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保周庄的阮仪三:保护古迹惊心动魄案例还很多
上海同济大学博导阮仪三接受本报专访时表示,正在有序推进四川境内古栈道的申遗保护
□本报记者庞山岚摄影朱建国
开栏语
扬雄在《法言·问神》中说:“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简言之就是言为心声。无论一个人有怎样的人生际遇,有怎样丰富的阅历,最终其丰富的内心世界还得通过言行来体现。
《左传·襄公二十年》中说:“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而无文,行而不远。”无论一个人怎样敏于行而讷于言,不管说得口吐莲花还是笨嘴拙舌,但一千个人心中总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只有理性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华西访谈”将通过与新闻当事人或相关人面对面的交流,为您奉上新闻背后的故事,解读人物内心的真实,但愿我们的努力会触动您心灵。推理可能导致误解,但良心不会。
●对话嘉宾
阮仪三“都市文脉守护者”
上海同济大学建筑与规划学院博导、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建设部城乡规划专家委员会委员;先后获得法国文化部“法兰西共和国艺术与文化骑士勋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遗产保护委员会颁发的“2003年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杰出成就奖”;被民间誉为“历史文化名城卫士”、“古城守望者”、“都市文脉守护者”;国家级名城山西平遥、云南丽江和首批“全国十大历史文化名镇”的周庄、乌镇等5个城、镇的保护规划均出自他之手。
谈城千城一面现象市是文化贫瘠的表现
阮仪三很忙,一年四季不是在某个古镇搞调研,就是在去某个古镇的路上,约见他的确很难。然而,3月的一天晚上,在阮仪三家中,本报记者有幸与这位年逾古稀,风尘仆仆刚回家的学者面对面。在近三个小时访谈中,这位两鬓斑白、精神矍铄的老人直抒胸臆,痛快淋漓;谈到激动处,他还会从椅子上站起来,提高嗓门批评一些行为,让人看到了一位中国知识分子的豁达、率真、乐观和可爱。
现在科技发达了,建筑都用钢筋混凝土,高楼林立,但没有什么特点,把积淀的文化丢了。因此,城市是罪恶的根源,城市化其实很危险
华西都市报:您如何理解上海世博会“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主题呢?
阮仪三:其实在我看来,这个主题并不准确:一个城市美好了,才能让生活更美好,不是凡是城市就都能让人们生活得更美好,相反很多城市出现的交通、污染、生态环境等诸多问题,正在逐渐影响人们原本美好的生活,让人忧心。
过去的建筑是一群舞蹈家,一起翩翩起舞非常优美,有韵味。现在许多建筑却都以我为主,各不相让:你穿红的,我穿黄的,站在一起很不协调。
华西都市报:在您看来,什么样的城市才能让人住着舒服?
阮仪三:每个城市都应该有自己的特色,保留属于自己的那种美感。过去从来不说宋代建筑、明代建筑、清代建筑,但懂的人一看就知道,它们有自己的特征。清代人不会去建明代建筑,明代人不会建宋代建筑,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建筑。而我们现在很多地方都在仿明清仿西洋,所谓欧陆风情泛滥成灾,千城一面。
华西都市报:“千城一面”的现象是怎么造成的呢?说明了什么?
阮仪三:出现这种现象是一种文化贫瘠的表现,是缺乏自信心自尊心的表现,是文化低下造成的。我们讲的多样化不是简单地汇聚各地各国的建筑,不是属于自己的特色就果断放弃,更不应该机械模仿。新时代要创造属于自己的新风格,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留存古代的遗产,更重要的是要让人知道,这是清代的,这是明代的……而且它还在发展。
我们给下一代什么东西?给他们一堆大杂烩?我们留存古建筑是为了研究借鉴,创造我们的新建筑。现在科技发达了,建筑都用钢筋混凝土,高楼林立,但没有什么特点,他们把自己积淀的文化丢了。因此,城市是罪恶的根源,城市化其实很危险的。
华西都市报:信息技术日新月异,您认为如何做到信息技术与城市建设发展同步呢?
