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 关 香 港 恐 怖 片 的 「 殭 尸 问 题 」 非 常 复 杂 ， 因 为 它 牵 涉 的 是 个 「 跨 文 化 」 (Cross-Cultural)现 象 ， 我 曾 数 度 陷 于 深 思 ：
1.八 十 年 代 以 前 （ 《 殭 尸 先 生 》 面 世 之 前 ） ， 香 港 的 鬼 怪 片 遗 忘 殭 尸 题 材 ， 所 以 ， 「 殭 尸 电 影 」 在 过 去 香 港 （ 甚 至 中 国 ） 恐 怖 片 中 属 非 常 罕 见 的 品 种 ， 为 甚 么 ？
2.一 九 八 五 年 《 殭 尸 先 生 》 高 踞 票 房 ， 一 度 引 起 电 影 界 的 「 殭 尸 热 潮 」 ， 更 惹 来 日 本 观 众 的 热 爱 。 创 作 者 的 烦 恼 来 了 ， 过 去 既 然 没 有 开 拓 殭 尸 题 材 ， 这 方 面 「 认 识 」 是 贫 乏 的 ， 欠 缺 参 考 之 余 ， 唯 有 吸 纳 英 美 殭 尸 电 影 的 形 态 ， 主 要 「 学 习 」 对 象 系 特 伦 斯 ‧ 费 希 尔 一 九 五 八 年 经 典 作 《 吸 血 殭 尸 》 (Horror of Dracula)和 罗 曼 ‧ 波 兰 斯 基 一 九 六 七 年 经 典 作 《 天 师 捉 妖 》 (The Fearless Vampire Killers)， 又 为 了 抢 夺 日 本 市 场 而 加 入 了 日 本 人 的 趣 味 ， 于 是 做 成 混 种 「 殭 尸 文 化 」 。 这 个 「 杂 种 」 ， 应 如 何 判 决 ？
3.有 关 「 殭 尸 文 化 」 (Vampirism)问 题 ， 它 的 传 说 盛 行 于 十 五 世 纪 的 欧 洲 ， 然 后 纳 入 十 八 和 十 九 世 纪 的 欧 洲 文 学 体 系 （ 主 要 是 诗 和 小 说 ） 及 二 十 世 纪 欧 美 恐 怖 片 的 潮 流 里 ， 更 给 创 作 者 们 注 入 人 文 主 义 的 阐 释 ： 「 殭 尸 ， 它 象 征 人 类 恒 久 以 来 对 永 生 的 渴 求 与 煎 熬 ， 永 恒 永 恒 … … 生 命 可 以 永 恒 吗 ？ 艺 术 可 以 永 恒 吗 ？ 」 （ 表 现 得 最 深 奥 而 恒 久 地 缠 着 我 心 灵 的 殭 尸 电 影 ， 就 是 英 格 玛 ‧ 褒 曼 一 九 六 八 年 的 《 狼 的 时 刻 》 (Hour of the Wolf）了 ， 相 比 之 下 ， 我 们 的 「 殭 尸 」 只 是 行 尸 走 肉 的 「 空 壳 」 ， 于 是 ， 我 在 想 ， 中 国 的 神 魔 鬼 怪 传 说 实 在 多 得 很 ， 殭 尸 传 说 肯 定 不 属 于 主 流 ， 除 了 所 谓 「 湘 西 赶 尸 」 之 说 以 外 ， 差 不 多 没 有 人 可 以 讲 得 出 他 曾 经 听 过 的 殭 尸 故 事 。 我 曾 经 一 度 怀 疑 ， 中 国 是 没 有 殭 尸 的 … …
4.香 港 的 「 殭 尸 电 影 」 只 是 「 功 夫 片 」 的 借 尸 还 魂 ， 自 从 七 十 年 代 末 期 香 港 的 功 夫 片 受 挫 ， 动 作 片 失 去 主 流 ， 陷 于 极 度 混 乱 。 当 一 九 八 ○ 年 洪 金 宝 的 《 鬼 打 鬼 》 那 段 尸 变 场 面 受 欢 迎 ， 得 到 启 发 ， 他 就 监 制 了 《 殭 尸 先 生 》 … … 。 于 是 ， 功 夫 片 的 情 节 模 式 和 师 徒 关 系 等 ， 全 都 在 这 个 新 品 种 里 头 借 尸 还 魂 ， 特 别 功 夫 片 那 个 大 反 派 ， 结 局 时 要 联 手 打 他 半 小 时 才 可 杀 掉 ， 现 在 则 由 那 只 无 坚 不 克 的 殭 尸 代 替 。 当 一 九 八 八 年 底 放 映 的 《 殭 尸 叔 叔 》 还 霸 得 票 房 之 际 ， 这 「 借 尸 还 魂 」 的 美 梦 ， 在 武 夫 界 的 电 影 工 作 者 的 心 中 ， 还 没 有 做 完 呢 。
