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琳]中国古代英雄诞生故事与民间叙事传统 ——以岳飞出身、出生故事为例
【内容提要】
中国古代英雄诞生故事中的模式化、传奇化叙述,呈现出鲜明的民间风格。岳飞出身、出生故事实证了在中国古代英雄传奇诞生故事中,存在着史诗化的“奇生”母题。受“奇生”母题影响,在表层叙述体制上,呈现模式化的民间叙事特征;从深层文化背景上,体现出民俗信仰、民众观念等复杂文化因素的影响。英雄诞生故事,从叙事方式、文化背景两个方面,体现了民间传统对叙事文本的影响。
【关键词】 英雄诞生故事/岳飞/民间叙事
中国古代英雄传奇故事,虽乏规模宏大的长篇英雄史诗叙述,但散见于诸多史籍和通俗叙事文本中的英雄故事,仍以或隐或显的史诗化特征,体现了民间叙事对英雄传奇故事的渗透和影响。作为叙事文学的一个重要类型,英雄传奇与民间叙述关系最为密切;作为英雄传奇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英雄诞生故事是其民间叙述风格的重要表现之一,现今仍存于史籍及通俗文本中的众多文献即为明证。本文即以英雄传奇故事的重要一支岳飞诞生故事为例,兼及其他帝王、英雄故事,从出身来历、出生方式两方面,探讨中国古代英雄传奇故事叙述中的民间传统。
有关岳飞诞生最早的史传记载当为岳珂《鄂国金陀粹编》:“及生先臣之夕,有大禽若鹄,自东南来,飞鸣于寝室之上。先臣和异之,因名焉。”[1] (卷四)《宋史·岳飞传》承袭此说,大鸟适飞其上的简略传言将岳飞名字与出生时异兆相联系,且暗示其未来之非凡、显贵、传奇、神异。岳珂自神其祖之传奇化撰词,为岳飞神异身世衍化之肇端。
一、转世神话:民间叙事中的岳飞出身故事
1. “猿精”、“猪精”转世:死于非命
与岳珂同时或稍后,尚流传有关岳飞出身故事的不同版本。借助南宋野史笔记,可略窥当时传说面貌。《独醒杂志》载:
岳公微时,尝于长安道上遇一相者曰舒翁,熟视之曰:“子异日当贵显,总重兵,然死非其命。”公曰:“何谓也?”翁曰:“第识之,子猿精也,猿硕大必被害,子贵显则睥睨者众矣。”[2] (卷十五)《夷坚志》载:
岳之门僧惠清言:“岳微时居相台,为市游徼,有舒翁者善相人,见岳必烹茶设馔,尝密谓之曰:‘君乃猪精也,精灵在人间,必有异事,它日当为朝廷握十万之师,建功立业,位至三公。然猪之为物,未有善终,必为人屠宰,君如得志,宜早退步也。’岳笑,不以为然,至是方验。”[3] 与岳珂之大鸟暗喻相异,此处岳飞被附会为猿精、猪精转世。异闻之诞生与秦桧禁锢史实及民间口传暗流涌动相关,相异版本著录体现时人对于岳飞故事之民间理解。
上述传说所提及之猿、猪,在早期民俗信仰中皆为图腾崇拜对象,因此在后世与民俗关系密切的小说文本中,猿精、猪精频频出现。涉及猿精作品有《搜神记》、《述异记》、《酉阳杂俎》、《陈巡检梅岭失浑家》等[4]。涉及猪精作品有牛僧儒《玄怪录·郭元振(乌将军)》等。冯梦龙《平妖传》第一回讲述莺脰湖猴精事,诗曰:“人生切莫畜猕猴,野性奔驰不可收;莫说灯花成怪异,寻常可耐是淫偷。”[5] 更直接道出好淫之主题。猿、猪作为民间文化传统中的特定意象,在岳飞转世之说中被赋予不同的意义指向。