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读书报 日期： 2009年4月15日
《奥德赛》的女神雅典娜
■ 陈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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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神话中的女神雅典娜身份颇为复杂。她是宙斯与“机巧”女神墨提斯（Metis）之女，从赫西俄德讲述的神话可知，她是从宙斯脑袋里蹦出，而非从母亲墨提斯的子宫里诞出。一出生后她接受了宙斯的神盾，“有了它，她的力量便超过了住在奥林波斯的一切神灵。[这神盾成为雅典娜可怕的武器。]”（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神谱》，张竹明、蒋平译，商务印书馆赫西俄德，第53页。）另外，雅典娜和阿尔特弥斯以及灶神赫斯提亚（Hestia）都是贞女，坚定地拒绝婚姻，虽是女神，她们却都拒绝被希腊男人视为女人之存在最基本的婚姻及为人母的角色，而从事男性活动中最具有特色的作战和狩猎（灶神除外）。雅典娜与后两位女神不同的是，她一向被视为无性别的中性神，是一个高度男女合体的角色，或者也是一名跨越两性疆界者。所以，不从母亲子宫所生，坚定保持贞洁，这两点超过其他因素，决定了雅典娜身为女性，却不同于一般女人的身份认定。
《奥德赛》中的雅典娜从头至尾一直出现，东奔西走，忙个不停。她在《奥德赛》中摇唇鼓舌讲得最长的一段话，是卷一她特意提醒宙斯和众神，奥德修斯仍被神女卡吕普索（Calypso）软禁羁留，由此推动了《奥德赛》整个情节的展开。此后请求宙斯派出赫尔墨斯去向卡吕普索下达神谕的建议，也是雅典娜提出的。她自己即刻前往伊塔卡，给特勒马科斯“心里灌输勇气”，然后送他出外寻父。在寻父过程中，是她一手策划建立起这两位分隔二十年的父子之间的精神关系。
《奥德赛》一开卷，读者诸君就看到，作为情节推动者的女神雅典娜十分积极活跃。不仅如此，全诗向上追溯，是雅典娜的愤怒使阿开奥斯英雄们的归程充满艰辛和死亡。若往下延伸，诗中所述的奥德修斯漂泊、返乡，故事的各个环节无不由雅典娜引导，全程掌控，直至卷末奥德修斯最终与伊塔卡的贵族们订立盟誓和解。说雅典娜是整部《奥德赛》的“导演”，丝毫不为过，她堪称《奥德赛》从头至尾一名首屈一指的“计划者”。怪不得有人因雅典娜对《奥德赛》各部分的穿针引线把《奥德赛》称为“半神的喜剧”。
在这些情节的背后，有很多不得不问的疑点：为什么雅典娜惟独帮助奥德修斯，为什么她的心“却为机智的奥德修斯忧伤”？再者，就算奥德修斯的故事里需要一位奥林波斯神的助佑，为什么偏偏是雅典娜，不是别的神？
奥德修斯是凡人中雅典娜的最爱，因为这神人二位都“善施计谋”，奥德修斯“在凡人中最善谋略，最善词令”，雅典娜“在所有天神中间也以睿智善谋著称”，所以宙斯的这个女儿在各种艰险中一直站在奥德修斯身边保护他。换句话说，雅典娜的“智谋”（mētis），神的智慧，通过最睿智聪明的奥德修斯，与凡人的智慧切实勾联起来。倘若可以说《奥德赛》是一部英雄“智胜”的史诗，那么，这位英雄的mētis品性很多时候与女神雅典娜的mētis直接相关。作为神明，雅典娜似乎成为凡人奥德修斯在神界的象征，她映射出在英雄奥德修斯身上已然存在的，那些可以让他存活和成功的英雄品质。