唉， 这么多的问题，看来我是没法应付。
二
我开始搜索中国殭尸。
万 家 传 说 ， 至 今 还 会 谈 到 的 就 是 湘 西 的 沅 陵 、 滤 溪 、 辰 溪 、 叙 浦 四 县 的 赶 尸 奇 俗 。
王 世 祯 编 着 的 《 中 国 民 情 风 俗 》 ， 收 集 颇 多 中 国 历 年 以 来 民 俗 学 家 所 撰 的 文 献 ， 当 中 一 篇 系 《 谈 湘 西 的 赶 尸 》 ， 甚 为 罕 见 ， 也 很 重 要 ， 有 必 要 作 一 点 摘 录 ：
1.所 谓 「 赶 尸 」 ， 无 论 其 实 际 形 式 ， 说 「 赶 」 不 如 说 「 领 」 ， 为 身 穿 道 袍 的 法 师 不 在 尸 后 ， 而 在 尸 前 带 路 ， 一 面 走 一 面 敲 锣 ， 使 夜 行 人 避 开 。 尸 体 额 上 压 着 黄 纸 符 ， 垂 在 脸 上 ， 给 草 绳 联 系 起 来 ， 每 隔 六 七 尺 一 个 ， 上 路 时 像 麻 雀 一 样 的 跳 着 。
2.尸 体 之 所 以 能 跳 动 ， 全 靠 脸 上 的 黄 纸 画 符 ， 所 以 到 一 个 地 方 歇 脚 时 ， 法 师 立 刻 就 把 他 们 脸 上 的 纸 符 除 下 来 ， 否 则 他 们 会 自 己 作 怪 乱 跳 起 来 。
3.湘 西 沅 江 上 游 一 带 ， 地 方 贫 瘠 ， 崇 山 峻 岭 ， 汉 人 不 多 ， 但 身 死 该 地 之 汉 人 ， 都 会 遵 照 传 统 的 「 土 缘 」 观 念 ， 运 尸 还 乡 埋 葬 ； 但 是 ， 在 那 上 千 里 的 崎 岖 山 路 上 ， 尸 体 难 以 用 车 辆 或 担 架 扛 抬 ， 于 是 ， 法 师 就 创 行 了 这 一 奇 怪 的 办 法 运 尸 回 乡 。
4.赶 尸 这 一 门 法 术 叫 做 「 祝 由 科 」 ， 乃 湘 西 的 土 产 巫 术 （ 与 「 奇 门 遁 甲 」 有 密 切 关 系 ） ， 用 符 咒 施 法 之 后 ， 尸 体 是 不 会 腐 化 的 。
5.抗 战 期 间 ， 重 庆 「 打 铜 街 」 一 个 住 家 屋 檐 下 挂 着 一 块 木 招 牌 ， 上 写 「 祝 由 科 专 治 疑 难 杂 症 ， 代 办 运 尸 还 湘 」 。 可 见 ， 赶 尸 奇 俗 流 传 到 本 世 纪 初 。
6.湘 西 的 赶 尸 ， 到 现 在 也 没 有 人 能 指 出 它 的 真 实 情 况 来 。 已 故 制 片 家 张 善 琨 的 电 影 公 司 曾 拍 过 一 部 《 湘 西 赶 尸 记 》 ， 该 片 指 出 走 私 的 人 不 择 手 段 ， 用 人 人 都 害 怕 的 尸 体 藏 运 毒 品 ， 所 谓 「 行 尸 」 ， 拆 穿 了 ， 只 系 由 活 人 背 着 那 尸 体 走 。
于是 ， 我把书放开，我在想： 「难道我们的殭尸就只等如湘西的行尸？」
上 面 很 多 细 节 都 给 我 们 的 殭 尸 电 影 借 用 了 ， 包 括 那 个 法 师 、 那 一 排 排 跳 动 的 尸 ， 还 有 那 压 面 的 黄 纸 符 （ 只 是 调 转 来 处 理 ， 电 影 中 的 黄 符 贴 面 ， 那 尸 就 不 能 作 怪 ， 动 弹 不 得 ） 。
