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学三题
叶舒宪
办教育不同于办实业，必须有长年累月的人文气息的积淀，浓厚的求知氛围熏陶，才能使一所大学形成独特的校风和学风，不然的话，尽管校舍新，环境美，投入大，还是无法让一所新校在高等教育的竞争中出人头地。
耶鲁精神世界上知名度最高的大学，好象除了英国的牛津和剑桥，就要数美国的哈佛和耶鲁了。一所大学之所以举世闻名，除了悠久而辉煌的历史外，主要靠长期积累而形成的学科优势、办学特色和管理经验，强大的师资阵容，杰出的知识创新能力，众多优秀的毕业生构成桃李满天下之势，方方面面杰出的校友具有巨大的社会影响力，等等。
就拿耶鲁来说，她的盛名得益于许多独到的方面，比如，她虽然起初是教会人士创办的学校，后来却有了培养卓越政治家的美名，甚至以“盛产”总统而著称，迄今为止已有5位美国总统出于耶鲁大学，他们分别是美国第27任总统威廉·霍华德、第38任总统杰拉尔德·福特、第41任总统乔治·布什、第42任总统比尔·克林顿和现任的第43届总统小布什。可以这样说，美国200多年的建国史中，有超过十分之一的时间是由出身耶鲁的人为最高政治领袖的。如果从近20年看，连续3届总统都是耶鲁毕业生，这不能不说是耶鲁创造的世界政坛奇迹。仅此一个事实，就可以想见这所大学的世界影响力是怎样的超乎寻常。另外，曾与小布什同时竞选的民主党副总统候选人利伯曼以及前美国第一夫人、已当选纽约州参议员的希拉里等也都是耶鲁毕业生。至于耶鲁人后来担任州长、市长、参众两院议员、政府部长等要职的就更多不胜举了。
再比如，耶鲁在同哈佛的长期竞争中，向来都以人文学科取胜，在文学、历史、戏剧、法学等专业方面长期执全美之牛耳。在最后一次的美国全国研究学会(NRC)关于教育质量的排名中，耶鲁有四个人文学系科名列第一：英语，法语，比较文学，历史。不过，文理并重的风格同样为耶鲁造就了许多世界一流的科学家和艺术家，如1755年发明潜水艇和鱼雷的科学家戴维·布什内尔、1837年创办美国《科学》杂志、有“美国教育之父”之称的小本杰明·西利曼、《时代》周刊的著名专栏作家凯文·翠林、发明世界第一台高能粒子加速器——回旋加速器、获得1939年诺贝尔物理奖的欧内斯特·劳伦斯、IBM公司前董事长约翰·艾克斯、联邦快递创始人史密斯、举世敬重的文学史家雷内·韦乐克、文学批评家德·曼、希利斯·米勒、哈罗德·布鲁姆。我国在耶鲁毕业的著名学子包括留美第一人、卓越的教育家和政治家容闳、铁路桥梁专家詹天佑、1894年中日甲午海战英雄吴应科、著名人口学家马寅初、任教于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文系的现代文学专家夏志清等。迄今为止，耶鲁学子共有近20人获得诺贝尔奖，这个数字虽赶不上哈佛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但在世界范围里也还是足以令人刮目相看的。
据调查，在美国500家著名大公司里任职的高级职员中，耶鲁毕业生所占的比例最高，甚至超过了哈佛。耶鲁大学还为美国演艺圈输送了大批脱颖而出的艺术明星，如著名影星朱迪·福斯特，还有以主演《苏菲的选择》和《克莱默夫妇》而两度夺取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的著名影星梅里尔·斯特里普。
在我心目中，耶鲁最令人向往的还是一种独超众类的精神品格，人称“耶鲁精神”。所谓“耶鲁精神”，主要指的是为维护学术的神圣与办学的自主而特立独行，一往无前的精神，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美国立国精神的缩影。
据说在越战期间，美国政府责令各高校对逃避兵役的入学申请人取消奖学金，对越战退伍人士则给予入学的优先权。全国的大学都对此俯首听命，惟独耶鲁不买政府的帐，依然我行我素地按照成绩标准录取新生和发放奖学金。因为这次严重的“抗旨”行动，耶鲁失去了来自联邦政府的大笔资助。尽管如此，她还是依然故我地坚守自己的独立自主办学理念。
在办学方略上，现任校长莱温曾作过很好的说明：“教育人们服务于社会并不意味着教育必须集中于掌握实用性的技能。耶鲁追求为学生提供一个宽广、自由教育面，而非狭窄的、职业性的教育，以便使他们具备领导才能和服务意识。耶鲁同时也是一个相互尊重的社区，并且珍视自由的表达和对世间万物的探寻。”这话里面充分体现了liberal education这个英文词组的精义。
据我体会，“耶鲁精神”除了学术上的自由探索和自由表达外，还应包括学习的自由，即学生的自主选课权利，校内人戏称为“shopping”，即每当新学期开始的几周里，学生按照课表提示在各个教学楼之间客串选听，然后根据自己的满意程度决定本学期听哪些教师的课。如同到自由市场上去买东西，想买什么，不想买什么，完全由当事人自己做主。没有哪个教授有特权强买强卖，不论他地位如何，名气大小。这种选课的shopping制，在客观上起了鼓励教师在教学质量上的良性竞争之效果。当然也会给少数竞争力弱的教师带来不利的和尴尬的场面，开学后的shopping期结束之际，个别课堂上的学生因不欣赏老师的教学水准而渐渐离去，结果讲台上的教师面对空空如也的教室，犹如荒诞派剧作家尤奈斯库的《椅子》中表现的那种情形。
