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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师渠]反思现代性思潮

[郑师渠]反思现代性思潮

反思现代性思潮

——一个研究五四精神的新视角

郑师渠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原北平师范大学旧址——教学行政区小灰砖楼  沈继光/摄




        五四前后既是国人对传统文化进行反省的时期,同时,也是对西方文化进行反省的时期。二者的互动,为后人开辟了思想解放愈益开阔的视野。国人既借助西方的思想来批判固有的传统文化,又在反省西方文明的基础上,转而服膺马克思主义,这是很了不起的。我们今天应该继承五四的精神,既要勇于向西方学习,同时又要避免简单盲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倡导科学民主,其中包含了梁启超、蔡元培等人的思想贡献。若看不到这一点,我们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理解,就可能反不及时人的完整了。


        现在再回头看“五四”,我们会发现,历史比我们想象的要丰富得多。我们以前主要关注西方马克思主义对中国社会的影响,这固然是对的;但对于西方现代思潮的变动及其对中国社会的影响,显然有所忽略。事实上,忽略了后者,我们对于前者的理解与把握也难以真正到位。

现代思潮的两个取向

    欧战前后西方现代思潮发生了深刻的变动。马克思主义认为欧战暴露了资本主义的腐朽,主张制度变革、实行社会主义革命,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是其善果。然而更多的西方人有另外一种想法,那就是反省自己的文明。为什么西方文明一直以来被认为是最好的,却会发生这样可怕的战争呢?
      启蒙运动以来,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在西方一直是交叉进行的。然而随着科学的发展,尤其是19世纪以后,人们越来越陷于机械论,相信理性主义能够解决自然界和人类的一切问题,而漠视人类的精神家园,从而将理性主义推到了极致。然而,欧战几乎摧毁了整个欧洲。欧人创深痛巨,引发了“理性危机”,反省现代性的非理性主义思潮也因之兴起。所谓现代性,是指自启蒙运动以来,以役使自然、追求效益为目标的系统化的理智运用过程。自19世纪末以来,许多西方学者从唯心论出发,将问题归结为理性对人性的禁锢,因而将目光转向人的内心世界。他们反对“机械的人生观”,强调人的情感、意志与信仰。尼采提出“重新估定一切价值”,被认为是非理性主义思潮兴起的宣言书。20世纪初,以柏格森为代表的生命哲学强调直觉、“生命创化”与“精神生活”,风靡一时,是此思潮趋向高涨的重要表征。反省现代性的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兴起,不仅反映了欧人对西方文化的反省,而且对西方现代思潮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马克思主义与反省现代性思潮都影响到了中国。只讲其一的马克思主义显然是不够的。后者的视角是我们进一步认识五四新文化运动很重要的切入点。尽管新文化运动不主张中国走非理性主义的道路,但是整个新文化运动不可能脱离这个思潮的影响。新文化运动很多领袖人物,如陈独秀、李大钊等,其最初奋起,多借助强调意志自由、敢于奋进的生命哲学的合理内核,就反映了这一点。

需要再认识的蔡元培

    从反省现代性的视角来看,我们对蔡元培这个人物的认识还不够深刻。蔡元培的夙愿是通过教育培养中国新人,发展中国新文化。他认为新文化运动的进一步发展方向,应当是重在发展中国的教育,特别是高等教育,因而他紧紧抓住了出任北大校长这个机遇来施展自己的抱负。蔡元培在新文化运动中和陈独秀的合作,使北京大学和《新青年》杂志相衔接,新文化运动的发展因之得以形成了一种全新的格局。在他领导下,北京大学不仅成为新文化运动的策源地,而且成为了新文化运动最重要的示范区,在全国产生了重大影响。周策纵先生评价说,蔡元培把北大改造成一所新大学,其作用和《新青年》是一样的。所以,光说北京大学是策源地是不够的,实际上蔡元培按照科学、民主的思想把北大建成了一个新文化的示范区,如冯友兰先生所说,成了引导全国新文化运动的一座“灯塔”。
      现在大家都在肯定蔡元培提出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著名主张,但有两点却被忽略了。一是他说:“此思想自由之通则,而大学之所以为大也。”大学之所以为大,不在别的,恰恰就在于体现“思想自由之通则”。这较之现在人人都在津津乐道的一种说法:“大学不是大楼之谓也,而是大师之谓也”,实在是远为深刻。对于大学来说,大师固然比大楼重要;但是,大师仍然不足最终彰显大学之所以为大。在蔡元培看来,大学的精神根本乃在于“思想自由之通则”,这难道不应当引起我们深长思之吗?二是不应将蔡元培提出这个主张的意义,仅仅限于学术与学校之内。这一主张的提出,实际上是将新文化运动主张的思想解放,提升到了一个应有和更高的境界。同时,也正是因为蔡元培具有“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思想境界与心胸,所以他超越陈独秀、胡适,能够兼容反省现代性的合理内核,从而扩大了自己的文化视野。蔡元培在新文化运动中独具个性,其中重要一点,正在于借重反省现代性的某些观点,对新文化运动中存在的一些明显偏激倾向,进行积极的劝导。比如,他反对简单否定传统文化,主张中西文化融合;批评极端功利主义、“科学万能” 论;他反对简单取消宗教和漠视人类的情感与信仰,强调科学与美育并重,重视世界观与人生观的教育等等。在一次纪念会议上,他讲道,现代社会必须解决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即必须把科学知识和道德教育衔接起来。如果不能将二者相衔接,社会无法安宁,人类无法进步。正因为蔡元培主张对追求现代性与反省现代性观点的兼容并包,所以五四后,他的角色便由原来的新文化运动的保护人,转换成了新文化运动积极的引导者了。

