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李零:传统为什么这样红

李零:传统为什么这样红

李零:传统为什么这样红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李零 

光明网 刊发时间:2009-05-05 08:53:55 书摘



传统为什么这样红

  台湾有家报纸,登过篇文章,题目是《孔子为什么这样红》。它是学我们的老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雷振邦的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孔子为什么这样红?这是个敏感问题。不了解前因后果,不能理解它。比如,于丹为什么这样红?知识分子的眼睛为什么这样红?不管是高兴的红,生气的红,嫉妒的红——电视广告词:酸不溜丢的山里红。

  现在,《论语》走进千家万户,民工发,监狱学,领导高兴,群众欢喜,知识分子不能太孤立,自绝于领导和群众。

  有人说,孔子死了,二千五百年才出了个于丹,太可爱,太可爱;就她把孔子讲透了,讲活了,了不起,了不起。这是捧。

  有人说,此人活像一说书的,讲的全是心灵鸡汤,心得是她的心得,跟《论语》有什么关系?夫子之道,全让她糟蹋了,我们得保卫孔子,保卫他的道。这是骂。

  还有人,深得中庸之道,说人民群众读《论语》,传统文化被发扬,毕竟是好事,我支持你,但《论语》也分雅《论语》和俗《论语》,人民群众归你管,知识分子的地盘你休想进。我们知识分子讲《论语》,那是另一番天地,我才不带你玩儿。

  这三种反应,和我无关。

  我读《论语》,就是我读《论语》,自己写点读书笔记,讲点个人想法,谁也不代表,犯不着绑上一堆人说事。

  现在,举国若狂,复古一边倒,不正常。我的声音太小,但我要大声说给你们听,请大家认真想一想,传统为什么这样红。

什么是传统?

  “传统”这个词儿,现在地位很高,高得吓人,除了过去的“革命”,啥都比不了,谁敢说个不字?

  大家记住了,这是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神话,将来肯定是笑话。

  传统是什么?不就是过去,好的坏的,一锅乱炖,跟现在没什么两样,用不着拔高,用不着贬低。《兰亭序》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我儿子看我,和我看我爸爸,道理差不多。祖宗留下的东西,什么没有?你别以为,大浪淘沙,剩下的全是金子。

  我的看法,祖宗留下的宝贝,最大一件宝贝,是中国人。但我们自己,也有毛病,甚至是浑身的毛病。《孝经》,开宗明义第一章,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好坏都不能拒绝。比如我爸爸的礼物是震颤,我妈妈的礼物是过敏。遗传病,年轻没事,年纪大了才暴露。可见就是体,也是好坏参半。

  传统,谁都有。孩子是自己的好,但别人的孩子未必比你差。你排斥人家,人家不排斥你,吃亏的是自己。西方人,开口闭口,言必称国际,你的我的,都是他的。国际二字,背后有霸道,但他们四海为家,气魄比我们大。

国学是国将不国之学

  前一阵儿,国学网选国学大师。尹小林问我,哪些人算国学大师。我跟他说,举国若狂谈国学,大师不大师,暂且搁一边儿,咱们先得问一下,什么叫国学?

  国学是个混乱概念。

  什么叫国学?研究中国的学问就叫国学吗?不是。没有西学,无所谓国学,国学是对西学而言,郑玄不是国学家,戴震也不是。陈寅恪、傅斯年,他们到外国干什么?就是出去偷艺。他们心里,全都憋着口气:人家看不起,暂时不说话,三十年后,再与他们争胜。

  我的看法,国学虽刻意区别于西学,但实质上是“国将不国之学”。它跟西学争胜,越争气越短。新学,就连国学家也学,即使最最保守者也学——明着不学偷着学。大家要找原汁原味,几乎没有,其实都是不中不西之学,不新不旧之学。所谓大师也很简单,全是推倒重来,白手起家,创建各门新学术的人。

  现在,一般人的印象,读古书就是国学。比如章太炎、黄侃,杨树达、余嘉锡,还有钱穆,这样的人才算国学大师。如果这才叫国学大师,很多人都不能算,国学的阵容很可怜。

  我的意见,近代学术,有些太新,不算国学,最好归入西学;有些太旧,也不算,最好归入清代学术。比如考古学,就是地地道道的外国学问,绝不是宋人讲的考古学;还有历史比较语言学,也是地地道道的外国学问,绝不是清代的小学和考据学;中国边疆史地的研究算不算,好像不算(地理系,现在归理科)。还有清华国学研究院,所谓国学也是不新不旧,有些还是严格意义上的新学。