人们早已注意到，两部史诗的神明差异甚大：《伊利亚特》里众神出场，相互争吵，纷纷扰扰，但神明世界与凡人世界似乎各不相扰（即便神明关切凡人，干预战事，不过是协助英雄发挥潜能而已）；《奥德赛》中大多时候仅有雅典娜一人在神界人界四处忙活，她频繁下凡人世，甚至亲身参与了奥德修斯对求婚人的杀戮，雅典娜跟奥德修斯父子有非常紧密的人神关系。原来在《伊利亚特》中嬉笑玩闹，挑起种种事端，不太体面的神明，在《奥德赛》里摇身变为严肃、理性、赏善罚恶的神，像是正义的化身，是对凡人正义的呐喊作出回应的神义执行者。就拿雅典娜来说，《伊利亚特》里她和赫拉一起为阿开奥斯人助威，给特洛亚人制造混乱和毁灭，甚至怂恿一介凡夫俗子狄奥墨得斯（Diomedes）刺伤了美神阿佛罗狄忒和战神阿瑞斯，阿瑞斯为此对宙斯控诉：“我们所有的神对你都心怀怨愤，>因为你生了那个疯狂、好捣乱的女儿，>总是想干坏事。”雅典娜还不公正地欺骗特洛亚人，她扮作赫克托尔的弟兄引诱他与阿基琉斯对决，把阿基琉斯误投的枪交还给阿基琉斯，然后消失，留下赫克托尔独自面对他的厄运。这位女神并不遵守公平的游戏规则。《奥德赛》里，雅典娜一改“疯狂、好捣乱”和不公正的旧貌，她虽然忙碌，却是个异常冷静理智，富有智谋的计划者和推动者。神明形象的改变，荷马当然大有深意，据解经大师伯纳德特说，《奥德赛》旨在通过雅典娜建立一种新的神人关系。
从《奥德赛》开篇宙斯的喟叹，我们已经听得出神人关系将有大的转变。宙斯说：“可悲啊，凡人总是归咎于我们天神，>说什么灾祸由我们遣送，其实是他们>因自己丧失理智，超越命限遭不幸。”然后宙斯举了埃吉斯托斯的例子，说他杀阿伽门农奸娶其妻是超越命限之举，自会遭报应。奥德修斯也唯一一次（无论在《伊利亚特》还是《奥德赛》里）以代表世间凡夫俗子的口吻说过：“我们世间凡人生性心中好恼怨。”从这些话里可以推测，《奥德赛》里的神明不再为人的过错承担罪责，人自行谋划行为，自负其责，人的邪恶不能再推诿于神，犯下滔天大罪的人（如埃吉斯托斯）难逃惩罚。
奥德修斯的历程几乎就是这样一种新的神人关系的图解。这种新的关系的建立过程中起主导作用的，无疑就是雅典娜。“雅典娜让自己远远良善于野蛮的诸神，并准许使用各种手段惩罚敌人，在这个范围内，雅典娜就为一种新的‘宗教’奠定了基础，自己就成为这种新宗教的领袖。”《奥德赛》前四卷雅典娜幻化为人的形象之频密超过其他诸卷，为了帮助特勒马科斯，她频繁化身为门托斯、门托尔（最后甚至以门托尔的身份亲自陪特勒马科斯出外寻父）。是她悉心调教特勒马科斯长大成人，完成精神的独立与转变，她教导特勒马科斯以奥瑞斯特斯为榜样，使他不再只在意家产，而是将目光转向王位和继承权，转向那个几乎从未谋面而感觉陌生的父亲。雅典娜对奥德修斯的帮助自不待言，连奥德修斯自己也说：“如果雅典娜和天父宙斯>襄助我们，我是否还需要帮助求他人。”
试看《奥德赛》末尾，一百多号求婚人被杀，这件事触怒了伊塔卡的权贵，他们前来攻击，奥德修斯一家面临险境。这时，雅典娜和宙斯商定，要让奥德修斯永远为国君，让伊塔卡人忘记仇恨，双方订立盟誓。此处宙斯说话的逻辑很混乱，不过有一点很清楚，连他也说，是雅典娜“自己亲自想出了这样的主意，>让奥德修斯归来报复那些求婚人。”当雅典娜领宙斯旨意去伊塔卡化干戈为玉帛时，仍自行行动，先违反了宙斯的旨意。一到伊塔卡，她先化身为门托尔，奥德修斯“一见心欢喜”，当然心知肚明这是女神又来帮忙了。奥德修斯鼓励儿子要奋勇作战，“切不可辱没祖辈的荣耀”，雅典娜则激励了老迈的英雄拉埃尔特斯，他“老夫聊发少年狂”，掷出双方战斗的第一枪。接着伊塔卡的战斗双方陷入白刃战。如此局面显然不符合宙斯所说的要让伊塔卡的人把“仇恨忘记，让他们彼此像从前一样>和好结友谊，充分享受财富和安宁。”
为什么雅典娜先要挑起更激烈的内战？我们猜测，雅典娜并不认为奥德修斯杀死求婚人后建立稳定内政的任务就完成了，更激烈的内战，目的是让奥德修斯一方获得彻底的胜利。伊塔卡人的内战果然打得如火如荼，后来若不是她出手阻止，奥德修斯一干人也许会把前来攻击的敌人斩尽杀绝。虽然最终宙斯扔下硫磺霹雳，在愤怒的奥德修斯面前显示了神的威力，但整个过程中众神之主宙斯的作用式微，伊塔卡城邦内和平局面的形成完全有赖雅典娜的谋划和亲身施行，她也俨然成为正义的奥林波斯神的象征。
