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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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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命运

奶奶长得很丑:宽大的脸盘、又扁又宽的鼻子、小眼睛、凸额头、高颧骨。人家说这样的女人是克命——克夫克子。的确,爷爷就被她克死了。那年,父亲才两岁。
  爷爷的死并不蹊跷。卧病在床半年多,然后就是所谓的油尽灯枯了。然而,爷爷的病很奇怪。据老人们的说法是“招了党”后被鬼祟附身,一只脚已经踏入阴界,所以就不久于人世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壮小伙,血气方刚的时候突然这么个死法,村里很多人认为是奶奶的缘故——阴气太重,把丈夫舫死了。
  出殡的时候,按照村里的习俗,需要有一个至亲的男人在前面引路,俗称“指路”。大概就是指引魂魄尽快找黄泉路的意思。那时候父亲两岁,祖父已经五十多岁。自爷爷去世后,曾祖父没有流泪,反而是骂:“这个不肖的东西,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主事的人去询问他的意思,曾祖父果断拒绝:“他不值得我给哭,也不配我给指路。你们看着办吧!” 于是,主事人只好把父亲拉到一边,一遍一遍地教他:“呆会举着幡,大声喊‘爹,上西南’!” 。
  两岁的父亲在出殡的队伍前显得很扎眼,他又瘦又矮——那是六十年代人的共同特征。他始终没把幡举过头顶,拖在地上,然后扯着嗓子喊:“爹,上西天!”。当所有人都哭的时候,确信曾祖父也流泪了。不是为早逝的儿子,而是可怜学话不清的孙子!
曾祖父不顾风水先生的劝告,坚持把爷爷的坟安在了田头。用他的话说:“活着没给我出力,死后要给我肥田。”
  哪个父亲不心疼孩子呢?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祖父会悄悄到田里去,坐在坟头,月明星疏,和爷爷说说他们爷儿俩的话!陪伴曾祖父回家的除了皎洁的月光,还有一颗历经沧桑又被苦难爬满的心。
  奶奶成了村里最年轻的寡妇后,沉默了很多。她习惯用后背去面对村里人的指指点点。曾祖母是个宽厚的婆婆,待奶奶依旧,她们婆媳偶尔会为了父亲的调皮而会心地笑一下。只是,大家看在眼里的是奶奶的颧骨日渐高了。
  爷爷死后半年,开始有给奶奶提亲的。刚开始是偷偷摸摸——奶奶娘家的亲戚打着看奶奶的旗号来,趁曾祖父家人不在时说这事。不知被讨论过多少次,后来,就有人探风似的去和祖母提。
  祖母沉默不语。奶奶说:“小山(父亲的名字)还小。”此事就此搁浅。  
  那一年,麦子成熟的特别迟。在几个火辣的日头之后,又像是紧急集合似的,所有的麦子烤熟了,田里一片金黄。村里人都张罗着各家的麦收,据说过几天会有大雨。
  曾祖母裹了小脚,干不了庄稼人的活儿,每天烧水送饭;曾祖父那经历悲痛的身体终究没有扛过毒辣的太阳,中暑了。于是,所有的体力活就落在奶奶这个新寡妇的肩上。奶奶挥舞镰刀大汗淋漓的时候,父亲跟在身后,扯着奶奶的衣角喊:“我渴,要喝奶,我要喝奶”,奶奶放下镰刀,喂父亲奶水。