史载岳飞不近女色,《鄂国金陀续编》、传奇《精忠旗》、小说《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皆有岳飞婉拒国色之事。摒弃好淫之义,可见此处猿精、猪精暗喻指向另一方面:死于非命。笔记所载猿精、猪精抢婚故事之结局,皆以被抢妇人设计逃脱或借助他人杀伤猿(猪)精结束。上述岳飞出身传说突出“猿硕大必被害”,以及“猪之为物,未有善终”,极具强烈象征意味,体现民众“枪打出头鸟”之朴素意识。与后世文人深刻清醒的政治反思与意义探讨相较,民众对于岳飞命运的解释完全沦为民间化、宗教化的轮回转世之说。这是岳飞出身故事的早期形态,并呈现较为明显的民间风格。
2. 岳飞——张飞转世:忠义内涵
另有岳飞由张飞转世之说。冯梦龙《喻世明言·游酆都胡毋迪吟诗》载:“岳飞系三国张飞转生,忠心正气,千古不磨。一次托生为张巡,改名不改姓;二次托生为岳飞,改姓不改名。”[6] 清古吴墨浪子《西湖佳话》卷七《岳坟忠迹》载:“父母生他的时节,梦见一个金甲红袍,身长丈余的将军,走进门,大声道:‘吾乃汉朝张冀德也,今暂到汝家。’说毕,即时分娩,父亲因此就取名为飞。”[7] 岳飞、张飞同为历史名将,勇武过人、赤胆忠心,内在秉性之相似、姓不同而名同之事实皆为此转世之说提供依据。此说流传极广,在民间影响较大、备录民间神道传说的《历代神仙通鉴》载:
宋徽宗时,关羽现于宫中,帝问张飞何在?羽曰:‘飞与臣累劫为兄弟,世世为男子身,在唐为张巡,今已为陛下生于相州岳家。他日辅佐中兴,飞将有功。’相州汤阴岳和,存心宽厚,妻姚氏尤贤。有娠昼寝,一铁甲丈夫入曰:‘汉冀德,当住此。’醒产一子,有大鸟若鹄,飞鸣屋上,因名飞[8]。《列仙全传》亦有类似记载[9] (卷二)。精灵不死、轮回循环之说,体现民间之良善愿望。基于此褒扬态度,民间所传不仅岳飞出身有源,其后世也被赋予种种灵异之说。《万历野获编》载:
徐鹏举者,中山武宁王七世孙也,父奎璧,梦宋岳鄂王语之曰:‘吾一生艰苦,为权奸所陷,今世且投汝家,享几十年安闲富贵。’比生,遂以岳之字名之。及长则父已殁,以正德十二年嗣祖爵,至今上初元始薨,凡享国五十七年。为掌府及南京守备者数任,备极荣宠,较之武穆遭际,不啻什佰过之[10] (卷五)。《湧幢小品》言略而事同[11]。较之明清众多戏曲小说中岳飞升天、封神成圣,此轮回转世之释,安排岳飞后世安享荣华富贵,固不免俗,然泄愤补恨良善之愿可嘉。民间之解释,前世为张飞,着眼于忠义内涵;后世享富贵,着眼于因果报应。一为根由,一为结果,前后照应,有始有终,亦为民间想象自成体系之有趣味处。
无论前世来源,还是后身转世,皆证中国民间善恶有报、果报轮回说之根深蒂固。与《说岳全传》中岳飞大鹏鸟转世说之优美与象征意义相比,此处转世之说缺乏深刻内涵与寯永意味,略逊一筹。
3. 大鹏金翅鸟:英雄象征
《说岳全传》沿继家传系统中“大鸟”之说,借鉴宋人笔记中异物转世之想象,援以佛家典故,设岳飞出身为大鹏金翅鸟转世,铺衍成一段洋洋洒洒、意蕴悠长的精彩传说。
《说岳全传》篇首此段故事约千余字,虽文字不多,但以神话框架奠定作品人物关系、全书结构,地位极重要。其转世渊源关系简述如下:如来说法,女土蝠撒臭屁,护法大鹏金翅明王啄死女土蝠,女土蝠转世为秦桧之妻,大鹏鸟转世为岳飞;徽宗皇帝郊天表章误写“玉皇大帝”为“王皇犬帝”,玉帝发怒,命赤须龙下界,转世为女真国兀术;大鹏鸟啄瞎“铁背虬王”左眼,啄死团鱼精,“铁背虬王”转世为秦桧,团鱼精转世为万俟禼。
