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男裸参苏民祭
本来这次到日本岩手县的毛越寺,要调查的是延年舞。这是僧侣表演的祭祀仪礼艺能,11世纪由贵族藤原氏从京都带来东北地区,绵延至今。虽说京都、奈良地区的祭祀仪礼保持良好,但深受柳田国男先生“文化周圈论”影响的学者一致向我推荐,偏远的毛越寺所保存的延年舞更有古风。于是昨天(1月20日)新干线疾驰2个多小时之后,来到了偏僻的平泉市。
延年舞果然颇具唐风,我之后大概会写详细田野报告,今晚回到东京家中,先跟大家分享一点“猛料”,按照当下标题党逻辑,此料可概括为厄男、裸参、苏民祭。
留意中国道观经济会发现,为犯太岁的信众“除厄”的日常法事占去仪式收入的大半,这要感谢古人关于太岁的发明,让每个人的一生不是跟太岁对冲就是偏冲,总之逃不掉太岁的时常拜访,道士、师公们方有这年年不竭的财源。日本的寺院和神社更具经济头脑,中国的犯太岁、生辰八字、风水等信仰,他们一样儿也不落,还为男女规定了人生三大厄,男的是25、42、61岁;女则是19、33、37岁。在这样人生重大关口,非借助于神力无以平安渡过。今天的关键词——厄男,说的就是正值42岁“大厄”的男子,在毛越寺一月二十日夜祭时,赤裸着身躯向神灵祈福,是为“裸参”。(裸参与修验道及宗教身体纪律,又是一个有趣问题,容以后有空再叙)
日本的佛寺自11世纪以来,形成了为镇护国家、祈天下太平而定期念经修斋的传统,这样的法事在正月举行即为“修正会”,二月举行即为“修二会”。本来和尚们尽到吃斋念经本分,干百姓何事?但自平安时代以来日本佛教就与政治及至常民生活密不可分,历代幕府下文要求修正会期间,百姓亦需依法吃斋修行,违者交官究治。试想正月尚是寒冬,一般人像和尚那样清心寡欲修行,哪里熬得住呢?所以修正会结束之日,便是开斋狂欢之日,许多满足口目之淫的艺能也在这一天登场。此番我前去调查的延年舞,就是在毛越寺修正会的最后一天夜祭时,敬献给佛教摩多罗神的艺能。一番极尽奢华的舞影婆娑之后,神灵被想像成饱了眼福,更重要的,僧侣们借着舞蹈犒劳陪着他们清修了九天(此地修正会是11日至20日)的地方民众们。
既然修斋告一段落,为了迎接荤生活的回归,应该有更猛一些的动作,“苏民祭”安排在修正会的结束,正如冬天里来一把辣椒,爽。顾名思义,这个祭祀主要是让一帮子裸男们在冰天雪地里作生龙活虎状,又是抢“苏民袋”又是喝酒挥棍、泼水吆喝,顺便向神佛祈祷去病消灾。中国唐代屡见古书的“泼寒胡戏”,也是同样的光景,不过日本人传承这一泼寒传统千年,至今还在各地展演着,几年前还成为国家无形文化财。(最著名的黑石寺正月苏民祭,可参此http://kokusekiji.e-tera.jp/sominsai.html)
今年毛越寺的苏民祭共征集了近40名厄男,昨天下午三时左右我去参观的时候,正遇上他们除光衣物,只着一丁字裤(苏民褌),头绑红头巾,在雪地里合影。本人害羞,不敢站到厄男合影前留影,现在网上找到正面照,也算有个交待。
晚上7时半,厄男游行队伍始发于火车站前,一路踩着鼓点,吆喝着身体健康风调雨顺家口平安之类的祝语,沿途人们不断向他们洒酒、劝酒、欢呼。比较让人YY的是厄男们手持燃烧着的“松明”(大概2米高、直径有半米粗的柴火束),置于腰间,一路不断作竖起挥舞状,仿佛这物事长自他们身上似的,这不免让受过《金枝》教育的我等产生人祖崇拜的学术YY。