  现在,最奇怪的是,连季羡林都成了国学大师。人家自己都说不是,好事之徒,还要把这顶帽子扣在他的头上。这也反映了国学概念的混乱。

国粹多是国渣

  国粹是个可笑的概念。

  中国的国粹是什么?很可怜。全是西化剩下来的东西,有些城里化了,乡下没化,沿海化了,内地没化。中医中药,国剧(京剧)国术(武术),还有中国菜,数来数去没几样。


  我们,身上穿的,屋里用的,衣食住行,一切拿眼睛能瞅见的,几乎全是洋的。

  中国文学,总得用中国话写中国人,汪曾祺如是说。但就连这事,也要打折扣。研究外来语的都知道,我们的汉语,很不国粹,哲学术语、科学术语、军阶官衔、制度名称,几乎全是外来语(很多都是日本传来的假汉语),甚至语法也大受影响。

  唉,就连最最国粹的汉字,也被简化了。港台的同胞想不开。

国宝要保不要造

  中国历史太悠久,地上地下宝贝多。古人说,地不爱宝,稍一动土,就有发现。

  中国的考古发掘,年年大丰收,但盗掘也十分猖獗。

  传世品和出土品,书画、陶瓷、青铜器,博物馆的收藏很丰富。近两年,全国都在盖新馆。但很多文物流入私人手中,流入海外市场。

  地面遗迹,《封禅书》、《郊祀志》、《水经注》等书所载,如甘泉宫、后土祠、八主祠等等,都是了不起的古代遗迹。岳镇渎海的庙,也有存留。古建,山西最多,主要是元大德癸卯年地震后的劫后余存。

  这些都是真古物、真古迹,一定要保。

  假古迹,也不少,用《红楼梦》上的话说,很多都是“从敬爱上穿凿出来的”东西。比如陕西的黄帝陵,湖南的炎帝陵和舜庙,河南的二帝陵和太昊陵,等等。这些古迹,历代翻修,本身也是古迹。但各地公祭,烧香磕头,十分滑稽。不仅如此,为了寻根问祖,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各地还拆了不少真古迹,造了不少假古迹,十分荒诞的假古迹。保护真的没钱,造假倒有钱。

  现在的中国,文物古迹大破坏,超过历史上的任何时期,不能怪五四,不能赖“文革”。中国的地方官、旅游部门、施工单位、考古文博单位,都有责任。

  中国的干部队伍,底色是农民。文物古迹被破坏,主要是管不住农民和地方官。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我们把博物馆交农民办,会办成什么样。肯定不是女尸,就是长着五条腿的驴。

  中国传统再伟大,也不能靠毁真造假来发扬。推而广之,就是古代思想,也是同样的问题。真孔子,没人爱。大家更爱假孔子。

五四运动,光芒万丈

  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打倒的只是店,不是孔子。孔子安然,孔子无恙。当时的非圣疑古,表面上是传统中断,其实是传统重建。它对中国新学术,有不可估量的贡献。西方科学的引入,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军事学,全面占领。人文学术,也革旧鼎新。从旧经史之学到新史学,从旧子学到中国哲学史或思想史,从旧集部之学到新文学,革新是全面的。

  中国的新学术,不光是靠点滴积累,一砖一瓦往起垒,更重要的,是文化立场的突破。

  五四有两个遗产,和胡适有关。

  第一,是以顾颉刚为代表的疑古运动。这个运动,很多人都认为是中国史学现代化的标志。它和胡适的影响直接有关。胡适和顾颉刚,都很重视崔东壁,但顾明确指出,他和崔氏不一样。崔东壁尊孔卫道,他不是。正因为不是,所以顾先生才敢怀疑圣人,怀疑孔子时代的圣人(尧、舜、禹)。这是了不起的突破。虽然,在方法上,顾先生沿袭了崔氏的方法,没有反省这类方法的不足。考据是为了保卫孔子的道,并不是纯粹的方法,里面也有意识形态。

  第二,是中国哲学史的建立。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舍上古圣人不谈,直接讲诸子,直接讲老、孔,当时人以为学问不足,但他的路是对的。这书是真正的开山之作。胡适之后,冯友兰是大家,书比他多也比他厚。胡不讲六家,冯讲;胡否认王官,冯加限制而肯定;胡以老在孔前,冯以老在孔后。这些分歧,现在也还是争论的话题。一般认为,这门学问,冯氏才是真泰斗。我的看法不一样。我认为,胡适的考证诚多可商,但文化立场,占位却比冯氏高。第一,他强调,中国哲学史,不能用西方哲学史的概念和框架来剪裁,冯氏反之;第二,他是把孔子从圣人的位子上请下来,和诸子平起平坐,冯氏却是尊孔派。即使今天,胡适的看法也是解毒剂。

  五四代表的新文化,后来分为两叉。1949年后,更被海峡隔绝,判若两个世界。

  厚诬五四,是数典忘祖。

  近年,余英时说,郭沫若抄钱穆,引起轩然大波。钱穆和郭沫若,分属不同的营垒,分属海峡两岸各一边。他们的政治立场和为人怎么样,可以另外评价。政治观点不同,当然不一样。但他们俩,学术成就怎么样?自有公论。钱穆,学问太旧,格局太小,根本无法和郭沫若比。中央研究院选第一届院士,他们对郭沫若的政治立场很不满,但学问没商量,还是承认,照样提名。傅斯年说了,只要不是汉奸。