所谓家国宿怨,尽隐其中。此段因果轮回开篇曾被认为关涉迷信而被诟病,清末周颖芳所著弹词《精忠传弹词》,情节设置、遣词用语皆沿袭《说岳全传》,惟对此大鹏鸟转世,女土蝠、铁背虬龙转世报冤之说独不采纳。周氏削删此节理由可见于徐德升所作序言:“(周)偶检阅《精忠传》说部,因内有俗传大鹏、女土蝠冤冤相报等事,不然其说,叹曰:‘从古邪正不并立,小人道长,君子道消;若再饰以果报,则将何以辨是非而励名节?’”[12] 徐氏以激励名节为由,言及果报之说的消极意义。诚然,以严肃励志眼光视之,因果报应或许有泯灭是非、宣扬命定一面,然此段文字表述虽有欠优美,却蕴含着丰富、深远的寓意,充满了奇幻的神话意味。
大鹏之说古已有之。《庄子·逍遥游》云:“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冀若垂天之云。……鹏之徙于南溟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13] 其后《列子》、《晏子春秋》中皆有对此气势非凡、体态恢宏巨大神鸟的赞叹与记叙。
金翅鸟之说源自佛经。翻检佛经,则知金翅鸟为佛教说法中常用意象。笔者随意检录,则达百条之多。金翅鸟于佛典中被誉为鸟族第一,威力巨大,其状如《法苑珠林》引《长阿含》及《增一经》所云:“有如意宝珠以为璎珞,变化万端,无事不办。身高四十里,衣广八十里,长四十里,重二两半。”[14] (卷十)
佛教经典与《庄子·逍遥游》中所述大鸟虽名称不同,而外貌、体态、气势、威力描述却类似,皆具有超乎寻常的威力。大鹏鸟、金翅鸟两种源自不同神话系统有着神奇来历的动物在《说岳全传》中合二为一,称为“大鹏金翅鸟”,且被赋予崇高地位——佛教之“护法明王”。如此称呼与非凡来历,突出其神圣高洁气质,英雄威猛气概乃上天赋予、与生俱来。此鲜明象征意义同样适用于岳飞,且赋予其传奇勇力、命运以天命意味。神话动物的象征意义与英雄气质的不谋而合,正是作者苦心谋篇的结果。
4. 金翅食龙:舍生取义
“金翅取龙”之典于佛经中触目可见。《阿含经》《增一阿含经》《杂阿含经》《大楼炭经》《起世经》《起世因本经》等多部佛经详尽叙述卵生、胎生、湿生、化生诸种金翅鸟取食卵生、胎生、湿生、化生诸龙情状。概而言之则如《法苑珠林》引《观佛三昧经》:“金翅鸟王名曰正音,於众羽族,快乐自在,於阎浮提,日食一龙王及五百小龙。”[14] (卷十)佛教传说中金翅鸟以食龙为生,是龙的天敌。自然世界中,鹰鹫(大鹏的原型)在高空飞翔,象征光明与生命;蛇(龙的原形)在地底生活,象征黑暗与死亡。《说岳全传》篇首神话取其寓意,岳飞、兀术分别为大鹏鸟、赤须龙转世,在秉性上,已先天被赋予了善、恶意义。善定胜恶,大鹏鸟为赤须龙克星,因此书中岳飞之胜,兀术之败,以及二者之对立立场早已暗蕴佛典之喻。
《法苑珠林》中记载,金翅鸟因食毒龙、发火自焚,其心化为明珠、为如意珠。如凤凰涅槃之庄严重生,金翅鸟自焚神话之壮烈气息令人叹息。恰如岳飞一生追求理想如飞蛾扑火、奋不顾身之自我牺牲、舍生取义,以及死而复生、精魂不灭,金翅鸟自焚神话以丰富而鲜明的寓意,暗喻岳飞内在秉性。民众爱戴的英雄有着神异的出身,既光明远大,又高洁雄壮;既神武有力,又舍生取义,佛经想象以绚丽、华美之形象,以多重、丰富之喻义,令人回味、余韵悠长。