闹着闹着不觉来到夜祭的中心——毛越寺常住堂。此时厄男们将松明投入堂前的火堆中,象征今年所有厄运一烧而尽,然后鱼贯而入常住堂,在主神摩多罗神前行礼祈祷。有能力强的厄男一跃而上佛殿大梁,在梁上比划着动作,夸耀其势。观者起哄声、赞叹声四起,在这些高声部尖叫中,还有三位法师在法坛前不紧不慢地念着经唱着咒,仿佛在为世俗狂欢定出神圣的底调。
厄男在佛前许愿之后,他们一天的功德总算在神灵的见证下,获得圆满。这时已经是晚上9时,在零下几度的低温,光着几小时屁股前来除厄运,不看佛面看僧面,不看僧面也得看裸尻,大概厄男们的愿望是会达成的吧。
(由于此次调查主要是为延年舞,为了抢占有利地形和节约相机用电,我的破相机基本拍不到拿得出手的照片。现在看到的主要来自网路。)
从泼寒胡戏到苏民祭:不仅仅是裸男
《南方都市报》2010年3月2日15版
若干年前,我在四季只有一个夏天的广州写作《唐诗地图》,读至关于唐人流行“泼寒胡戏”的诸多文字记载,万万不能想像,在万物肃杀的冬天,人们如何以裸体跳足、挥水投泥为乐?
那时候的长安当然比现在冷得多,从西域传入的泼寒胡戏却有如此魅力让人赤条条游戏于天地间,放豪歌,作狂舞,腾逐喧噪。从唐高宗、武则天至唐玄宗的几朝天子几个时代,都被这种野蛮刺激的身体极限体验给“魇”住了,一到冬天就组织群众在长安城门楼前表演泼寒胡戏。唐时宰相张说,有次陪同玄宗观看泼寒胡戏之后,诗情也被点燃,回家一口气作了五首《苏幕遮》歌辞,重现“腊月凝阴积帝台,豪歌急鼓送寒来”的激情场面。这些《苏幕遮》歌辞还有曲调配合,是专门为泼寒胡戏伴奏的胡乐,节奏铿锵气势雄浑,与丝竹为主的中原音乐大异。多年以后,当胡戏舞姿早被中原人遗忘时,为泼寒胡戏伴奏的词牌曲调《苏幕遮》却留存在宋词中,只是少了西北风的野蛮,沾上了范仲淹们“碧云天,黄叶地”的惆怅。
大凡外来的
文化形态总是以一种冲击耳目的极端体验出现的,好莱坞电影大片如斯,泼寒胡戏更如斯。《旧唐书》记载好几次大臣冒死上谏,要求禁断
民间泼寒胡戏,最后连爱好舞蹈与戏剧的玄宗也不得不下令叫停。其实唐代的华风已经被“胡风”浸泡得不分彼此了,要不唐诗中也不会充斥着胡服、胡帐、胡床、胡姬、胡饭、胡笛、胡琴、胡舞等等“胡”字。然而泼寒胡戏的“裸”与“群”,恰恰刺激了儒家文明的某条神经。唐开元年间之后,泼寒胡戏于是渐渐淡出中原的冬天,幻作唐代文明那片黄金纱上的一抹腥红朱砂,隐喻着那个时代的身体狂欢。
因为泼寒胡戏的这点文字因缘,今年1月初当我夹杂在全世界涌来的游客之中,观看
日本东北部岩手县男人光屁股的“苏民祭”时,恍然以为穿越到了
中国盛唐。
整个正月,岩手县的各大寺庙与神社此起彼伏地举行苏民祭,一群群裸男只着一丁字裤(就是相扑手所穿的那种),在冰天雪地里做生龙活虎状,跳到冰水里、在雪地里拥抢吉祥物、喝酒挥棍、泼水吆喝,顺便向神佛祈祷去病消灾。岩手县黑石寺旧历正月初七闹一宿的苏民祭最有名,比其它地方更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物不着,前些年经媒体宣传后,全世界猎奇之人尤其是同性恋者云集。当局觉得这样闹大了也有“深玷和风”之嫌,2007年开始要求参拜者至少要穿条意思意思的丁字裤,越是如此,观光客热情越不减,平常三分之一都坐不满的东北线新干线火车,在正月上座率居然能够提升到坐满。