还 有 ， 文 中 提 及 的 《 湘 西 赶 尸 记 》 算 是 早 期 的 殭 尸 电 影 ， 虽 然 它 否 定 了 赶 尸 奇 俗 。 我 遍 查 程 季 华 着 《 中 国 电 影 发 展 史 》 的 片 目 ， 都 找 不 到 《 湘 西 赶 尸 记 》 ， 但 发 现 三 部 可 能 属 于 殭 尸 系 列 的 电 影 ， 那 就 是 一 九 三 九 年 的 《 古 屋 行 尸 记 》 （ 马 徐 维 邦 编 导 ， 新 华 影 业 公 司 出 品 ） 、 一 九 四 ○ 年 的 《 李 阿 毛 与 僵 尸 》 （ 吴 村 编 导 ， 国 华 影 片 公 司 出 品 ） 和 一 九 四 一 年 的 《 女 僵 尸 》 （ 梅 阡 编 导 ， 艺 华 影 业 公 司 出 品 ） ， 相 信 都 已 经 失 传 了 。
可 能 张 善 琨 这 部 《 湘 西 赶 尸 记 》 ， 是 他 南 来 香 港 ， 在 五 十 年 代 拍 摄 的 。 还 有 ， 一 九 五 七 年 王 天 林 拍 过 一 部 同 名 的 电 影 ， 未 知 两 者 之 间 有 无 关 系 ？
不 过 ， 勇 于 否 定 殭 尸 传 说 ， 尚 有 人 在 ， 就 是 一 九 五 四 年 杨 工 良 拍 摄 的 《 万 里 行 尸 》 ， 该 片 描 写 革 命 党 以 行 尸 掩 饰 身 分 对 抗 军 阀 。
一 九 五 九 年 ， 周 诗 禄 拍 摄 了 一 部 《 殭 尸 复 仇 》 ， 结 局 时 是 以 铁 钉 贯 心 杀 死 殭 尸 ， 显 然 参 看 了 一 九 五 八 年 英 国 特 伦 斯 ‧ 费 希 尔 的 《 吸 血 殭 尸 》 而 创 作 的 。
一 九 七 四 年 ， 「 混 种 」 殭 尸 电 影 出 现 ， 英 国 的 「 殭 尸 大 本 营 」 咸 马(Hammer) 电 影 公 司与 香 港 邵 氏 公 司 合 作 ， 炮 制 一 部 《 七 金 尸 》 （ 由 英 国 的 罗 伊 ‧ 沃 德 ‧ 贝 克 执 导 ） ， 于 是 西 洋 殭 尸 及 天 师 云 集 中 国 湘 西 … … 。
《殭尸先生》面世之前的局面就只是这样了。
八 十 年 代 初 期 ， 香 港 的 鬼 怪 电 影 流 行 ， 我 也 参 与 过 这 类 电 影 的 剧 本 创 作 。 记 得 一 九 八 三 年 ， 我 协 助 过 武 夫 界 导 演 陈 全 设 计 他 的 《 老 友 鬼 鬼 》 ， 得 闻 洪 金 宝 等 人 考 虑 聘 请 英 国 「 金 牌 殭 尸 」 基 士 杜 化 ‧ 李 来 港 ， 还 准 备 一 辆 马 车 ， 实 行 西 洋 吸 血 殭 尸 大 闹 香 港 … … 。
试 幻 想 一 下 ， 吸 血 殭 尸 驾 着 他 的 鬼 车 在 夜 静 的 弥 敦 道 上 骋 驰 ， 那 种 魔 幻 的 感 觉 一 定 好 吸 引 … … 。 不 过 ， 想 深 一 层 ， 那 时 大 家 都 无 法 摆 脱 西 方 殭 尸 电 影 的 阴 魂 … … 。 后 来 ， 这 意 念 不 知 怎 地 搁 置 ， 而 事 隔 两 年 ， 《 殭 尸 先 生 》 出 现 ， 它 乖 巧 地 摆 脱 和 消 化 了 西 洋 风 ， 纳 入 颇 多 中 国 地 道 殭 尸 传 说 的 细 节 。
没 错 ， 后 来 我 埋 首 清 代 笔 记 小 说 ， 竟 追 查 到 很 多 殭 尸 传 说 ， 这 简 直 当 头 棒 喝 … … 。 原 来 ， 《 殭 尸 先 生 》 发 掘 在 先 ， 不 失 为 开 创 香 港 殭 尸 电 影 之 典 范 作 品 也 。
三
《 殭 尸 先 生 》 设 立 了 殭 尸 的 「 文 化 模 式 」 (Cultural Pattern)， 导 致 以 后 的 电 影 向 它 跟 风 。 我 就 尝 试 把 这 已 设 立 的 殭 尸 「 文 化 模 式 」 ， 还 原 为 它 的 「 文 化 特 征 」 (Cultural Traits)：