《说岳全传》开篇转世故事,以神话形式预叙全文,奠定叙述框架。另将上古传说、佛教典故自然组合融会为一,寓佛法于优美故事,在金戈铁马的杀伐征战事中阐述佛家舍生取义、普度众生的慈悲境界,如此深意,可称妙笔。大鹏金翅鸟转世之说,以家传系统中“有大鸟飞鸣其上,因以为名”之说为故事内核,采纳大鹏鸟寓言及佛教经典,既不失史实依据,又奇幻空灵,以充满寓意的写作笔法演绎了英雄史诗叙述中的“奇生”母题。这正从一个侧面体现了《说岳全传》的民间化来历。
5. “白虎将”等:杂言纷说
戏曲系统岳飞故事或仅截取岳飞故事片断,如《地藏王证东窗事犯》截取秦桧冥报,《宋大将岳飞精忠》截取岳飞大破拐子马,皆未涉及出生故事;或全面叙述岳飞一生行事,如《东窗记》、《精忠记》、《精忠旗》等,但剧中,岳飞初始登场即现成熟面貌:“吾乃博通六艺,兼览百家。……竭力事亲,乃为子职之本分;尽忠报国,实为臣道之当然。”[15] 出身、出生之事只字未提。
在数十种岳飞戏曲中,涉及到岳飞神异来历者仅有一处。戏曲《如是观》二十六出仙人鲍方证说因果云:“玉帝大怒,差下赤须龙搅乱他的江山,将他囚禁。今当数满,令其返国,又差白虎将岳飞等提兵扫尽金人,伏尸千里。”[16] 此处说法全同《说岳全传》,惟岳飞为“白虎将”转世之说,颇为新异。白虎之喻暗示岳飞的高贵威猛,富有象征意义。此为戏曲文本中有关岳飞来历所仅见者。
戏曲中罕见有关岳飞出身来历的神异笔法,两相对照可以看出,相比起戏曲,小说不仅仅在语体上,而且在文本风貌上,是更民间化的文体。
现存最早的岳飞长篇小说《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中有关叙述完全照抄《宋史·岳飞传》,字句基本相同且毫无铺叙增改。这正体现熊大木《自序》中所言“以王本传行状之实迹,按通鉴旧目而取义”,以史为鉴的写作态度。虽然自序同时亦言“小说与本传互有同异者,两存之以备参考”,虚实并备,以增小说文采趣味。然而对于本身即具神异因素的岳飞出身故事,熊氏未加发挥文饰,可见小说诞生之初,史实题材尚未摆脱史乘影响,虽纳虚妄之说,崇实重史仍是作品基本格调。
《说岳全传》全称为《精忠演义说本岳王全传》,题名虽云“说本”,可是《说岳全传》与口头叙述的渊源关系仍需论证。上文通过对不同作品中岳飞出身故事比较,可以看出,与摹拟史传之作的《大兴中兴通俗演义》相较,《说岳全传》具有更为鲜明的民间风格,这是《说岳全传》口传来源的确凿证据之一。
上述诸种岳飞出身故事中,大鹏金翅鸟转世之说影响最大,几成定论。一来由于《说岳全传》流播广泛,影响深远;二来由于大鹏形象所具光明、伟大、舍生取义之象征意义,既与人心所向之理想英雄贴近,亦与岳飞名“飞”字“鹏举”史实吻合。岳飞转世之说,经历诸多变化,终在选择淘汰中,大鹏形象与岳飞形象形成了完美匹配。
由出身故事可见,神异来历使得英雄禀赋、业绩、福祸具有上天赋予的神秘意味。有关英雄或恰切、或奇幻的出身来历,皆具一定的象征意义。其象征意义之凝练,或出于褒扬心态,或出于对命定因素的认可,皆是民众观念在故事中的积累和体现。
