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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菜空城计

宁波菜空城计

宁波菜空城计
沈宏非

东方早报 2009-5-10 1:23:12




  去年夏天,蔡澜先生蓄须后(服丧之故)第一次来沪,与毛尖、陈子善、孙甘露、宝爷等约在福1088吃饭。席间说起他在TVB的“蔡澜叹名菜”节目因反响热烈而要追加两集,苦于寻不着“名菜”的题材。一桌人于是边吃边寻,寻着寻着,就寻到了毛尖身上——宁波菜;于是蔡也立马就想到了他的老友,宁波人倪匡。

  不过,要把倪匡请到宁波实地拍摄,难度比毛尖吃鱼不被鱼刺卡到喉咙或者请她亲手腌一缸臭冬瓜还高。倪1957年到香港后,至今未动过返乡之念。宁波有关方面也曾派专人到港相劝,但他就是不从。怎么办?

  我建议,不如蔡自己带摄制组到宁波,渔港码头边摆上丰盛的一大桌,一边吃,一边给身在香港的倪打电话,实况转播;与此同时,在香港安排另一组摄影机跟着倪匡,记录他的即时反映,最好拍到他口水狂飙不止的特写——于是当场拍板,不过成事的前提,是倪大叔必须把他爱吃的宁波菜一道道从实招来。

  三天后,蔡澜传来了倪的菜单,共计二十三道。蔡说,这份菜单是倪用信件邮寄给他的,打字稿,“装进一个大信封,有红色框子,像武侠小说中的挑战书”。

  剥皮大烤

  小芋奶燠鸡

  蛎黄豆腐羹

  大小黄鱼

  海瓜子

  乌贼混子

  石撞

  新鲜豆瓣酥

  笋干豆

  黑洋酥猪油汤圆

  干煎带鱼

  蛤蜊炖蛋

  黄牛肉

  水磨年糕

  团子

  面拖蟹

  烤子鱼

  米点鱼头羹

  鲨鱼羹

  龙头烤

  鳗鲞

  糟青鱼

  蚶子

  菜单后还有倪的几笔附注,如“若无海中自然生长黄鱼,不必考虑”;“米鱼,宁波人称之,他处不知何名。此菜浓稠,加醋,入口极酸”;“烤子鱼:即凤尾鱼,炸至尾部焦脆,必须满腹皆卵”;“鲨鱼羹:此菜不善煮者不必试,一定有异味,不能吃”;“蚶子:宁蚶很小粒,鲜美至极,不知怕不怕乙肝”,等等。

  菜单的八成以上,宁波人和上海人都不陌生,有些早就变成上海人的家常菜了。但宁波我没去过,于是问毛尖,毛尖又问了宁波的几名食客,答曰没问题,在宁波,这些都只是小菜一碟。不过,对于出自一个1935年生于上海的宁波人之手的这份“民末菜单”,要让读者看懂,仍有几笔附注要加。

  排头位的“剥皮大烤”,系宁波菜里的大菜,其实有两种款式:其一,猪腿肉或五花肉,去皮,加卤汁、南乳与墨鱼小火焖熟,全称为“乌贼剥皮大烤” 或“目鱼大烤”;另一种“剥皮大烤”制法相同,只是主料里减掉了墨鱼。后者据说是努尔哈赤原创,不知何故成为宁波名菜。然而就“剥皮大烤”之名而言,努尔哈赤说相当可信。尽管苏青讲过“宁波菜中有许多是烤的,烤肉烤鸭烤大头菜,无一不费时费柴火。但工夫烧足的东西毕竟是入口即融的,不必费咀嚼,故老年人爱吃”。但若易“剥皮大烤”之“烤”为“考”,用来形容我国应试教育对于青少年之恐怖,好像也很恰当。