雅典娜是《奥德赛》中最活跃的神明，也是最富智慧，费尽心机要建立起新的神人世界图景的神明。但是，尚有一个问题未明。雅典娜既然是女神，那么，在《奥德赛》里雅典娜更多被塑造为女性角色，还是神明角色？答案当然是后者。雅典娜的出生和保持贞洁已经否定她身为女人的身份。但我们仍然要询问，作为女神，雅典娜是否具有某种女性性（femininity），是否与某种女性价值有关？
设若女神雅典娜也具有女性属性，从《奥德赛》里直接推出的大概只有一点，她是女性纺织活动的守护神，尤其是纺纱和织布的发明者，因此受到女性崇拜。费埃克斯妇女善纺织与雅典娜有关。诗中说：“[费埃克斯]妇女们也都>精于纺织，因为雅典娜赐给他们>无与伦比的精巧手工和杰出的智能。”不过，诗中我们从未见过雅典娜自己从事实际的纺织，神女卡吕普索和基尔克（Circe）倒是手拿梭子在纺线织布。尽管如此，就因雅典娜是纺织的保护神，她亦可视为女性纺织者的原型，以及纺织这种纯女性化活动的象征。
另外，作为女神，雅典娜的形象明显与其他具有神性或妖性的女性不同。以学者泰勒的话概括，卡吕普索、基尔克、塞壬等女性都是属地的（earthbound），象征着人低端一面的本能，唯有雅典娜的女性性不代表属地的本能，而是联系着被教化的人的理性价值、精神价值。也就是说，卡吕普索们代表的是低级女性价值，雅典娜代表的是高级女性价值，最终奥德修斯的妻子佩涅洛佩（Penelope）将这两种女性价值完美集于一身。奥德修斯对自我的追寻历程中，和这两种女性打了很多交道，他的诱惑主要来自前一类女性，而对他的直接帮助则来自象征人的理性的智慧女神雅典娜。
无论如何，诗中的雅典娜没有体现出多少专属女性的品质，高级女性价值的说法也可以理解成人的价值，并非女性独有。我们不可能在雅典娜这里找到《奥德赛》女性主义的答案。雅典娜在史诗里的主要任务是帮助奥德修斯返家，建立新的政治秩序。奥德修斯返乡后要探察妻子，雅典娜总是站在奥德修斯这边而不是佩涅洛佩那边。她甚至与奥德修斯、特勒马科斯合伙蒙蔽佩涅洛佩，不让她知晓奥德修斯已经返回伊塔卡。虽然雅典娜也帮助佩涅洛佩做过很多事：当她悲伤时给她送去睡眠，让她产生出现在求婚人面前的主意并且适时给她美容，让她容光焕发。然而，雅典娜对待奥德修斯夫妻二人有很大差别，帮助奥德修斯可谓尽心尽力，但对佩涅洛佩的帮助只点到为止罢了。当佩涅洛佩为儿子可能遭求婚人伏击杀害而忧心忡忡时，雅典娜给她送去一个幻象安慰她，只透露了她儿子的事，对丈夫的事闭口不谈。雅典娜还称赞过奥德修斯不让妻子知情是谨慎之举。总之，奥德修斯家族中，佩涅洛佩并非因为和雅典娜同属“女性”而成为她的关注和帮助对象。这个家族中的成员按雅典娜的关心程度来排名的话，应该是奥德修斯、特勒马科斯、佩涅洛佩和拉埃尔特斯。佩涅洛佩之所以排在公公拉埃尔特斯的前面，是因为她与奥德修斯、特勒马科斯关系密切，组成三口之家，而闲居在郊外的拉埃尔特斯多少已经被排除在这个“核心”家庭之外了。
《奥德赛》的雅典娜“重男轻女”的倾向到古典时期作家埃斯库罗斯手里愈发变本加厉。当奥瑞斯特斯杀母为父复仇最终需要雅典娜的法庭判决时，雅典娜说：“这是我的表决，投赞奥瑞斯忒斯无罪。>没有哪个母亲把我生养出来，>我支持男人，除了婚姻，在一切方面，>始终和父亲一起，坚定不移，全心全意。>所以，对于我，她[克吕泰墨涅斯特拉]的死亡不算人命关天。”雅典娜不是由母亲生出，从而否认了自己的母亲，肯定了奥瑞斯特斯的弑母行为。一方面，雅典娜代表的奥林波斯神统与复仇女神代表的宇宙神对簿公堂赢得了胜利，《奥德赛》预示的新的神人关系进一步确立；另一方面，这或许是公元前5世纪雅典男性意识的产物，女性智慧的传递被彻底地移除（雅典娜母亲“墨提斯”之名意谓“机巧女神”），主张的是宙斯与女儿的联系以及父权中心说。男性控制的巩固，却是由一位支持贞洁的女神，来加以标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