阮仪三(提高嗓门):两者不矛盾!城市发展建设照样可以信息化。不是实现信息化就一定要建高楼、修大马路,很多欧洲国家的城市没有现代高楼,但一样将现代信息技术运用其中,古朴典雅环境优美,那样的生活那算真正的美好啊。尽管中国城市的特色丢了,但还没丢尽,急切要求我们去恢复和创造,创造我们的新城市风格。
华西都市报:目前国内很多大中城市堵车严重,给市民出行带来不便,您认为这跟城市规划建设有关吗?
阮仪三:这也多多少少暴露出城市规划建设中存在的问题,更是城市交通管理水平低下的表现。很多地方的交通设施是不错,交通理念也不落后,但就是管理水平跟不上。你看香港,不论人口还是车辆都不比内地一些城市少,但交通为什么能搞得那么好?当然,交通问题也暴露出一些城市在规划建设中的目光短浅、急功近利、缺少长远和整体规划等问题,往往采取“脚痛医脚,手痛医手”。
谈古镇旅游发展镇已走到了十字路口
我国的古镇保护与旅游发展如今走到了十字路口,甚至正慢慢走上绝境。我认为那些政绩工程、面子工程实际就是腐败工程
华西都市报:面对城市化进程中现代“文明”对自然、古迹的毁灭,您痛心、愤怒,奔走疾呼。您这么多年保护古镇有些啥经历和心得?
阮仪三:我曾以“刀下救平遥”、“以死保周庄”等特殊甚至有些过激的方式保护中国古城遗迹,拼命留住我们民族文化的根。在我的誓死保护下,全国很多古镇名城存留了下来,而且很多古镇名城目前还名噪天下。从平遥古城到丽江古城,从周庄到乌镇,在我主持规划后,这些古镇名城为当地带来了滚滚财源。
我国的古镇保护与旅游发展如今走到了十字路口,甚至正慢慢走上绝境。一旦一个古镇出名了,除了大量游客云集,造成人满为患外,商人、房产商等紧随其后,于是出现全民经商、伪劣产品泛滥、污染严重、现代建筑包围古镇等现象。比方说,在丽江街头看到很多穿民族服装的人,但一开口说话要么是湖北人,要么是湖南人。明显就是一冒牌货。
华西都市报:很多地方大搞政绩工程、面子工程,对此您怎么看?
阮仪三:一些地方官员片面追求经济效益和政绩工程,大搞所谓的复古,出现大量假古董,仿几栋明清时代的房子,建几个宋代样式的桥,然后就大肆宣传,吸引游客,殊不知这些毫无传统文化积淀的东西只是一个空壳、空瓶。我认为那些政绩工程、面子工程实际就是腐败工程。
华西都市报:那么,古镇保护与旅游开发会不会产生矛盾?两者如何才能做好统一?
阮仪三:古镇保护和古镇旅游发展并不矛盾,不是“推倒重来”就是发展,也不是留下来了就不能发展。相反,留下来了照样可以发展,而且留存下来的还是财富。首先要扩大内涵,提升文化,打造精品旅游,不走低端旅游路线。在发展旅游过程中不能以破坏作为代价,我们要怀着一颗敬畏之心、一颗爱护之心,要从思想、观念、信仰等方面去理解、认识和重视。
其实古镇保护的工作很艰难。我在做平遥规划时,为了培训当地官员,就把他们请到同济大学来学习,住宿费、讲课费、带他们参观的支出等都是我出钱。1984年和1985年办了3期培训班,虽然很成功,但欠下了数万元钱,用了5年才还完。
谈四川资源丰富很多宝贝散落民间
成都在城市发展中也渐渐丢失了很多传统文化。我更喜欢以前的宽窄巷子,现在假的多了,被异化了。打造田园城市构想很好,但做起来不容易
华西都市报:您去过四川多少次?您能谈谈感想吗?
阮仪三:我去过四川很多次,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每次去都有不同的感触和感受,我至今都能记得成都好多老街道、老地名。不过,成都在城市发展中也渐渐丢失了很多传统文化,小天安门没了,宽窄巷子变成了一个商业和高消费的场所了,我更喜欢以前的宽窄巷子。现在不行了,假的多了,被异化了,都是逐利思想所致啊(摇头叹息)。
华西都市报:成都目前提出了打造世界田园城市的构想,您如何看待?
