了自己和想象中演员们五味杂陈的伤逝情怀。
其实,现实生活中奔着生计的人们,哪有那么多的悲情?仿佛在桥头露天演出就没有“尊严”了一样——那儿本来就是民间文艺安身立命的地方。我在儿童时代经常由祖母携带去看戏,舞台一般都是节庆前后在街头村尾临时搭建的戏台子,或者租借某个公共场所比如某个单位的废弃仓库。戏票很便宜,也就是几分到一两角左右;如果是村委会组织的,则统一从全村各家收取一定数量的粮食以抵消包银;逢到富户或者办喜事人家包戏,则大家都免费去看。这大约是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事情,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占有重要位置。我家乡那里流行的是庐剧和豫剧,至今还能记得《老先生骗学》、《休丁香》、《卷席筒》等零星的唱词。
上世纪90年代之后,这些江湖戏班或者“走穴”的正式剧团迅速消失了,但无论是我还是我奶奶这种老戏迷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现在人们不看戏了,都看电视了嘛!”她说。其实她的简单的话里包含着无数知识分子没有发现或者不愿意承认的事实,那就是当时代转变,技术进步,文化传播和娱乐的方式也无可避免地转型。普通大众其实是拥抱这种转变的,他们本来与民间文艺就是亲密无间的共生关系,他们比脱离了低级趣味但是又需要在某种强势话语中表现姿态的某些知识分子更接近事实。
回到常识,某些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萎缩或者消亡,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万物生长有时,毁灭有时,不可能常开不败。以人类传播方式的变化做比,从人际口头传播开始,逐渐发展出书籍、邮政、电报、电话、广播、电影、电视、互联网等各种各样新的方式,在如今你无法想象一个短信就可以通知的信息,还有人会骑着驿马奔跑十天半月去传递。并非后起的媒介排挤它们的前辈,而是使用者自主的选择,否则就背负了太多的历史包袱。
当人们的感知形式已经在现代性的背景下被社会和自我重新塑造了之后,他们再也回不到当初锣鼓声响、登台亮相的缓慢悠闲的观赏方式了。而起自蒿莱草莽的楚剧,在短暂的体制化的虚幻荣耀之后,又一次回到它的生身大地,正应了那句老话: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经历了一个轮回之后,民间的终究回归了民间,就仿佛鱼需要回到水中,无论生死荣衰,那才是它本来的面孔。因此,在桥头演出的楚剧演员是真正有尊严的人,他们一点都不悲凉,而是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