帝王、英雄神奇来历出身是英雄史诗的常见母题。如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格萨尔王为白梵天王三太子下凡;蒙古族史诗《格斯尔传》格斯尔王为玉帝次子下凡等[17]。岳飞由异物、奇人转世而来,正受到英雄史诗“奇生”母题影响。《北史·齐本纪上》中高欢化身赤蛇、《喻世明言·史弘肇龙虎君臣会》中史弘肇化身雪白异兽、《喻世明言·临安里钱婆留发迹》中钱婆留化身蜥蜴、《征西说唐三传》中薛仁贵化身白虎等,亦有着相似意义。另感梦而生亦可视为英雄神异出身之变相说法。感梦类型中,梦日入怀、龙蛇绕身而孕诞子是最常见的说法。前者典型者如北魏拓跋珪、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宋太宗赵光义、宋真宗赵恒之出生,后者典型者如汉高祖刘邦之出生,其他尚有履大人足迹而孕如后稷之诞生,梦金色神人而孕如铁木真十二世祖孛端义儿之诞生,梦大罴而孕如前秦苻健之诞生,梦食玄鸟之蛋而孕如契之诞生,以上诸说怪怪奇奇、形态不一,但皆以隐喻的方式暗示其父族来源,可视为同一类型的神异出身演绎。
二、弃子不死:民间“奇生”母题中的岳飞出生故事
有关岳飞出生的具体描述,除岳珂《鄂国金陀粹编》“未满月,黄河内决,大水暴至,飞母抱飞坐在瓮中,随水冲激,及至岸边,子母无事,人皆异之。”[1] 以及《宋史·岳飞传》等史籍祖述其说之外,其余作品罕见记录。尽管历史学家邓广铭先生考证,岳飞出生之年“黄河内决”之说不足为信。但此说在《说岳全传》中又被添枝加叶,丰富细节,演绎至洋洋洒洒几千言。
《说岳全传》中岳飞出生情节概要如下:因与铁背虬龙的前世怨缘,岳飞出生三日,即遭黄河大水之厄;陈抟老祖化为道人画符于岳家花缸;母亲姚氏抱子坐于花缸之内,顺水漂流,呈现异相,至内黄县受王员外收抚。岳飞出生即遭洪水之灾,既依史实之记,又添神异传说。尽管洪水神话是世界上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神话母题之一。但《说岳全传》开篇所述洪水故事,仅借用洪水泛滥情节,而非真正意义上的洪水神话。究其实质,则属世界范围中广为流传的“弃子”母题。
“弃子”母题中,最为国人熟知例子即后稷出生被弃不死以及楚国令尹子文出生遭弃被虎乳养的故事。常为人引述的早期“弃子”母题故事,是公元前2000多年前苏美尔阿卡德国王萨尔贡一世出生故事:“我母亲很贫苦,她秘密地生了我,把我放在一个芦苇篮子里,用沥青涂闭篮口,把我抛在河里,河水没有淹灭我,河水把我漂走,把我带给了灌溉者阿基。……于是我成了国王。”[18] 萨而贡一世被弃故事是世界“弃子”母题“河海——漂流型”之典型[19]。类似英雄生下被弃、顺水漂流故事,著名者有《西游记》“江流儿”故事,即玄奘出生后被弃置于木板漂流,《南游记》中英雄华光出生后被长者弃置河水数次等。这些故事有着共同的情节模式:出生被弃,于容器中顺水漂流;大难不死,受到救助;成长为英雄人物。《说岳全传》中,岳飞出生故事与上述情节模式相似。研究者曾论,用箱、篮、木板一类之物把婴儿抛到水上,使他浮到安全的地方的故事,不但中国,在西方的神话中也常常出现。许多例子可以使人怀疑神话中超人的出生往往会牵连到“篮子浮江的故事”[19]。