  “小芋奶燠鸡”,“奶”字疑为“艿”之笔误,莫非是“以形补形”之潜意识作怪?“乌贼混子”和“石撞”,听起来酷似黑社会俚语,其实就是新鲜乌贼鱼的最简单的做法:整只扔到水里煮熟,蘸酱油,连肚子里的“墨水”一起吃,又名“墨枣”;“石撞”乃山涧的一种巨型野生蛤蟆之古称,又名“石榜”、“石犷”。宋张世南《游宦纪闻》卷二:“予世居德兴,有毛山环三州界,广袤数百里,每岁夏间,山傍人夜持火炬,入深溪或岩洞间捕大虾蟆,名曰石撞,乡人贵重之。”“石撞”里的“撞”字宁波发音为gang,如上海话的“戆”。

  需要详解的是“米点鱼头羹”,蔡传来的后一版本中,又做“米鱼骨头羹”。米鱼,形似鲈,但口大鳃大眼也大,除眼睛外,倒有几分貌似倪先生。肉极鲜嫩,一直被视为野生大黄鱼的副牌。米鱼脑则是极品,宁波人有“宁可弃我廿亩稻,不可弃掉米鱼脑”之说。鱼肉次之,是象山人做鱼丝面和温州人做鱼丸、敲鱼面的上等原料。若以鱼头为羹,有头有脑,自然不错;如以鱼骨为羹,除非此尤物生来风骚入骨。鱼头和鱼骨之间这番卫斯理式的变幻,“食脑”之人如倪匡者,不会不知。

  鲨鱼羹,倪之所谓“善煮”者,主要是处理鱼鳞。开水烫,毛巾擦,就是为了去除沙鳞。龙头烤,广东人常吃的九肚鱼也。不过九肚鱼是新鲜的龙头烤,龙头烤是新鲜九肚鱼晒出来的干货。新鲜龙头烤,宁波人称为“蛋腐”。蚶子,乙肝元凶是毛蚶,“宁蚶”疑是“银蚶”之误。宁波传统吃法是“摇蚶”:蚶置于铁丝篓中,水大滚后,将铁丝篓放进开锅里不停摇晃,烫熟即食。蔡先生后来说:“蚶子其实在香港也找得到,多数由潮州来的或者泰国进口。江浙人口味有点古怪,也许不是宁波产的,倪匡兄不肯吃。”蚶子的确很多沿海地区都有,但宁波人只吃像百货公司摇奖那样“摇”出来的,这大概就是“倪匡兄不肯吃”的缘故。至于水磨年糕,就用宁波慈城塔牌好了,百年老字号,香港应该买得到。

  查倪匡原籍浙江镇海县(已并入宁波市,全称为宁波市镇海区),1935年生于上海,1957年去港之前,先后混过苏北、内蒙,并未在甬居住。单子所列,估计半出自家庭,半出自上海的馆子。其实,在亦舒小说里,咸菜大汤黄鱼、蛤蜊炖蛋、鱼头、酒酿丸子以及年糕(一定要汤年糕!炒出来的“干巴巴怎么吃?”见《蝉》)之类亦俯拾皆是。人有秋风莼鲈之思,人亦有“吃不如吃不到”之癖。隔空点菜至今,一落笔,一掷笔;一张嘴,一合嘴,大半年就过去了,倪伯伯虽已正式荣升为玉女周慧敏的公公,但那仍然滞留于纸上的二十三道宁波菜,半年来却从鲜而咸,由咸转臭,彻底变成了二十三把石骨铁硬的“压饭榔头”。然而饭之不存,榔头高举却也无处可落,不如顺手隔空砸响杨华生的鄞腔独角戏《宁波空城计》给倪先生过过念头吧:

  “诸葛亮在城楼把驾等,等候唔奴司马来到,阿拉搭侬两家头吃吃老酒谈谈心。西城呒没别个花样景,岳老早就呕人买好:年糕、粽子、咸菜、豆瓣、咸蟹、虾酱、小黄鱼、龙头烤、海茶古、韭菜芽、黄泥螺、咸带鱼、臭冬瓜,咸菜炒炒柴好吃啦,拔唔奴三军当点心。左右琴童人两个,堂头一个,格厢一个,又呒没埋伏呒没兵,连岳奴阿姆只有四个人。侬为啥胡思乱想心勿定,侬来啊!来啊!来来来,请到阿拉城头上来……阿哥!阿拉搭侬两家头,吃吃老酒谈谈心。阿德哥,交关有嗤(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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