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彪:评《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的学风问题》
《文艺研究》2010年3月号刊发的《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的学风问题》
(以下简称《学风问题》)中,王彬彬对汪晖在1988年完成、1990年代初出版的著作《反
抗绝望》的批评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论述语言的文理不通;二是抄袭与剽窃。1汪晖被
人批评语言晦涩或文理不通不是第一遭,这一方面王彬彬没有什么“创新”,他在文章中
用了一大半的篇幅来做汪晖文字的刀斧手,是想表明:非如此就无法撑得起这篇文章。但
是改别人的“病句”之所以能够改到《文艺研究》上,是因为他在后面藏了个“杀手锏”
,那就是汪晖的“抄袭与剽窃”。这年头,说谁“剽窃”,基本上就是把他置于“千夫所
指”的位置,别在学术圈混了,这是一种置人于死地的指控,不可谓不严重。也因此,需
要探个究竟。
一
王彬彬在文章开头部分说了自己是如何“发现”抄袭痕迹的,即《反抗绝望》整体上
比较晦涩,但有时也会遇到几段平实晓畅的话,于是对这种突变产生疑惑,做了查考,最
后发现这些话原来是从其他人的书中“抄来的”。2我刚读这篇文章的时候,的确被这样
讲出来的故事吸引了,叹道,王彬彬很神。
不过接着读下去,就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王彬彬举的第一个证据,是《反抗绝望》
第58至第59页一段话与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一段话之间的关系,开始分析了这两
段话的相近之处,以及前者对后者的改写,似乎铁证如山,但是,紧接着王彬彬说汪晖在
中间其实做了注释,“提示读者‘参见’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3
人家已经注明“参见”了,为什么还指人家“抄袭”?且不说这本书成于1980年代和
90年代之交(学术界大规模讨论学术规范之前),即使在今天,将“参见”式引用当作抄
袭,道理在什么地方?
王彬彬是这样论述“参见”式注释与抄袭之间的关系的:
在这里,有必要对“参见”这个注释用语做点辨析。这里的“参”,乃“参考”之意
。做出某种论述后,让读者“参见”某书某文,意思是说:在那本书那篇文章里,也有对
这个问题的论述,读者如有兴趣,或如果要深入研究这个问题,不妨去“参考”一下。当
用“参见”做注释时,就表明自己是独立进行了这番论述,与那本书那篇文章没有渊源关
系;就表明自己的论述不是对那个作者的“引用”,而只是“英雄所见略同”。所以,原
原本本地、或搅拌式地剽袭他人,却又做一个“参见”的注释,称之为“掩耳盗铃”,是
很恰当的。4
为了寻找“剽窃”的证据,王彬彬显然对“参见”做了狭隘化的处理。如果王彬彬给
“参见”的注释下的这个定义是正确的,那么这个定义一定会成为改革开放三十余年来中
国学术界影响最大、“成就”最大的定义之一。它打造了一台威力达到恐怖级别的辨别仪
器,足以把三十余年来无数学者的无数著作都戴上“抄袭或剽窃”的帽子!
在学术研究的过程中,参见和引用别人的研究成果,不仅是应该的,而且是必然的,
没有任何一个学者可以从头垒一座泰山,恰恰相反,合格的学者必须参考前人的研究成果
,否则作为整体的学术研究工作就没办法推进,这是最基本的常识。比如,参见康德《纯
粹理性批判》,难道是说必须和康德“英雄所见略同”?相反,凡是宣称自己在参见的时
候,都是“英雄所见略同”,要不就是吹牛,要不就是撒谎。
我暂且按照,来扫描一下案头随手可及的几本书,有关“参见”的例子俯拾皆是:
一类是,不仅用了“参见”、“参看”或者“参阅”等注释用语,而且堂而皇之地在
正文中用引号标注直接引文。从王彬彬的角度来看,这是大模大样、原原本本的“抄袭”
。
如,陈来《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三联书店,2002年12月版)166页这样论述:
有学者把《左传》引诗之方分别为“断章取义”、“摭句证言”、“先引以发其下”
、“后引以承其上”、“意解以申其意”、“合引以贯其义”等。
作者对这一句的注即为“参看杨向时《左传赋诗引诗考》,中华丛书,1972年,64页
。”在这里,陈来当然不会认为“参看”只是用来表示“自己是独立进行了这番论述”,
正文部分也明显包含了直接引用。此处的直接引用提示,所引著作有更详细的论述。
又如,罗志田《国家与学术:清季明初关于“国学”的思想论争》(三联书店,
2003年1月版)34页:
梁启超于1897年提出:“有君史,有国史,有民史。……”……“……,如斯而已。
”
作者对此的注释是,“参见梁启超:《续译列国岁计政要叙》,《饮冰室合集
•文集之二》,59-60页。”这里也是用“参看”来表示直接引用。
再如,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2月版)13页:
首先,“西学东渐”乃大势所趋,章太炎等人之“救学弊”,至多不过是“扶微业,
辅绝学”。
作者对此的注释是,“参阅章太炎的《救学弊论》和《国学会会刊宣言》,均见《章
太炎全集》第五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5
可见,在实际应用中,“参见”和“见”都可用于引导直接引用。
另一类是,“参见”等词用于间接引用的场合,但这些间接引用仍然是引用,绝不是
王彬彬所说的,“用‘参见’做注释时,就表明自己是独立进行了这番论述,与那本书那
篇文章没有渊源关系;就表明自己的论述不是对那个作者的‘引用’,而只是‘英雄所见
略同’。” 从王彬彬的角度来看,这是“掩耳盗铃式”的“抄袭”:将别人的话原原本
本地抄下来,或者抄录时稍作文字上的调整,没有冒号、没有引号,但做一个注释,让读
者“参见”某某书。6
如,陈来《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193-194页:
根据童书业的看法,卿大夫分置侧室、贰宗,……这些侧室、贰宗往往有室、有家、
有邑、有臣,其后代在春秋战国的地位日渐重要。(引者注:中间省略部分无直接引语。
)
作者对此的注释为“参看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153-154页。”
又如,罗志田《国家与学术》54页:
但庚子前此类“调和满汉”的观念在民间相当流行,后来提倡革命的章太炎也曾同意
孔子纪年说,……并写出《客帝匡谬》,公开进行自我批判。
作者的注释为“参见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中华书局,1979年,
81-111页。”
再如,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306页:
清理这一思想背景,必须在抛弃“挑战—应战”的研究模式的同时,防止过分执著中
国史自身的“剧情主线”因而漠视西学的巨大影响。
此处注释为“参阅柯文著、林同奇译《在中国发现历史》第四章,北京:中华书局,
1989年。”7
这两类用“参见”为引用做注释的情况都非常普遍,这里只是随手举了几例。从这些
现象的普遍程度来看,可以从中归纳“参见”一词运用于注释的沿用成习的惯例。目前“
参见”等词的习惯用法,既可以表示直接引用,也可以表示间接引用,还可以表示王彬彬
所说的“与那本书那篇文章没有渊源关系”的独立论述。
王彬彬没有从已有的具普遍性的语言现象中理解词语含义的意识,而且在论证的关键
环节给出词语释义的时候,也没有引证对此一词语的权威解释。因此,从王彬彬对“参见
”的解释如此偏狭来看,这一认定汪晖“抄袭”的关键依据根本站不住脚。作为中文系教
授的阅读积累难道不会提醒他,“参见”的习惯用法其实有多种?像王彬彬这样喜欢琢磨
人家的语文水平并且“诲人不倦”的人士,为什么要刻意隐瞒“参见”的其他的用法呢?
王彬彬大概已经感觉到自己对“参见”用法的断定并不牢靠,因此在篇章安排上没有把对
“参见”式抄袭的指证作为首要的重点。
在王彬彬批评汪晖、强调“学风”的时候,他对“参见”一词所做的辨析既没有引用
已有的与此有关的学术规范,没有引用已有的与此有关的讨论(并不是没有),也没有援
引此前与此有关的“案例”,没有“回头”看一看至今为止中国学术界运用“参见”式注
释的大体状况,只是通过他自己的词语释义就确定了一条分辨是否“抄袭与剽窃”的学术
规范,而从目前已有(还不论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这一时期的具体学术规范)的学术
规范来看,并无王彬彬这种将部分“参见”式注释视为抄袭的明确规定或者惯例。就此而
言,究竟是谁的“学风”有问题呢?
还有的地方,王彬彬毫不掩饰地指黑为白。例如,汪晖在《反抗绝望》第68页对列文
森《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46页的引用,已有“列文
森:《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第46页”的注释,而且其中并无“参见”二字。即使此
处没有用引号标注所引词句,也只是稍与现在的习惯不合而已,王彬彬则有胆量说,“读
者应该已经笑起来了!”,认为这是“对勒文森的剽袭”!