关于“弃子”母题的现实来源,研究者认为弃子习俗是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也即群婚杂交婚姻向固定婚姻制度过渡时期的产物。因无法确定初生婴孩血统的纯正性,弃子且多弃长子成为某一特定时期的风俗,如:“昔者越之东,有輆沐之国者,其长子生则解而食之,谓之宜弟。”[20]“羌胡尚杀首子,以荡肠正世。”[21] (卷十八)作为原始民俗的存留,现存于英雄传奇叙述中的弃子母题是人类早期民俗的反映。
“弃子”而又“不死”,则具有成人礼般的考验意味。在英雄故事中,初生英雄在遭受磨难、考验之时,往往又受天助,渡脱厄难,功成名就。《说岳全传》岳飞出生遭遇厄难、顺水漂流时“上面有许多鹰鸟搭着翎翅,好像凉棚一般的盖在半空”,且相助者王贵此前一天做了一个主遇贵人的奇梦。异兆出现强调了初生婴孩的重要性,预示了他未来的远大前程与非凡业绩,以及冥冥之中自有神助。如《诗经·大雅·生民》所述后稷被弃:“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22] 岳飞受鹰鸟庇佑情节,明显拟此。陈抟老祖于清梦中醒来,化为凡人,降临岳和之家,为岳飞取名,并预先提示灾难来临时的逃难之法,亦具同样意义。天降厄运而又大难不死恰从正反两个方面突出降生者的天赋神奇、与众不同,此种不寻常的素质给英雄不寻常的一生提供了合理的理由,奠定了相符的基调。
弃子不死,因其超越现实的灵异化内容,应属英雄“奇生”母题之亚类型——出生异兆。与神奇出身具有同样功效,出生异兆给帝王英雄的发迹变泰提供了“神权天授”的合理化解释。在英雄自我粉饰与民众造神运动相互推进的历史进程中,英雄出生异兆同样成为民众津津乐道的模式化叙述。史籍中不可胜数的帝王出生记载,如司马睿生时“有神光之异,一室尽明,所藉藁如始刈”[23] (卷六),宇文泰生时“黑气如盖,下覆其身”[24] (卷一),杨坚生时“紫气充庭”[25] (卷一),李克用生时“虹光烛室,白气充庭,井水暴溢”[26] (卷二十五),赵匡胤生时“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体有金色,三日不变”[27] (卷一),赵匡义生时“赤光上腾如火,闾巷闻有异香”[27] (卷四),朱元璋生时“红光满室,自是夜数有光起”[28] (卷一)等,以高度重复的频率记录了天赋使命的政治神话。而在小说这种通俗文学样式中,英雄出生异兆有了更穷形尽相的描述。如源自民间后经冯梦龙修订的话本《临安里钱婆留发迹》载钱镠生时“其母怀孕之时,家中时常发火,及至救之,又复不见,举家怪异。忽一日,黄昏时候,钱公自外而来,遥见一条大蜥蜴,在自家屋上蜿蜒而下,头垂及地,约长丈余,两目熠熠有光。钱公大惊,正欲声张,忽然不见。只见前后火光亘天,钱公以为失火,急呼邻里求救。众人也有已睡未睡的,听说钱家火起,都爬起来,收拾挠钩水桶来救火时,那里有什么火!但闻房中呱呱之声,钱妈妈已产下一个孩儿”[6]。相比起史籍,话本此处的细节化描述应是更真实更完整地保存了民间叙述原貌。史籍与小说,虽具不同文本风貌,但皆以模式相似的叙述类型体现了“奇生”母题对中国古代英雄出生故事的影响。