1.「 死 唔 断 气 就 会 尸 变 」 。 但 凡 人 死 得 冤 枉 ， 「 谷 住 度 气 」 ， 只 要 感 染 生 人 阳 气 就 会 尸 变 。 （ 最 早 是 《 鬼 打 鬼 》 提 出 的 ， 洪 金 宝 躺 在 尸 旁 ， 尸 就 坐 起 来 ， 动 作 与 生 人 配 合 一 致 。 后 来 《 殭 尸 翻 生 》 的 王 小 凤 与 钱 小 豪 的 「 二 位 一 体 」 动 作 ， 亦 系 由 此 引 伸 出 来 。 ）
2.「 闭 住 呼 吸 可 避 殭 尸 」 ， 因 为 呼 吸 者 系 属 于 人 气 （ 亦 即 阳 气 ） 也 。 （ 此 乃 《 殭 尸 先 生 》 设 计 之 最 煞 食 处 ， 所 以 后 来 的 《 殭 尸 翻 生 》 、 《 殭 尸 翻 生 续 集 》 、 《 殭 尸 少 爷 》 和 《 茅 山 学 堂 》 等 纷 纷 学 习 ， 一 遇 尸 变 ， 争 相 闭 气 。 ）
3.「 被 吸 血 之 后 变 殭 尸 」 ， 还 会 长 出 獠 牙 利 爪 ， 力 大 无 穷 ， 找 人 吸 血 。 （ 后 来 的 《 猛 鬼 差 馆 》 、 《 殭 尸 翻 生 续 集 》 、 《 殭 尸 叔 叔 》 都 系 用 此 理 论 。 ）
4.「 桃 木 剑 、 墨 斗 线 、 黄 纸 符 和 糯 米 可 治 殭 尸 」 ， 很 独 特 的 降 尸 方 法 ， 差 不 多 以 后 的 殭 尸 电 影 都 把 这 些 方 法 全 部 接 收 过 来 。 降 尸 以 后 ， 放 一 把 火 ， 把 殭 尸 烧 为 灰 烬 ， 以 除 后 患 。 （ 《 殭 尸 怕 怕 》 和 《 茅 山 学 堂 》 最 后 都 要 火 烧 ， 《 殭 尸 翻 生 》 的 施 用 大 炮 和 《 殭 尸 少 爷 》 的 采 取 炸 药 属 于 同 一 文 化 特 征 的 变 调 。 ）
好了 ， 我应该回忆一下当时初看《殭尸先生》的印象：「哈，哈，都几好笑，搵墨斗、糯米治尸冇乜根据，闭住呼吸避尸纯搞笑罢了！」
四
我 开 始 翻 阅 中 国 历 代 笔 记 小 说 ， 竟 惊 讶 得 叫 起 来 ， 清 代 的 笔 记 有 着 很 多 殭 死 和 尸 变 的 纪 录 ， 实 在 太 兴 奋 了 ， 亦 解 决 了 我 心 里 很 多 疑 问 。 这 些 笔 记 小 说 计 有 ： 钮 琇 编 着 《 觚 剩 》 、 蒲 松 龄 撰 《 聊 斋 志 异 》 、 纪 盷 撰 《 阅 微 草 堂 笔 记 》 、 袁 枚 着 《 子 不 语 》 及 《 续 子 不 语 》 、 梁 章 巨 撰 《 浪 迹 丛 谈 》 、 许 叔 平 着 《 里 乘 》 、 杨 凤 辉 着 《 南 皋 笔 记 》 、 诸 晦 香 辑 《 明 斋 小 识 》 。
不 知 怎 地 ， 殭 尸 传 说 活 跃 清 代 民 间 。 特 别 袁 枚 的 《 子 不 语 》 最 少 有 三 十 则 殭 尸 故 事 ， 此 书 可 称 得 上 中 国 「 殭 尸 大 全 」 也 。
清人又称殭尸为「移尸」、 「走影」、「走尸」等。
纪盷的《阅微草堂笔记》卷十有完整的殭尸理论：
1.「 道 家 有 太 阴 炼 形 法 ， 葬 数 百 年 ， 期 满 则 复 生 。 」
2.「 僵 尸 有 二 ， 其 一 新 尸 未 敛 者 ， 忽 跃 起 持 人 ， 其 一 久 葬 不 腐 者 … … 夜 或 出 游 。 逢 人 即 攫 。 」
3.「 （ 尸 变 系 ） 有 邪 物 凭 之 ， 戾 气 惑 之 。 」