那一年的雨水还是如期来了。村里很多户正是忙着麦子收尾的时候,庆幸没有多大损失;而不幸人家的庄稼没收完,被水泡了。祖父家的麦子有一半被毁在地里。
  说起那一年的雨,到底冲毁了多少人家的麦子?村里很多人已经没有印象。但是,很多人却记住了一个场景——一个女人在雨中趴在田头的坟上哭得昏天动地,那个人是奶奶,他身后还扯着不懂事的父亲。她把长久以来的委屈和劳累都化成一腔怒气,先是拼命刨土,大骂,继而就是长长的嚎哭。她从坟头上滑下来,然后再一次爬上去,完全成了泥人。
  村里人把奶奶抬回家的那天,晚上熄灯躺在炕上,曾祖母试探着问祖父:“要是小山他娘守得苦了,就让她再寻人家吧?”曾祖父没说话,那时的他一定是睁着大大的眼睛在寻思什么,然后闭上眼睛的瞬间眼角流出点什么。
  第二天,奶奶从炕上爬起来没事儿人一样的继续做饭,上地,照看父亲。只是心忽然硬了起来,要给父亲断奶。
  大人们吃完饭,父亲像往常一样,缠着说吃奶水。奶奶说:“没了。”父亲依旧要着,奶奶自顾自的收拾桌子,父亲开始踢腿开始闹。曾祖母看不惯,“你就先给他吃一口,以后再慢慢地断。”奶奶依旧无动于衷,父亲闹得更凶,然后开始哭,发出同龄小孩因饥饿而发出的独特嚎叫。曾祖母取只碗,转身去屋里,取一撮糖用水冲开,端来对父亲说:“不哭,喝甜甜。”父亲喝一口,不是奶水,仰起头来依旧哭;曾祖母把碗端到他嘴边,再喝一口,还是哭。
  奶奶躲在饭屋里,把膏药贴在两个乳房上。晚上父亲嚷着要吃奶水,奶奶就骗他说:“奶子被老狼叼去了。”父亲不信,奶奶掀开衣服,父亲看到两块白布丁,像是补在窟窿上,往上凑闻到浓浓的膏药味儿,缩回来便开始哭着要奶水,奶奶用手拍着他,父亲哭声渐渐小了,换成抽泣声,然后是均匀的呼吸声。
父亲睡着后,曾祖母还在和曾祖父扯话。她听见父亲哭得最狠的时候,说:“怎么突然想起给孩子掐奶了呢?我看小山他娘快呆不久了。”祖父没说话,他在想事。然后翻了个身,挤出一声叹息,“唉!”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哭闹无果,就渐渐相信奶奶的奶子被老狼叼去了。他哭着要奶水喝的频率降低,然而却不死心,甚至在幼小的心灵里幻想——希望有一天老狼把奶子再还回来。他就又有甜甜的奶水喝了。
  父亲被隔奶,不过是消瘦了一阵。倒是奶奶有些遭罪,乳房开始肿胀。那时候附近没有吃奶的孩子,没人帮她吸,受不住的时候她会悄悄拿碗,把奶水挤出来再倒掉。
  曾祖母开始抱怨奶奶,抱怨她的心狠,宁可倒掉也不给孩子吃一撮。她疼怜孙子,每次做饭专门做纯面的馍馍,留给父亲。大伙的饭是白面掺上地瓜干面或是玉米面的窝窝头。
  那一年的麦子本来就收的少,多数是喂了龙王爷。交租粮后所剩不多。父亲享受白面馍馍的待遇没有多久,家里的白面就光了。曾祖母尝试让父亲吃窝窝头。父亲咬一点,吐出来,然后冲曾祖母伸手——“馍馍,我要吃馍馍。”
   父亲说饿,哭着要吃白面馍馍。曾祖父叹气;曾祖母垂泪;奶奶拉起父亲出去了。等到月上柳梢头的时候才回来。
  至于她的外出,曾祖母设想了N种去处。等奶奶平静地回家,父亲不再说饿,不再哭闹,安安静静地睡着,曾祖母却失眠了。
  第二天,奶奶收拾包袱回娘家,没有带着父亲。一连三天音讯全无。
  晚上,父亲在曾祖母怀里哭着找娘时,曾祖母想着:小山他娘怕是不回来了。”曾祖父说:“人各有命,随她去吧!”