在一个批评者开始随意践踏他人的名誉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品格也已经弃若敝履。但
是《文艺研究》作为在业内有较高地位的杂志,对“‘参见’式抄袭”这类与既有的引注
习惯存在严重冲突的说法,竟然毫无进一步辨析的意识,如果不是急于制造耸人听闻的话
题,应该不至于在编辑方面出这样的纰漏。
其实,只是从九十年代以后,学术界才大规模开始倡导学术规范化。《反抗绝望》的
编辑出版正好处于1988-1991年这一段众所周知的特殊时期,当时具体的学术规范状况与
今天有很大的不同。汪晖在该书重印时的对“主要参考书目”的“注”中说:“本书初版
时,应出版社要求,删去了全部参考书目。现在这份书目是重新编定的。”8在今天,出
版社提出这样的要求是难以想象的,但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初期,这却是常态。不用说
《反抗绝望》成稿的1980年代,就是到了现在,中国人文社科学界也不像美国那样有明确
的写作格式规定,或者用《MLA 格式手册》(《美国现代语言学会研究论文作者手册》)
,或者用《芝加哥写作格式手册》。因此目前在论文格式、注释方式、语汇使用上有相当
大的混淆,包括对“参见”等词的使用场合或范围缺乏清晰说明,这对治学的确带来了一
定的困扰。也许以后可以制定统一的中文论文格式,并通过不断修订来完善,来解决这一
难题。但是,格式问题绝不应该成为对学术思想的遮蔽。如果认为八十年代的文章格式不
规范,八十年代的文章就都不足观,这就本末倒置了。
在王彬彬所指出的例子中,的确存在三处脱注现象,但它们都紧邻“参见”式注释。
一是《反抗绝望》第59页“从上个世纪40年代起,魏源在他的《海国图志》中就提出了‘
以夷制夷’和‘师夷长技以制夷’两大主张……由认识和要求学习西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
进到认识和要求学习西方资本主义政治制度,……‘任务本身,只有当它所能借以得到解
决的那些物质条件已经存在或至少是已在形成的过程中的时候,才会发生的。’”其中“
龚自珍、魏源、冯桂芬还多少停留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传统圈子内打转”引自李
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第57页的内容。但《反抗绝望》第59页这一段在结束处未注明
对《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第57页的引用,也未注明对《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第38-39页的
引用。紧接此处的下一段第一句“如果说龚自珍、魏源、冯桂芬还多少停留于‘修身齐家
治国平天下’的传统圈子内打转,王韬、马建忠、薛福成、郑观应、陈炽实行资产阶级代
议制的政治学术还带有极端狭隘的地主资产阶级自由派的阶级特征”(第59-60页)则给
出了注释:“以上参见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第57页、74页。”其中“龚自珍
、魏源、冯桂芬还多少停留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传统圈子内打转”也引自前引李
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第57页的有关内容。9
二是《反抗绝望》第69页“按照列文森的观点,‘每个人对历史都有一种感情上的义
务,……是一个大家在普遍原则上选择他们所继承的独特文化的社会’”,给出注释“列
文森:《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第3-4页”。接下来的一句:“但是,对于中国近现
代知识分子来说,历史与价值的这种内在统一性被无情地撕裂:由于看到其他国度的价值
,在理智上疏远了本国的文化传统;由于受历史制约,在感情上仍然与本国传统相联系。
”10同样引自列文森《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第4页,未注明出处。
三是《反抗绝望》第64页“这正如伽达默尔指出的,……理解的历史性具体体现为传
统对理解的决定作用”一段,注释为“参见张汝伦:《意义的探究》,第175-176页”。
紧接着的下一段中的“启蒙运动在强调理性的绝对地位时,……它是此在的存在模式。”
(《反抗绝望》第65页),引自张汝伦《意义的探究》179-180页,未注明出处。
这三处脱注是作者的疏失,日后修订《反抗绝望》时可以补充完善。但从上下文的引
证来看,作者并无掩盖与前述几本著作的关系的意思,因为在这些段落的前后,作者都曾
引及这些书。而且这里的引述主要都是历史背景性的或理论背景性的叙述,是参照性质的
,并不涉及作者的中心观点。疏失和剽窃,是完全不同性质的问题。
王彬彬有意识混淆,仅仅根据这三处疏失,就无限上纲,想要全面否定《反抗绝望》
一书,这是无法成立的。他其实知道,仅仅根据这三处疏失是无法炮制出一篇按“学术规
范”可以刊登在《艺术研究》上的论文,所以他才不惜把自己贬为刀笔吏,玩空心思,把
文章的一大半篇幅用于改“病句”,并且发明“偷意”式剽窃法,也是迫不得已吧。
二