那天岩手县毛越寺苏民祭在气温只有零下几摄氏度的晚上进行,我用羽绒服、暖包、帽子等一身武装起来。当50个缠着兜裆布的男子像阅兵式的坦克一样,从我们这些全身御寒的观光客旁边呼啸而过时,男人的阳刚以及赤身对抗严寒的凛烈之气,一下就让人觉得这身“文明的外衣”很多余。
日本偶像剧教母柴门文曾经因为观看了黑石寺苏民祭上的裸男,而产生了冲动写作畅销书《日本入门》,向天下昭示“男人们会在祭典上裸着身体露出屁股的文明国家,应该只有日本了”。以一个中年欧巴桑的眼光,柴门氏感叹道:“浮现在暗夜中的男子裸体很美!”——她看的是黑石寺那个集中了全日本最性感男人屁股的相当“观光化”的“苏民祭秀”,我看的这一场,把它解释为中年男人用不再紧致性感的身体向神灵俯首参拜,可能更接近苏民祭的本意。
毛越寺苏民祭参加者必须是42岁的男子,因为日本民间信仰认为男人的一生会经历三大厄:25、42、61岁,其中42岁是大厄,诸事不利。在这样
人生重大关口,非借助于神力无以平安度过。毛越寺正月廿十日夜祭这一晚,厄男们以一个赤裸的身子供奉给摩多罗神,这样的“裸参”其实蕴含着
宗教意味,即以身体的苦行来换取神灵的庇佑,苦行僧、苦头陀的生存意义即在于此。为了凸现苦行的体验,才需要在最是寒冷的正月进行
祭祀,才有严寒的冬夜裸身厄男在雪地中参拜数小时的祭祀。
晚上8时,厄男游行队伍始发于火车站前,一路踩着鼓点,吆喝着身体健康风调雨顺家口平安之类的祝语,沿途人们不断向他们洒酒、劝酒、欢呼。厄男们手持燃烧着的“松明”(约2米高、直径有半米粗的柴火束),置于腰盘间,一路不断做竖起挥舞状,仿佛这长长的物事长自他们身上似的,不免让人联想起原始部落的男根生殖崇拜。闹着闹着不觉来到夜祭的中心——毛越寺常住堂,此时厄男们将松明投入堂前的火堆中,象征今年所有厄运一烧而尽,然后鱼贯而入常住堂,在主神摩多罗神前行礼祈祷。有能力强的厄男一跃而上佛殿大梁,在梁上比划着阳刚之气的动作,夸耀其势,观者起哄声、赞叹声四起。
厄男在佛前许愿之后,他们一天的功德总算在神灵的见证下,获得圆满。这时已经是深夜,在零下几摄氏度的低温下,光着几小时屁股前来除厄运,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也得看裸尻,大概厄男们的愿望是会达成的吧。
苏民祭的裸参、厄男、生殖崇拜意味强烈的松明,这大概就是
日本文化赤裸的一面。当然如果你愿意联想到日本AV片的高产、男女同泡的温泉乃至日本男性文化“自我唯尊”的自大,大概也不过分,但是请不要仅仅看到人家的屁股便作情色变态观。
日本研究民间信仰的
学者自豪地说,因为汉人没有裸体祭的
习俗,所以苏民裸体祭成了日本特有的产物。几年前苏民祭还成为日本国家无形文化财(概念相当于当下中国最火的“
非物质文化遗产”),如果日本又像韩国向联合国申报
端午节为世界
非遗那样,也让苏民祭“
申遗”一把,中国肯定又会有学者站出来维持“中国发端说”。不要单怨人家把咱们唐代的泼寒胡戏抢过去当做自家宝贝,还是要想想,每年日本全国有288个地方的成千上万男人在冰天雪地中向神灵献出赤裸的身体,这个
民族的身体观念与精神世界,在日本遣唐使将唐代文明输入东瀛之后,到底与中国有了怎样的分叉?
□吴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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