4.「 人 之 魂 善 而 魄 恶 ， 人 之 魂 灵 而 魄 愚 … … 其 既 去 也 ， 心 事 既 毕 ， 魂 一 散 而 魄 滞 … … 世 之 移 尸 走 影 ， 皆 魄 为 之 ， 惟 有 道 之 人 为 能 制 魄 。 」
袁枚的《子不语》甚至替殭尸分类：
1.「 有 紫 僵 白 僵 绿 僵 毛 僵 之 类 。 」 （ 卷 九 ）
2.「 （ 绿 毛 僵 尸 ） ， 其 物 长 七 八 尺 ， 头 面 具 人 形 … … 颈 以 下 绿 毛 覆 体 ， 茸 茸 如 蓑 衣 。 」 （ 卷 十 ）
3.还 有 一 种 「 飞 僵 」 ， 「 直 隶 安 州 … … 山 中 出 一 僵 尸 ， 能 飞 行 空 中 ， 食 人 小 儿 。 」 （ 卷 十 二 ）
4.「 飞 僵 」 （ 亦 称 「 飞 尸 」 ） 之 外 ， 还 有 「 游 尸 、 伏 尸 ， 不 化 骨 三 种 … … 游 尸 乘 月 气 应 节 而 移 ， 无 定 所 。 伏 尸 则 千 年 不 朽 常 伏 地 。 不 化 骨 乃 其 人 生 前 精 神 贯 注 之 处 … … 故 入 土 不 易 朽 。 」 （ 《 续 子 不 语 》 卷 五 ）
5.日 久 成 精 的 僵 尸 遍 体 生 毛 ， 「 其 尸 斑 斓 五 色 」 。 （ 卷 五 ）
于是 ， 系时 候 拿 笔 记 资 料 引 证 《 殭 尸 先 生 》 ， 结 果 会 怎 样 ？ 就 把 上 文 那 些 殭 尸 「 文 化 特 征 」 ， 逐 项 检 查 一 次 ：
1.有 关 「 感 阳 气 而 尸 变 ， 尸 随 人 走 ， 有 样 学 样 」 之 论 。
*「 尸 能 随 奔 ， 乃 阴 阳 之 气 翕 合 所 致 。 盖 人 死 阳 尽 绝 ， 体 属 纯 阴 ， 凡 生 人 阳 气 盛 者 骤 触 之 ， 则 阴 气 忽 开 ， 将 阳 气 吸 住 ， 即 能 随 人 奔 走 ， 若 系 缚 旋 转 者 然 。 此 易 所 谓 阴 疑 于 阳 必 战 也 。 故 伴 尸 者 ， 最 忌 对 足 卧 。 人 卧 则 阳 气 多 从 足 心 涌 泉 穴 出 ， 如 箭 之 离 弦 … … 尽 贯 注 死 者 足 中 ， 尸 即 能 起 立 。 」 （ 《 续 子 不 语 》 卷 五 ）
*「 僵 尸 必 借 人 生 气 乃 得 起 。 」 （ 《 里 乘 》 卷 三 ）
*「 新 死 尸 奔 ， 名 曰 走 影 ， 乃 感 阳 气 触 动 而 然 。 」 （ 《 浪 迹 丛 谈 》 三 谈 、 卷 六 ）
*「 … … 退 一 步 ， 则 僵 尸 进 一 步 … … 李 （ 念 先 ） 愈 骇 ， 扶 篱 而 奔 ， 尸 追 之 … … 闯 入 酒 店 ， 大 喊 而 仆 ， 尸 亦 仆 … … 」 （ 《 子 不 语 》 卷 五 ）
2.有 关 「 闭 住 呼 吸 可 避 殭 尸 」 之 论 ， 《 聊 斋 志 异 》 有 载 。
*蒲 松 龄 在 卷 十 三 《 尸 变 》 一 则 ， 描 写 得 有 今 之 殭 尸 电 影 的 诡 异 而 生 猛 。 某 客 投 宿 旅 店 ， 因 房 已 客 满 ， 被 迫 睡 在 停 尸 室 里 （ 店 主 新 丧 妻 ） 。 半 夜 ， 「 忽 闻 灵 床 上 察 察 有 声 ， 急 开 目 ， 则 灵 前 灯 火 ， 照 视 甚 了 ， 女 尸 已 揭 衾 起 … … 客 大 惧 ， 恐 将 及 己 ， 潜 引 被 覆 首 ， 闭 息 忍 咽 以 听 之 。 未 几 ， 女 果 吹 之 … … 」 因 没 有 气 息 ， 女 尸 不 觉 有 生 人 ， 如 是 者 数 次 ， 他 惧 极 起 身 狂 奔 ， 而 殭 尸 穷 追 不 舍 … …
3.有 关 「 被 吸 血 者 变 殭 尸 」 之 论 ， 众 笔 记 没 提 及 。 此 观 念 显 然 系 西 方 的 吸 血 鬼 传 说 ， 《 殭 尸 先 生 》 洋 为 中 用 也 。