  奶奶到底是回来了,还带来了粮食。父亲终于又有白面馍馍吃了,祖母却愁上心来——奶奶还带回来一个消息。娘家已经给她寻好主家了,东张家屯的,离曾祖父家有有50多里。
  曾祖母做了让步:“如果同意,咱村里的老王,我托人给你说道说道,何必非去那么远?”奶奶说,她想断了在这边的念想。
  按照常例,奶奶没改嫁前,还是曾祖父家的人口,庄稼地里的活儿还得干,所以那年秋收玉米理所当然落在奶奶的肩上。唯一不同的是东张家屯有人来帮忙了。
曾祖母去地里给奶奶送饭时,遇见他的。一个老实人,一笑露出满口整齐的褐色牙齿——据说他们屯里男人的牙齿都是这个颜色,和当地水质有关。他口拙话不多,奶奶更像是故意躲着他似的,没和他说几句话。两个人如同真空般,各自干活却配合默契。他干活不惜力,引来村里很多人驻足。
  曾祖母说:“家里去吧,吃点热乎饭”。他不肯,然后又是笑。
  当时,爷爷的坟头就立在地头,他每次经过会是什么心情呢?有人说,他曾经在坟头站了好大一会,不知道想的什么。
  第二天,曾祖父一改往日的倔脾气,把他请到家里吃午饭。他有点窘迫的不知所措诚惶诚恐地见到父亲时,又露出满口褐色的牙齿,摸了摸父亲的头:“这是小山吧?”父亲啃着指头,瞅着他,喊了声“爹”。清晰稚嫩的声音,将曾祖父震在原地,脸僵住;惊得奶奶赶紧冲过来说“叫叔叔”。曾祖母停掉手里的活儿,当曾祖父开始平静的询问他的家庭成员时,曾祖母终究没忍住,“呜呜”压抑地哭出声音来。他更尴尬了。
  他只来帮忙两天。因为曾祖父家里的农活儿基本干完了,而他,也得侍弄自己家里的庄稼。
  播种小麦的时候,他又来过一次,那时候,他和奶奶已经渐渐熟识,话多了,还有了欢笑。可是,不管曾祖母如何说,他始终没有再去家里吃饭。
  芒种之后,奶奶要走了。因为该忙的农活儿已经基本忙完。曾祖母说:“再呆一年吧”,奶奶说那边的人还等着她过去过年,去意已决。
  曾祖母悄悄和曾祖父抱怨过:“人心不坏,就是长得差了点,比小山他爹差远了。”曾祖父始终觉得,像奶奶这样二婚的寡妇,找这么个人已经是造化了。
  奶奶走的那天,东张家屯来了个毛驴拉板车。车夫不是他,据说是他的一个堂兄。奶奶把东西一件一件地搬上毛驴车。曾祖母看着这些物件,偶尔会想起当初置办时的喜庆,如今却物是人非。
  奶奶把蚊帐、脸盆、甚至是门闩也放在车上,驴车就走了。父亲跟在车后边叫“娘,娘”,奶奶从驴车上下来,走到父亲跟前,一下子将他推倒,父亲趴在地上,只哭却追不上,看着奶奶连同驴车渐行渐远,最后浓缩成一个点。。。


[ 本帖最后由 邱家慧 于 2011-10-13 07:5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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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留给我们太多太多的回忆,,,写的真好。。。老同学的才分更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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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2# 的帖子

哈哈,你来了,终于见到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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娓娓道来,感人至深。
竹林青青,微风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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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4# 的帖子

呵呵,谢谢,希望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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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也是一个缩影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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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关于奶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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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问一下:故事发生在什么地方?葬礼中所喊的“上西南”,与我曾做过调查的平度地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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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感人的故事,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难念的经,每个人也都有各自的酸甜苦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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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去世之后 家里几乎没有团聚过 感觉一家的主心骨没了 现在最多是奶奶生日时 能见到几个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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