王彬彬认为《反抗绝望》“主要”是抄来的、“偷”来的。而按王彬彬所说,“此书
出版后,即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界产生重大影响,很快成为这个领域的学术名著”,
11如果它“主要”来自于痕迹明显的拼凑,如何能在这二十年间蒙混过关?因此,王彬彬
要证实自己给出的惊人判断,就要把那些看不出“参见”之类“剽袭”痕迹的地方也贴上
“剽袭”的标签。这个标签就是“偷意”。
按王彬彬的说法,“偷意”集合了多种“剽袭”手段,“是搅拌、组合、拼凑等手段
一齐用”,“在字句上尽量不留痕迹”,这是“最让人反感的”“剽袭”方式,它“在《
反抗绝望》中是更严重地存在着的”。12也就是说,王彬彬认为“偷意”是《反抗绝望》
最重要的一种“剽袭”方式。虽然他对“偷意”现象的举证只有三处,“偷意”例证的数
量与其重要程度并不相称,但“偷意”有着不可替代的妙用:由于“偷意”在字句上没有
留下什么痕迹,因此判断是否“偷意”也就不必寻找字句上的相似之处,有心人可以非常
随意地下判断。
正因为辨别是否“偷意”带有非常强的随意性,为了保证辨别的严肃性和公正性,为
了避免这类判断沦为“莫须有”式的诬陷,就应该想办法为这种没有什么有效凭据的判断
确立一些相对明确的标准和规范。如果难以围绕“偷意”确立这类标准和规范,就有必要
斟酌“偷意”这一概念的有效性。
但我们在王彬彬的文章里看不到任何审慎思考避免随意判断的迹象。王彬彬列出几处
涉嫌“偷意”的引文之后,基本不做分析,直接下个“‘意’,完全相同”之类的判断即
可,甚至根本一个字的解释都不需要。在《文艺研究》2010年第3期第134页,我们可以看
到“裸奔”的两段引文摆在那里,什么解释或者介绍都没有,甚至连一个“例如”都没有
:
勒文森说:“如果说追求中国与西方平等的观念深藏于梁启超的思想中,那么它也会
深藏于每一个近代中国人的——从最保守的到最激进的——文化理论中。”
汪晖说:“追求民族的独立与平等的意识深藏于鲁迅日本时期的文化理论中。”(第
70页)
这等见所未见的写法出现在讲究语言文理的王彬彬教授的笔下,的确令笔者拍案叫绝
。我实在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写法能比这种“裸奔”的手法更好地显示,辨别“偷意”的
基本原则就是“莫须有”?
由于王彬彬对“偷意”缺乏清晰界定,他在具体举证时也只有这一处缺乏效力的说明
,如果只是跟着王彬彬的臆断来追问他所举的例子究竟是否“偷意”,会一头雾水。首先
要看王彬彬提出“偷意”的问题究竟要说什么,这些说法是否站得住脚?了解这一点,才
能理解为什么缺乏说明、流于臆断的“偷意”在王彬彬给出的“剽袭”分类中反而最为重
要,才能清楚他对“偷意”的臆断为什么无理。
王彬彬在分析《反抗绝望》与列文森《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林毓生《中国意识
的危机》两书的“剽袭”关系时说明了要点。就《反抗绝望》与《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
》的关系,王彬彬如是说:
……(汪晖)常常无视鲁迅与梁启超的区别,把勒文森分析梁启超的理论框架简单地
套用于对鲁迅的观察。13
如果说王彬彬将“参见”式注释诬为“抄袭”,还戴了白手套;那么,睁眼瞎说《反
抗绝望》忽视鲁迅与梁启超的差别,就是斯文尽失了。其实就在王彬彬指为“抄袭”但实
际上已注出处的一句话(第二章第二节第一段中的“这种文化引入包括四部分内容:变更
需要、变更榜样、变更思想、变更理由”)14之后,汪晖即论述了鲁迅的不同之处。但是
王彬彬只当没看见:
与梁启超等人不同,鲁迅的这种以民族文化改造为根本目的的文化引入主要是以否定
性的方式进行的,即是以抨击与批判传统文化的方式进行,而不是以系统的介绍方式引入
。……15
紧接此后的两段,汪晖都对列文森的看法有批评性的对话。难道王彬彬将自己文章的
读者都预设为偏听一方、从不翻书、以讹传讹之人?也许《文艺研究》的个别编辑是这类
读者,但恐怕大多数读者也不是那么好忽悠的。一个口口声声讲“学风”的教授,“学风
”竟然如此低下,也算是匪夷所思。
就《反抗绝望》与《中国意识的危机》的关系,王彬彬说:
(《中国意识的危机》)这本书也给予了汪晖很大帮助。《反抗绝望》只在一处引用
了林毓生原文,且做了注释,但却引用得让人莫名其妙。而在真正借助林毓生的地方,则
不做任何说明。例如,《反抗绝望》中,用“整体反传统”这一理论,对鲁迅这一代“五
四”人物的思维方式进行了论述,而这就完全是对林毓生的学舌。16
《反抗绝望》第54页引用了《中国意识的危机》一处原文,但也正是在此处引用之后
,汪晖这样分析和对话:
(林毓生)这种分析从变动不居、纷纭复杂的历史过程中找到了某种恒定不变的“同
一性”——不是具体的历史内容而是深层的思维模式,因而为人们提供了研究中国知识分
子心态和中国文化特征的某种途径。
但是,这绝不意味着,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始终束缚在一个问题上,沉溺于同
一的问题之中。不是的。……17
王彬彬认为这里“引用得让人莫名其妙”。难道是王彬彬过分沉迷于做“引注规范”
的“纠察队员”,只要一看到引注就条件反射式地与抄袭联系起来,以为“非引注即抄袭
”,以至于认为只要一引用就必然意味着全盘接受?以至于如果看到别人在引用的同时竟
然还表示不同意见,则会觉得“莫名其妙”?