服膺马克思主义

    以梁启超为代表的东方文化派是彰显反省现代性思潮的主要力量,但是后人评判他们时往往采取简单抹杀的态度,长期以来把梁启超等人对西方的反省和批评说成倒退。梁启超到欧洲考察,感受到西方现代思潮的变动,尤其是注意到了柏格森生命哲学在西方的风行。他在《欧游心影录》中指出,迷信“科学万能 ”和追求物质至上的观念,把早期西方的许多可贵的精神遗产摧毁了。人变得没有信仰,精神家园一片荒芜。人失去安身立命的基础,只追求物质利益,最终导致了欧战惨剧的发生。战后欧洲人开始反省,一个重要的表现就是柏格森等人提出了反省现代性。回国以后,梁启超对于中国问题有了新的思考。他不仅没有反对新文化运动,而且他认为新文化运动应该正视欧洲现代思潮的变动,调理前进过程中的一些偏颇。这个观点的引进使新文化运动变得更加深刻,内涵更加丰富。
      蔡元培和梁启超的观点在很多问题上恰恰是一致的,这说明新文化运动和梁启超等人本来就是一体的。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有一个颇为流行的看法是:东方文明是精神文明,西方文明是物质文明。不仅梁启超、蔡元培这样,甚至李大钊也讲过“西方是动的文明,中国是静的文明”,动的文明重物质,静的文明重精神。他们的思想为何如此相似呢?事实上,西方是物质文明,中国是精神文明,这个观点恰恰是欧洲人在反省自己文明的过程中首先提出来的。他们认为欧洲18、19世纪以来只注重物质文明和科学发展,而精神没落了,因此堕入到物质文明。不少西方人认为遥远的东方文明保存不少精神财富,是值得借鉴的。这些西方的思想也影响到了梁启超、蔡元培、李大钊等中国的学者。
        他们主张应当重新审视中西文化。这样考虑问题的路径,不能说没有它的合理性。李大钊、陈独秀也并非简单的一声炮响就转向了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其中是有一个过程的,过程中很重要的一点便是他们先接受了西方反省现代性思潮的影响,看到了西方人对自身资本主义文化的批判。这是促使他们转向马克思主义一个重要的思想铺垫。这也就是说,在他们的身上,反省现代性和“以俄为师”是相衔接的。我们只有把握住上述西方现代思潮变动的两个取向,才能看出“五四”前后国人思想发展的清晰脉络。
        五四前后既是国人对传统文化进行反省的时期,同时,也是对西方文化进行反省的时期。二者的互动,为后人开辟了思想解放愈益开阔的视野。国人既借助西方的思想来批判固有的传统文化,又在反省西方文明的基础上,转而服膺马克思主义,这是很了不起的。我们今天应该继承五四的精神,既要勇于向西方学习,同时又要避免简单盲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倡导科学民主,其中包含了梁启超、蔡元培等人的思想贡献。若看不到这一点,我们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理解,就可能反不及时人的完整了。

(本报记者吕莎/采访整理)

文章出处:中国社会科学院报
CASS网发布时间:2009-4-16 10:5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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