*虽 然 《 子 不 语 》 有 几 则 描 写 殭 尸 爱 「 食 血 」 和 「 食 人 」 ， 但 没 讲 到 吸 血 ， 也 不 提 有 獠 牙 ， 只 说 有 利 爪 ， 爱 把 人 撕 开 而 食 。
4.有 关 「 桃 木 剑 、 墨 斗 线 、 黄 纸 符 和 糯 米 可 治 殭 尸 」 之 论 。
*「 江 西 道 士 兰 方 九 ， 应 招 而 来 ， 先 作 符 十 数 张 … … 仗 剑 步 罡 … … 」 （ 《 子 不 语 》 卷 九 ）
*《 里 乘 》 卷 三 有 一 则 描 写 木 匠 隔 棺 降 尸 ， 「 取 墨 绳 弹 于 盖 之 当 中 者 三 ， 三 弹 ， 而 棺 中 皆 ★ ★ 有 声 ， 竟 似 痛 楚 ， 初 声 较 厉 ， 后 以 次 遽 杀 。 又 取 斧 微 削 棺 之 四 隅 ， 谓 众 曰 ， 怪 已 除 矣 ， 自 是 果 纪 。 」
何 解 墨 斗 线 可 降 尸 ？ 《 里 乘 》 有 此 解 释 ： 「 坊 工 之 刀 ， 石 工 之 锥 ， 木 工 之 斧 尺 绳 墨 各 物 ， 均 极 宝 异 ， 皆 能 镇 压 怪 异 。 」
*《 子 不 语 》 卷 十 三 有 述 殭 尸 害 怕 「 赤 豆 、 铁 屑 及 米 子 ， 备 此 三 物 升 许 ， 伺 其 破 棺 出 ， 潜 取 以 绕 棺 之 四 周 ， 则 彼 不 能 入 矣 … … 。 」 米 （ 当 然 也 包 括 糯 米 ） 之 外 ， 原 来 赤 豆 和 铁 屑 都 很 有 效 。
*连 带 米 筛 一 样 有 异 力 ， 「 尸 犹 僵 立 ， 乃 取 米 筛 降 尸 而 殓 之 。 」 （ 《 续 子 不 语 》 卷 八 ）
*众 殭 尸 电 影 还 未 识 得 运 用 的 降 尸 方 法 ： 「 用 枣 核 七 个 ， 钉 入 尸 脊 背 穴 上 。 」 （ 《 续 子 不 语 》 卷 八 ）
「 抬 棺 者 心 知 有 走 尸 之 事 ， 持 帚 上 楼 ， 拂 之 倒 … … 」 （ 《 子 不 语 》 卷 五 ）
「 … … 生 伏 梁 上 … … 生 大 恐 ， 袖 携 易 经 ， 急 俯 以 掷 其 首 ， 老 者 仆 地 顿 僵 … … 」 （ 《 里 乘 》 卷 三 ）
*西 方 降 尸 之 法 系 蒜 头 、 大 铁 钉 （ 或 桃 木 钉 ） 、 圣 水 和 十 字 架 ， 是 不 合 用 的 ， 也 不 应 纳 入 中 国 殭 尸 的 「 文 化 模 式 」 里 。
*不 过 ， 华 洋 降 尸 法 也 有 共 通 点 ， 如 想 铲 草 除 根 ， 最 后 还 是 一 把 火 把 殭 尸 烧 成 灰 烬 ：
「 东 方 既 白 ， 尸 即 逿 地 ， 为 一 支 离 叟 ， 举 火 化 之 。 」 （ 《 明 斋 小 识 》 卷 四 ）
「 乃 积 薪 焚 之 ， 啧 啧 有 声 ， 血 涌 骨 鸣 ， 自 此 怪 绝 。 」 （ 《 子 不 语 》 卷 十 ）
「 以 尸 还 诸 棺 ， 而 火 焚 之 ， 一 方 得 宁 。 」 （ 《 子 不 语 》 卷 十 三 ） 经 此 检 查 之 后 ， 我 再 一 次 强 调 ， 《 殭 尸 先 生 》 实 在 很 努 力 的 发 掘 民 俗 趣 味 ， 令 到 以 后 的 跟 风 者 更 显 「 不 学 无 术 」 和 极 不 足 取 也 。
五
一九八五年，刘观伟的 《殭尸先生》卖座，稍后还在日本收得，殭尸就频频出动 。
一九八六年 ， 《殭尸翻生》 （ 黄鹰导演 ） 、 《 殭尸翻生续集》 （ 吴国孝导演 ， 台 湾 出 品 ） 、 《殭尸家族 》 （ 刘观伟导演 ） 、 《 殭 尸怕怕 》 （ 袁和平导演， 台 湾 出 品 ） 、 《茅山学堂》 （ 黄鹰导演） 。