王彬彬在《汪晖<反抗绝望>的学风问题》中企图将汪晖涂抹成一个靠抄袭、拼凑来写
作的人,他这个愿望已经强烈到一个极端敏感的地步:如果他意识到汪晖竟然还在引用前
人研究或看法的同时展开批评性对话和讨论,要么装作看不到,要么被刺激到“莫名其妙
”。
其实,在引述当时非常流行的看法或观念的时候,有时采用暗引的方式,不交待出处
,但因为所引看法在当时学术界众所周知,这种做法是惯例。比如《反抗绝望》第62-63
页:
这是否意味着,但五四反传统主义者把实际政治斗争看成不是根本之图,而把文化伦
理批判即思想革命置于首位时,他们在思维模式上又回到了传统?
汪晖在这里就暗引了林毓生一个非常著名的观点,即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借思想文化
作为解决问题的途径”的倾向来自于深厚的中国传统。汪晖在后面的论述是对林毓生这一
观点的批评性对话。汪晖在此并没有将林毓生的观点作为自己的核心观点。而按王彬彬的
逻辑,这样的地方应该也是汪晖“偷意”的表现。
对于那些被王彬彬指为或者可能被指为“偷意”的地方,有必要放在当时知识界特别
是鲁迅研究界的共同知识•和积累的背景中来考虑。这里不再一一讨论。从根本上
说,人文学术研究是在历史传统和当下的学术共同体中展开的,可以说,任何严肃的研究
都可以说“无一字无来历”。否则,其学术研究的价值恰恰是需要怀疑的。根据“偷意”
这样一个极不严格的概念,如果没有步步为营地做注释,那么,几乎所有不做注的地方都
可以戴上“偷意”的帽子,则所有的学术文体都会崩溃。正常的学术研究都必须建立在前
人的研究基础上,王彬彬对“偷意”的无界限发挥,恰恰是在摧毁学术共同体的基础。这
是用诛心之论代替正常的学术批评,这是以学术规范为大棒,处心积虑、深文周纳,通过
攻击别人以谋取自己的声名,其流弊应该得到肃清,“莫须有”的文字狱必须关闭,唯此
,才能维护一个正常的学术研究与学术批评的生态。
注释
王彬彬,《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的学风问题》,见《文艺研究》
2010年3月号,第126页。
2同上,第126-127页。
3 同上,第131页。王彬彬以类似逻辑指出的例子还有,《反抗绝望》第64页“这正
如伽达默尔指出的,……理解的历史性具体体现为传统对理解的决定作用”一段,注明是
对张汝伦《意义的探究——当代西方释义学》(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
175-176页部分内容的“参见”,王彬彬认为是“抄袭”。
4王彬彬,《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的学风问题》,见《文艺研究》
2010年3月号,第131页。
5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6页。
6王彬彬,《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的学风问题》,见《文艺研究》
2010年3月号,第130页。
7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318页。
8 《反抗绝望》,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96页。
9以上分析参见汪晖,《反抗绝望》,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9-60页;李泽
厚,《中国近代思想史》,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8-39页,第57页;王彬彬,《汪
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的学风问题》,见《文艺研究》2010年3月号,第
132-133页。
10 汪晖,《反抗绝望》,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9页。
11 王彬彬,《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的学风问题》,见《文艺研究
》2010年3月号,第126页。
12 参见同上,第134页。
13参见同上,第133页。
14 参见同上,第133-134页。
15 汪晖,《反抗绝望》,第68-69页。
16王彬彬,《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的学风问题》,见《文艺研究》
2010年3月号,135页。
17汪晖,《反抗绝望》,第54-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