  其实,学术就是学术,即使罗振玉的书,我们也要读。他有学问,还是有学问。

  这才是公允的看法。

说经典阅读

  说起读古书,我们会想起鲁迅。

  关于读古书,鲁迅说过逆耳的话,那是忠言。有人说,他自己读了很多古书,却反对读古书;不让别人读,自个儿躲起来悄悄读。我读过鲁迅的书,他的想法没这么简单。

  第一,他说,要少看或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主要是为了树立新学的地位。他并没说,绝对不许读古书,而只是说,新书和旧书,还是以新书为主,旧书最好搁一边儿,当务之急,还是读新书。今天的中国,也是这个格局,我看不能反过来。就像中医,保护中医我同意,但用中医代替西医或领导西医,我看没人会同意。

  第二,他说,读经不能救国,这也是对的,今天我也这么看。

  第三,他说,与其读经,不如读史,与其读正史,不如读野史,看看中国的历史有多么烂,我看也很有深义。世界历史学的趋势,日益重视生活史、口述史。野史正是生活史、口述史。其实,子学的地位比从前高,也是顺理成章。

  第四,他说,要治国学,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治,而是像王国维那样治。很多古书的研究变成专家之学,也是势所必然。它不再走进千家万户,我看没什么不好(西方早就如此)。

  古书是一种文化结构。五四以来,这个结构被颠覆,非常合理,非常正常。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绝不是一个儒字所能概括。中国典籍,经史子集,也绝不是一个经字所能概括。

  现在,很多自己都读不懂经书的大人,却疯狂鼓吹读经,甚至鼓吹少儿读经,我是不以为然的。少儿读经,不是读《诗》、《书》一类经。《诗》、《书》,连教授也啃不动。他们所谓经,是《三字经》这样的经,其实是蒙学课本,可笑。

  我在北大开经典阅读课,不是读传统意义上的经典,而是以“鬼子”为榜样,读他们理解的四大经典:读《论语》,读《老子》,读《孙子兵法》,读《周易》经传。我觉得,这样安排更合理。

  一是这四本书最有思想性,最有代表性。二是它们的篇幅比较合适,别的子书太大。

  总之,古书可以读,但不必是过去的读法。

我们的信心建在哪里

  我们的信心该建在哪里?是真传统,还是假传统?这个问题,和大国崛起有关。

  我一直说,中国人的心底,埋着个梦,就是重新当大国。不当大国,堵得慌。

  历史上,大国崛起,往往有小国背景。如小邦周克大邑商,亚历山大征波斯,都是小国胜大国。

  中国曾经是大国,历史上了不起的大帝国。然而世事沧桑,近百年来,我们衰落了。就像历史上的很多大国一样。

  二十世纪80年代,怨天尤人骂祖宗,大家还记得吗?当时骂什么?主要是骂专制主义、骂封闭停滞,骂小农经济、骂吃粮食不吃肉,心理自卑,达到愤懑的地步。大家恨传统,简直恨到了根儿上。把明明属于中国现代化的不良反应,全都怪在传统的头上。但这种声音,并未引起大家的注意,国人几乎一边倒。

  现在的中国,正好相反,从骂祖宗变卖祖宗,急转直下。我们的自信心仿佛一夜之间就提高了,高到令人惊讶的地步。举国若狂,一片复古之声。然而,只要耐心倾听,在《狼图腾》中,在最近播出的《大国崛起》中,我们还是可以听见《河殇》的声音,忽而哀怨忽而亢奋的声音。

  一句话:大国梦想,小国心态,表面自大,骨子里还是自卑。

  中国的复古,是因为信仰缺失,就像俄国,乞灵于传统。

  现在,很多英雄气短的人,宁愿相信假传统,也不愿相信真传统。就像古之好事者,登临怀古,没有真古迹,也要造一个出来。中国需要这样的造神运动吗?中国的运动还少吗?

  现在的复古,是真复古,还是假复古?说复古的,往哪儿复,怎么复?哪朝哪代哪个皇帝?你的复古方案是什么?请给大家说说看。你要迷这帝那帝,曾胡左李,就别讲什么“走向共和”。

  我的看法是:

  研究传统,我们应该有充分的自信。中国的历史遗产,虽遭破坏,还是相当丰富。古书也好,古物也好,古迹也好,还是集中在中国大陆。特别是尚未开发的地下资源,更几乎百分之百在中国大陆。

  特别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有人。中国人还在,不信邪的精神还在。我们的一切,已经纳入现代化的视野,古今中外已经摆上了同一桌面。

  我们为什么要自卑?我们有这么多真东西,干吗还要拿假的壮胆,拆了真的造假的,跟着别人起哄。

  托古改制,自欺欺人的阐释,全是无聊把戏,对中国的形象,有百弊而无一利。不是爱中国,而是害中国。

  传统不必这样红。

  (摘自《放虎归山〈增订本〉》,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版,定价:25.00元)

TOP

我也很好奇这个问题。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