一九八七年， 《殭尸少爷》 （刘泳基导演， 台湾出品） ， 《 猛 鬼 差 馆 》 （刘镇伟导演）。 台湾的电视录影带 《 幽幻道士》 剧 集 ， 在 日 本 TBS电 视 黄 金 时 间 播 映 ， 极 受 欢 迎 … …
日 本 的 「 殭 尸 热 」 高 潮 时 期 ， 市 面 出 现 殭 尸 玩 具 、 漫 画 、 食 品 、 时 装 等 等 ， 还 开 设 殭 尸 餐 厅 ， 殭 尸 的 士 高 ， 更 甚 者 电 视 游 戏 节 目 出 现 殭 尸 ， 幼 稚 园 活 动 出 现 殭 尸 … …
观 察 家 曾 经 指 出 日 本 文 化 对 怪 物 有 特 别 偏 好 ， 由 小 说 、 漫 画 、 动 画 到 电 影 电 视 都 充 满 着 鬼 怪 小 妖 等 ， 至 于 殭 尸 的 造 型 ， 日 本 人 爱 那 对 黑 眼 圈 、 额 上 的 黄 纸 符 、 那 一 身 的 清 朝 服 装 、 向 前 伸 直 的 双 手 和 跳 得 像 麻 雀 的 步 态 。 于 是 ， 殭 尸 在 日 本 竟 发 展 成 过 亿 日 圆 的 企 业 … …
一 九 八 八 年 ， 有 《 殭 尸 复 活 》 （ 梁 小 龙 导 演 ） 、 《 殭 尸 叔 叔 》 （ 刘 观 伟 导 演 ） 。 不 过 ， 日 本 的 「 殭 尸 热 」 已 经 退 减 … …
六
创 作 者 已 经 走 火 入 魔 ， 但 凡 殭 尸 电 影 都 要 系 喜 剧 ， 而 且 反 覆 偷 师 自 罗 曼 ‧ 波 兰 斯 基 经 典 作 《 天 师 捉 妖 》 里 面 的 搞 笑 桥 段 ， 这 包 括 ：
1.被 挟 住 条 颈 唔 郁 得 之 际 ， 殭 尸 杀 到 。
（ 《 殭 尸 先 生 》 藉 此 一 招 ， 博 来 很 多 笑 声 ； 其 后 《 茅 山 学 堂 》 和 《 猛 鬼 差 馆 》 再 来 一 次 。 ）
2.狂 奔 走 避 殭 尸 之 际 ， 岂 料 兜 了 个 大 圈 ， 走 番 转 头 ， 迎 面 再 遇 殭 尸 。 （ 《 殭 尸 翻 生 》 和 《 猛 鬼 差 馆 》 ）
3.殭 尸 露 出 獠 牙 咬 颈 之 际 ， 危 难 间 以 物 塞 其 嘴 巴 。 （ 《 殭 尸 家 族 》 和 《 猛 鬼 差 馆 》 ）
4.同 性 恋 殭 尸 。 （ 《 殭 尸 叔 叔 》 ）
偷 完 《 天 师 捉 妖 》 ， 就 偷 《 E.T外 星 人 》 ， 便 有 所 谓 「 殭 尸 仔 」 的 出 现 ， 《 殭 尸 家 族 》 、 《 殭 尸 翻 生 续 集 》 、 《 殭 尸 少 爷 》 、 《 殭 尸 怕 怕 》 等 ， 就 因 为 这 只 「 殭 尸 仔 」 能 够 纳 入 到 日 本 的 「 小 妖 文 化 」 ， 才 会 在 日 本 掀 起 了 「 殭 尸 热 」 。 《 幽 幻 道 士 》 片 集 的 主 角 们 都 是 儿 童 … …
殭 尸 仔 的 「 情 节 模 式 」 (Plot Pattern)系 「 E.T模 式 」 ， 即 系 ：
1.小 殭 尸 误 落 人 间 ， 无 所 适 从 。
2.继 而 与 人 间 结 缘 ， 建 立 友 情 。
3.跟 着 危 机 出 现 ， 会 灭 亡 而 消 失 ，
（ 「E.T… … is… … dying… … 」 ） 。
4.结 果 抢 救 成 功 ， 小 殭 尸 升 空 而 逝 。
E.T.也 好 ， 小 殭 尸 也 好 ， 它 们 都 有 着 超 自 然 力 量 ， 可 以 帮 到 成 人 世 界 。 没 错 ， 「 小 就 是 威 力 」 ， 这 观 念 正 好 感 动 日 本 观 众 的 心 灵 … … 嘿 ， 日 本 文 化 就 是 一 个 「 缩 小 文 化 」 （ 可 参 看 韩 国 社 会 学 家 李 御 宁 着 《 创 造 日 本 奇 迹 的 收 缩 文 化 》 ） ， 小 就 是 美 丽 ， 小 就 是 威 力 ， 反 映 在 科 幻 漫 画 、 动 画 和 电 视 片 集 里 ， 全 都 是 小 英 雄 … …
