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橹
王稼句
东方早报 2009-9-13 1:41:06
苏州城南,大运河逶迤西来,浩浩汤汤,在我的寓楼前流过。这是千百年来的黄金水道,舟楫频繁往来,舳舻衔尾相接,“上自帝京,远连交广,以及海外诸洋,梯航毕至”,真可见得这座古城往昔的繁华。余生已晚,那渔火樯帆、夕阳篷背的景象,早已看不到了,但还留存在古旧的画卷上,留存在发黄的照片上,尚可借以作一点遥远的遐想。近百年来,大运河依旧繁忙,那轮船,那木排,那舢板,川流环运,昼夜不息。轮船各式各样,最常见的是客轮和货轮,那往往是拖船,客轮拖一只两只,货轮拖数十只,至于拖木排,则一眼望不到尽头,水上声音嘈杂,轮机声、汽笛声和喇叭里传来的吆喝避让声,忽远忽近,此起彼伏,橹声自然是听不到了。
当我移居城南时,这段河道已经断航,那是为了保护古城,沿城墙遗址开辟运河绿化风光带,另外在远郊开凿了一条运河,让过往船只绕过苏州城区。这样一来,水上就静谧而清冷了,微风吹过,波光粼粼,偶尔有一只两只游船缓缓驶过,那雕花装饰的船棚里,有时会传来几声昆腔或弦索的叮咚,橹声自然也是听不到了。
橹声是听不到了,但当我在阳台上望见那潺湲流水,往往会想起橹声欸乃的境界,这声音虽然已是依稀邈远了,但仍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在旧时江南水乡的日常生活场景里,悠悠橹声正是一首轻柔婉转的歌。杨柳依依低垂,遮着水面,先是听到橹声,由远渐近,然后“小舟撑出柳阴来”,或是书船,或是笔舫,或是久别了的友人,总是让人心喜的。如果在水巷里,橹声就是水上的市声,少妇推开临河的后窗,将小小竹篮吊下去,秤点鱼虾,秤点菜蔬,或是水淋淋的红菱或塘藕。还有另一种情形,霜天西窗,持卷漫读,橹声悠然传来,如果正好读到白乐天的“晴虹桥影出,秋雁橹声来”,王荆公的“落日欹眠何所忆,江湖秋梦橹声中”,那可真是情景交融的享受。世道太平的时候,过日子就像是这橹声一样,咿咿轧轧,不紧不慢,安谧里有着生趣,平淡中自有欢欣。
如果坐船而行,橹声更是始终相伴。灯船画舫,花酒相映,丝竹相杂,那时的橹声就不那么清晰了,但凭舷而换岸看花,倚槛而移林听鸟,苏东坡说的 “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洵然也是曲尽水窗之妙的。或不是那么悠闲,经商赴考,省亲远游,客船虽然走得慢一点,但比起坐车骑马来,实在舒服得多,坐着倚着躺着都行。在那船上,手里一卷书,几上一壶酒,书读得倦了,酒也喝得有点微醺了,这时就听听橹声,聊解水上逆旅的寂寞,就在这橹声里,船在渐行,距离目的地也越来越近了。有人就特别喜欢听那悠悠的橹声,《世说新语》说了一个故事,王子猷弃官东归,住在山阴,某夜大雪,他半夜醒来,推门一望,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皎然,不知怎的想起左太冲的《招隐》诗来,“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于是就推托想念时居会稽的戴安道,令仆人安排小船,摇橹前往。天亮时才到达戴安道家门首,他却掉头就走,仆人很是惊奇,他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漫天大雪,茫茫无际,天冷得泉涧冰结,山水间哪有什么“清音”,他的“乘兴”就是想聆听这半夜橹声。当然,这个段子的结论是我揣测的。
若在夜航船上,橹声更是悠长而寂寞了。张宗子《夜航船序》说的故事,大家都熟悉,说是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人听了感到他的学问真大,颇为畏慑,就蜷足而寝。但听着听着,发现士子说的有破绽,便问道:“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是两个人?”士子答道:“是两个人。”僧人再问:“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说:“自然是一个人。”僧人笑了起来:“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其实那僧人的修行尚欠火候,真还不如一声不语,听那橹声的好,这时悠长而寂寞的橹声,就像催眠曲,如果睡着了,自然也听不到这样的瞎三话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