耶鲁精神的长久维系原来也是要不断付出牺牲和代价的。
受耶鲁精神的感召，世界各地的优秀学子通过激烈的竞争来到大西洋畔的纽黑纹小镇开始他们的求学生涯。这是一个纯粹的以校园为中心的大学城。这里既没有纽约、波士顿的繁华都市与摩天大楼，更没有拉斯维加斯、迪士尼那样好玩的去处。耶鲁校园建筑虽以其宏伟和古老的哥特式风格著称，但也不免给人一种身处教堂区的肃穆感觉。一些天性奔放的青年在这里住一两个月肯定会感到憋闷和压抑。然而，令学子们向往不已的那种精神氛围，则是任何一个局外的参观者所难以体会的。
长春藤与名校崇拜
美国是世界上教育普及程度很高的国度。与她的二百多岁的年轻国龄相比，其高等教育的深厚传统令人赞叹。
1636年建校的哈佛大学，1701年建校的耶鲁大学，都位于面对大西洋的东海岸边，两地相距不过几小时车程。十八世中叶以后，在哈佛所在的马萨诸塞州和耶鲁所在的康涅狄格州以南，先后又出现了一批高校，如位于费城的宾西法尼亚大学、位于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大学、纽约市区的哥伦比亚大学等。这些集中分布在东部沿海地区的老牌大学在美国教育史上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形成了良好的口碑，成为社会公众心目中的知识精英汇粹之地，年轻学子们梦寐以求的最佳学府。
我上一次来美国时走访过宾西法尼亚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初步领略了这两所长春藤盟校的气派。这次则对耶鲁和哈佛都留下难忘的记忆，对长春藤之所以盛名长传不衰的奥秘有了一点切身的体认。
在我看来，大学的生命与生物的生命不同，不遵循发生、发展、衰老、死亡的规律。似乎只有“长”才有其“春”。“长”成了“春”的条件。在长春藤盟校的8所大学中，除了康奈尔大学是十九世纪成立的以外，其他7所都是十八世纪七十年代之前就问世的。厚积“勃”发是这些二、三百年老校傲视同侪的永恒资本。就象雪球越滚越大，冰冻三千尺非一世之寒。
中国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办教育不同于办实业，必须有长年累月的人文气息的积淀，浓厚的求知氛围的熏陶，才能使一所大学形成独特的校风和学风。不然的话，尽管校舍新，环境美，投入大，还是无法让一所新校在高等教育的竞争中出人头地。
在美国，由于后开发的西部地区逐渐成为新兴的环太平洋经济圈的重心所在，与以硅谷为代表的高科技产业同步发展的新兴高校的崛起，变得日益引人注目。如加州大学、斯坦福大学、加州理工学院等，都大有后来居上，赶超东部长春藤诸校的发展势头。在过去，每年一度的全美高校排名榜上，哈佛、耶鲁、普林斯顿几乎年年囊括前三甲的位置，而其他长春藤盟校则紧随其后，不甘示弱。可是近年来这种局面终有所改变。西部新兴名校羽翼日渐丰满，凭借其资金实力，不惜重金招徕天下才俊之士，拓展与新经济密切相关的新兴学科，在某些领域捷足先登，在同相对保守的老牌名校的竞争中占了一些先机，甚至已经走到了世界前列。比如说在文学批评理论方面，耶鲁的英文系一向是全美的旗舰。当年以德·曼为首的解构主义四人帮与法国宗师德里达遥相呼应，成为引导全球批评潮流的理论先锋。到了二十世纪末年，德·曼不在了，四人帮的另一主将希利斯·米勒被西部的加州大学厄湾分校以优厚待遇挖走，成立了文学理论研究所，又从欧洲请来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伊瑟尔等。于是学界有人惊呼批评理论的重镇出现自东向西转移的迹象。
下面就以2000年全美最优秀大学排名榜为例，看看西部新兴名校如何挑战长春藤权威的情形。
由全美权威机构以量化指标综合打分评出的2000年最优秀大学排名榜，显示美国最杰出的商学院、医学院、教育学院、法学院、工学院等专业方面以及博士班的排名次序。
美国商学院排行前五名的是：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宾州大学，麻省理工学院，西北大学。
法学院前五名：耶鲁大学，斯坦福大学，哈佛大学，纽约大学，哥伦比亚大学。
医学院前五名：哈佛大学，霍普金斯大学，宾州大学，密苏里州华盛顿大学，哥伦比亚大学。
工学院前五名：麻省理工学院，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乔治亚理工学院，安娜堡密西根大学。
教育学院前五名：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