七
我 再 一 次 的 想 ： 「 我 们 的 殭 尸 电 影 一 蟹 不 如 一 蟹 ， 这 才 复 活 ， 跟 着 就 灭 亡 ， 可 惜 ！ 」
没 错 ， 殭 尸 在 八 十 年 代 中 期 的 香 港 电 影 事 业 出 现 ， 本 身 就 是 极 大 的 讽 刺 ， 你 不 觉 得 吗 ？ 这 多 年 来 的 香 港 电 影 丧 失 了 智 慧 、 丧 失 了 心 灵 、 丧 失 了 思 想 ， 徒 具 行 尸 走 肉 的 空 壳 — — 电 影 的 「 殭 尸 化 」 。
为 甚 么 我 们 的 电 影 工 作 者 沦 为 活 死 人 ？
因 为 出 于 贪 婪 ， 「 我 要 钱 钱 钱 … … 」
好 吧 ， 结 束 之 前 赠 送 一 条 「 殭 尸 贪 财 受 累 」 桥 段 给 那 群 发 殭 尸 狂 梦 的 影 人 吧 ， 唔收钱嘅。
话 说 绍 兴 有 个 姓 王 之 教 书 先 生 ， 某 夜 路 经 荒 山 ， 见 有 个 棺 材 ， 里 面 射 出 白 光 ， 贪 念 顿 起 ： 「 嘿 ， 可 能 系 黄 金 也 ！ 」
急 撬 开 棺 木 ， 哗 ， 满 是 黄 金 白 银 ， 发 达 啰 ， 哈 … … 哈 … …
突 然 看 到 棺 中 有 条 青 紫 毛 殭 尸 ， 颈 上 挂 着 一 大 串 银 锭 ， 貌 极 恐 怖 。 王 先 生 惊 愕 之 际 ， 殭 尸 跳 起 … … 惨 ， 尸 变 呀 ！
王 先 生 狂 奔 ， 殭 尸 狂 追 。
狂 奔 狂 奔 ， 屋 子 可 见 了 ， 尽 最 后 力 量 飞 扑 进 去 ， 急 关 上 门 户 ， 「 哈 ， 哈 ， 安 全 了 ， 不 过 … … 那 些 黄 金 呢 ？ 我 要 钱 钱 钱 … … 」
既 然 屋 外 没 半 点 动 静 ， 想 来 那 尸 一 定 走 了 ， 一 于 去 执 金 可 也 。
他 试 开 窗 探 听 虚 实 … … 吓惨 … … 原 来 只 殭 尸 早 就 窗 外 等 待 ， 即 时 扑 了 进 来 。
「 救 命 呀 ！ 」 王 先 生 飞 奔 上 楼 。
殭 尸 亦 追 上 来 。
「 岂 有 此 理 ， 我 同 你 死 过 ！ 」 王 先 生 抓 起 木 棍 拚 命 击 之 ， 打 殭 尸 之 肩 ， 那 一 大 串 的 银 锭 就 散 落 地 上 ， 殭 尸 非 但 没 有 攻 击 他 反 而 俯 身 拾 银 ， 王 趁 机 使 劲 推 之 ， 尸 就 滚 落 楼 下 … …
最 紧 张 时 刻 ， 鸡 啼 了 。 第 一 线 阳 光 射 了 进 来 ， 那 殭 尸 再 也 不 能 动 了 。
王 先 生 惊 魂 甫 定 之 后 ， 把 尸 抬 出 去 ， 一 把 火 烧 掉 ， 他 怔 怔 的 看 着 烈 火 ， 突 然 长 叹 曰 ：
「 我 以 贪 故 招 尸 上 楼 ， 尸 以 贪 故 被 人 烧 毁 ， 鬼 尚 不 可 贪 ， 而 况 于 人 乎 。 」
此 故 事 见 于 《 子 不 语 》 卷 十 三 ， 系 属 于 「 殭 尸 启 示 录 」 ， 至 适 合 赠 给 香 港 电 影 界 也 。
（ 写 于 一 九 八 九 年 ）
该文收录于：
吴昊：《香港电影民俗学》，次文化，1993年
文字来源：
http://www.my-aj.com/shequ/archiver/?tid-28442.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