“奇生”母题在英雄出身故事中体现为英雄由某异物(异人)转世的模式,而模式化、程式化叙述出现密度高正是民间叙事的重要特征之一。帝王、英雄人物出身故事的民间化渊源由此可窥一斑。
三、余论
《鄂国金陀粹编》所言岳飞出生异常,以及笔记所载猪精、猿精转世之说,皆反映在南宋当时,已有把岳飞出身、出生神异化的倾向。此后该故事经民间想象、文人增饰,渐成一支完整的转世、遭难、救助神话。在这其中,民间故事母题影响不可谓不大,许多情节、甚至细节上的类似皆证此故事并非独立创作。岳飞出身、出生故事,体现了民间文化、民间叙事方式的巨大积累作用。
从上举众例可见,无论是出身来历,还是在出生方式上,转世、异兆的模式化表现都从叙述体制上证明了英雄诞生故事的民间化来源。“奇生”是流行于世界范围内的英雄史诗常见母题,“奇生”母题亦是英雄史诗的标志之一。“研究民间英雄史诗的著名俄罗斯学者如日尔蒙斯基院士、梅列金斯基教授、格林采尔博士都专门谈到民间史诗运用的一些母题,如英雄奇生(感生)、英雄诞生前的预兆(证明他未来必大贵)、儿时的莽撞或淘气、刀枪不入、英雄的神马、神奇的武器、结义兄弟、英雄求婚(包括男女英雄决斗后的订婚)、父子决斗(一般互不认识)、被追击的英雄、人物不知去向(或英雄本人或其妻、其妹被抢到不知何处去了)、英雄死亡的讹传、英雄去寻找可与之较量的对手(敌人或恶人)、英雄下阴司、英雄与魔王(或妖怪)斗争、胜利大团圆等等,自然还有一些其它母题。”[29] 从这个意义上说,篇幅长大的《说岳全传》中岳飞出身、出生的神异化笔法在某种程度上使小说具备了英雄史诗的味道,其实不仅是开篇,整部小说都充满了英雄史诗写作手法,如后文岳飞得到由神蟒变化而成的神奇武器——沥泉神枪、岳飞得到宝剑、岳飞得到宝马、岳飞不停地与众人结拜兄弟,等等,皆属此列。存于他书数量众多的零散化片断化的英雄诞生故事虽不成体系、规模稍逊,但毫无疑问同样是英雄史诗中民间母题影响下的产物。
就文化传统而论,面貌各异、具体而微的不同故事蕴含了复杂的民间文化因子。从母题角度而言,“异物转世”明显借鉴佛教轮回之义,“弃子不死”有原始婚姻和成年考验礼民俗之影;类型叙述框架之外,从具体内容的角度而言,民俗观念渗入到故事讲述的方方面面。史籍所载宋代十六位帝王中十位帝王出生异兆与日或与赤光相关,应与当时流行的道教玄武信仰有关;大量梦日而孕、梦龙而孕、化身蜥蜴等故事则是太阳崇拜、龙图腾崇拜的遗迹。
母题作为模式化的叙述方式,源自于民间口头叙述;图腾崇拜、民俗礼仪、民众观念作为文化观念,亦是民间传统在故事中的体现。上文以英雄传奇故事中最具典型性的岳飞出身、出生故事为例,并参以史籍、小说文本中规模化、模式化的同类叙事,进行细致剖析,得出结论:在中国古代英雄传奇诞生故事中,无论表层叙述体制,还是深层文化背景,民间传统都对英雄传奇有着广泛而深刻、清晰或隐蔽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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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 《郑州大学学报》20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