阮仪三:不论是城乡统筹一体化,还是打造世界田园城市,都不能一刀切,应该在充分调研的基础上进行城镇化建设,即要通过调研确定哪些是应该留存下来的,因为有些东西是经过漫长历史演变后积淀下来的,是一个城市文化的载体;另外,在城市建设中一定要有自己的
特色,做到传统与现代的完美结合。
在我的极力推动下,上海目前在郊区就确定了43个历史风貌保护区,我也希望成都在加快城市化建设过程保持清醒头脑,做好调研工作和历史文化留存工作。打造田园城市的构想很好,这个概念和想法也不错,但做起来不容易啊。
华西都市报:四川有很多古镇和历史文化遗迹,政府投入了大量资金给予保护,您有些什么建议呢?
阮仪三:四川是一个资源丰富的省份,有很多历史宝贝仍散落在民间,有的正遭受破坏,需要更多人去发现和保护。由我亲手规划保护的广元昭化古镇在经历汶川大地震后依然美丽,昭化之所以经受住了地震的考验,是因为我们严格按照历史原貌对昭化古镇进行了保护。采用木瓦结构,其实瓦是可以预警的,地震来袭时可以率先发出声响。
剑门关也是一处重要的历史遗迹,当地政府正委托我和我的团队对其规划保护。有道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四川境内目前还保存着大量古栈道、驿站遗迹等,为保护这些逐渐被遗忘或遭到破坏的重要历史遗迹,我已邀请了申遗专家,跟四川等地的政府进行专门商讨,欲联合陕西、甘肃对古栈道进行申遗保护。目前这项工作正在有序推进。
●记者手记
喜欢骂人的“阮大夫”
淡泊名利、一身傲骨。阮仪三喜欢骂人。他曾在饭桌上骂人后拂袖而去,回到家中还寝食难安。他说,我不为名不图利,只要是错误的我都要批评甚至骂人。
据阮仪三说,相关部门和学校从没给过他调研经费,完全是他自己贴钱做,“我每年用于调研的钱,可以买上几辆豪华轿车。”要是他想赚钱,一年可挣上好几百万,也可住更好的房子。
在历史文化遗产保护与研究这条坎坷的道路上,阮仪三是孤独的。“但我没心思关心这些,现在最忧心的还是历史文化遗产保护与发展研究在国内难成气候,不但没有更多资金,而且没有一套完善的体制。我现在是超龄工作,历史文化遗产保护与发展研究在全国招研就我一家。在法国可是一个大学院,超级学院,要工作7年以上才能念这个学院。英国这样专业的学院有7个。”
阮仪三的名气很大,又因他爱管“闲事”,经常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求他帮忙。在他卧室里,至今还保留着大量求助信,大多是请他出面保住老房子、古迹遗迹等。“我手机号码换了几次了,因为找我帮忙的人把手机打爆了。”阮仪三每次有信必回,有求必应,也因此救下了很多历史文化遗迹。
去年5月23日,一名上海市政协委员急切地找到他:“你名气大,一定要出面保下划船俱乐部遗址。”原来,在外滩改造过程中,1903年英国人修建的划船俱乐部面临拆除的命运,很多人士出面阻止未果。这个极具特色的古建筑不仅是一处无法复制的历史遗迹,也是中国水上运动的发祥地。
时间紧迫,情势危急。阮仪三当即写下一封短信,通过特殊渠道于当晚送到上海市主要领导手中,该领导连夜阅读后作出了重要批示。随后,这处见证了上海历史和中国水上运动的老建筑得以保存了下来。“像这种惊心动魄的保护古迹的案例还有很多。每一次成功后,我都很欣慰和高兴。”
在快要结束采访时,阮仪三突然拿起一幅漫画对记者说:“这是几天前我的学生给我画的一幅漫画,很有意思。”记者看到这幅名为“阮大夫”的漫画上,一位白发老人手提医药箱行色匆匆,一条斑驳脱落的老城墙蜿蜒向前,城墙上面的烽火台分别标准着“病号1”、“病号2”……握手告别时,阮老笑着说:“我这个大夫明天又要去给一个古镇把脉治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