全美最杰出博士班的评选结果是，生物科学、生物/分子化学、微生物、遗传、细胞生物、神经科学、有机化学等领域都是哈佛大学的博士班拔得头筹；药理学/毒物学博士班以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最杰出。另外，电子计算机科学以麻省理工学院、地质化学以加州理工学院、水文学以亚利桑那大学、天体物理以加州理工学院、数学统计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经济学以哈佛大学、公共财政以哈佛大学、历史学以普林斯顿大学、妇女学以威斯康辛大学、政治学以哈佛大学、社会心理学以密西根大学的博士班最为优秀。
对上述排名做一统计便不难看出，虽然老牌的东部名校仍在总体上占有优势，但西部新校的雄起和锋芒已经不容忽视，尤其是与硅谷新经济密切相关的斯坦福大学，竟然在五大学院的排名中夺取了四枚“银牌”，在奖牌总数上与位列三项第一和一项第三的哈佛大学不相上下，大大超出了耶鲁、普林斯顿、哥伦比亚、宾西法尼亚等东部名校，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头。这所斯坦福大学在美国青年学子心目中也赢得了很高的声望，难怪前总统克林顿的女儿报考大学时为了能进斯坦福大学而心甘情愿地放弃哈佛和耶鲁。
此外，加州大学的两个分校伯克利分校和洛杉矶分校也都榜上有名。这两所大学在1999年就已经双双入选全美最好的前25名大学。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加州理工学院竟然在博士班排名榜上摘去了两项桂冠。着眼于未来的发展，如果美国西部的新兴高校有朝一日象NBA篮球赛场上的洛杉矶湖人队那样在同东部的角逐中获胜，我想有心的人都不会感到太惊讶的。
可以预期，在科教立国的美国，人们的名校崇拜情结不会消退，但是长春藤往昔独领风骚的局面恐怕已经好景不太长了。
西点军校
没有来过西点的人，大都先听说过它的盛名：美国人家喻户晓的历史名将如艾森豪威尔、麦克阿瑟、布拉德雷、阿诺德、克拉克、巴顿等，竟然全部是这所军校的毕业生。仅是这些威名远扬的校友就足以使西点在世界的军校之林中称雄了。
来到西点，名将的塑像比比皆是，但更令人惊奇不已的则是这所著名学校所处的特殊地势。《孙子兵法》有《地形篇》，其中说到“隘形者”的特点是，“我先居之必盈之以待敌。”站在西点校园的前端，面对的弯曲而来的哈德逊河水的两岸的峡谷，我们马上会想起孙子的“隘形”说，以及国人常说的“风水宝地”。类似的风水宝地我在北美还见过一处，那是加拿大蒙特利尔市的圣劳伦斯河谷。看来大凡这类依山傍水的险要地带都是古代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最初踏上美州大陆的英国人和法国人就是在溯河而上的圣劳伦斯河谷展开激战的，至今我们还能看到两军对阵的炮台和哨所。这次来西点军校，再度领略了有“美州的直布罗陀”之称的古代军事要地的地理形势，更对成语“审时度势”说的蕴涵有了切身体会。
美国东部的新英格兰地区是早期殖民者聚集和先开发的地区，它集中了这个新兴国家政治、经济、教育和文化方面的诸多优势，也自然是军事上的要地。纽约州位于新英格兰地区以南，是联结新英格兰六州与南方各州的必经之地。而贯穿纽约州东南部的哈德逊河，则成为贸易和交通的天然水上大通道，谁有能力先控制这条通道，谁就在地利上占得先机，可以据此而把握整个美国东部地区的战略命脉。美国独立战争期间，西点的地理重要性就凸显出来。1775年，乔治·华盛顿领导的调查委员会提出的一个报告认为，只要美方军队占领西点和与河对岸的马特拉尔岩，就可以以一夫当关的态势把守哈德逊河的这一重要弯道，将英军的舰队拒之门外。随后不久，独立军在西点台地建成两个堡垒防御体系，河道上还设计安装了重达150吨的大铁链，分别固定在河两岸的巨石上。这个精心设计的防御体系号称固若金汤，可以类比地中海和大西洋之间的狭窄通道——直布罗陀海峡，因而获得了“美国的直布罗陀”美誉。
独立战争后，美国陆军买下西点要塞作为永久性军事基地；1802年的美国独立日，在西点建立起美国陆军军官学校，至今已经有了二百年历史，总共为这个国家培养了近4000名将军，以及众多的政治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近乎残酷的新生淘汰制度，令人铭心刻骨的体能训练和军事操练，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规章纪律和惩罚方式，都使她的学员以高素质和坚忍不拔的毅力而著称，形成良好的校风。
早在十九世纪中叶，西点人就自豪地声称：假如希腊人不忘马拉松，犹太人向往耶路撒冷，那么美国人应把西点军校铭刻在心。我想有朝一日世界果真不同了，永久和平的亘古之梦实现了，那么这些专门培养战争人才的教育机构也就完成了历史使命。但愿人们因不再需要军校而淡忘西点的那一天，会早日到来吧。
叶舒宪：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北京100732)
文章来源：《开放时代》2001年十一月号(总第15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