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刚
《玛纳斯》是柯尔克孜族的英雄史诗,与藏族的《格萨尔王》、蒙古族的《江格尔》“呈三足鼎立之势”,在世界文化宝库中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
陶阳在上世纪50年代参加《玛纳斯》的调查采录工作,他对《玛纳斯》情有独钟,溢于言表。他说,共8部20多万行的史诗《玛纳斯》,直到现在还没有出版,这是一个极大的遗憾。
在交谈中,陶阳表达了心中最强烈的愿望,与我们共享同品《玛纳斯》中的生命和谐之美。
英雄史诗原生土长的人文精粹
“《玛纳斯》,是中国少数民族口头传承的民间文学巨献,是原生土长的人文珍宝!我们再也不能让其束之高阁了!”陶阳所说的《玛纳斯》是柯尔克孜族的民间英雄史诗,流传于我国新疆及中亚的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和阿富汗等地域,与藏族的《格萨尔王》、蒙古族的《江格尔》“呈三足鼎立之势”。这些蕴有绿色生命神韵的壮丽史诗,在世界文化宝库中有着十分显赫的地位。“据我所知,现在国内搜集的《玛纳斯》已经有8部,20余万行,但是还没有出版公之于世,是极其可惜的。”陶阳说。
年已八旬的陶阳翻动着他当年的采风笔记及照片、手稿说:“从1964年到1966年间我到新疆采录《玛纳斯》起,这项工作延续三十多年了,而我们的那些采访记录稿,却在库房里睡大觉!”《玛纳斯》,应该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了!”在北京北三环南的中国文联宿舍,他满怀激情地说。他对《玛纳斯》情有独钟,情真意切,溢于言表。
陶阳对记者说:“我参加了《玛纳斯》等英雄史诗的调查采录后,觉得这是对西方人‘中国没有史诗’谬论的有力驳斥。而现在我们自己却一点不当回事,似乎是明珠暗投,胡乱轻掷。”陶阳说,现在新疆文联正在翻译《玛纳斯》,史诗的出版有望了。
《玛纳斯》,作为柯尔克孜游牧民族独一无二的集体口头文学创作,经过漫长岁月的积淀和历史的磨砺,更趋完美更为恢宏,作为一部家谱式的英雄传奇,它已经引起世界的关注。《玛纳斯》中,柯尔克孜族传说中的40个姑娘的故事,拉开了民族反侵略战争的序幕,展开了“遍地英雄下夕烟”的壮丽画卷。陶阳回忆起在日本做民间文艺访问学者时,遇到了著名民间文艺家关敬吾老先生,那时,九十多岁的关敬吾老先生听说他从事过《玛纳斯》的采录工作后,兴奋地握住他的手,满怀期待地说:“我多么希望在有生之年读到《玛纳斯》的原作啊!”
《玛纳斯》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大地歌吟游牧英雄的传奇叙述
《玛纳斯》讲述了古代柯尔克孜族反抗侵略的历史,以及英雄玛纳斯八代人的故事,每一部所讲述的故事不同,人物众多,错综复杂、环环相扣,有着宏大的叙事结构,作为世界上较长的民间史诗,完全可与印度的《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希腊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波斯的《列王纪》和巴比伦的《吉尔伽美什》,以及北欧的《萨迦》《埃达》相媲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上世纪60年代前后,中国采录研究《玛纳斯》的工作已经部分开展了。
陶阳向我介绍起各部《玛纳斯》的大致内容:
第一部《玛纳斯》,有73000多行,从柯尔克孜族的起源和玛纳斯家族的先世说起。成吉思汗时期,柯族受卡勒玛克奴役。玛纳斯降生了,长大后深受部落的爱戴和尊敬,他领导柯族人民赶走了侵略者空吾尔,统一了柯族各部落,当上万民拥戴的汗王。后来,在与契丹人征战中,他身负重伤不治而亡。第二部叫《赛麦台依》。玛纳斯去世后,汗位被阔别什篡夺。赛麦台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成人,杀死了阔别什,继承了汗位。空吾尔一面约赛麦台依会谈,一面偷袭赛麦台依的汗城塔拉斯,结果被古里巧绕识破诡计。汗城陷落敌手,赛麦台依的部下坎巧绕乘机叛变。第三部《赛依铁克》讲述坎巧绕杀害了50名玛纳斯部下,将古里巧绕与阿依曲莱克献给了敌方。阿依曲莱克忍辱抚养了赛麦台依的孩子赛依铁克,疗治好古里巧绕的创伤。赛依铁克与古里巧绕回到故里,铲除了叛徒。第四部《凯涅尼木》,讲述赛麦台依儿子凯涅尼木的故事。西方七巨人之一苏墨尔干攻破阿依吐木什城池,复活的赛麦台依与古里巧绕奋力抗击,遭到失败。后来,凯涅尼木将七巨人杀死,但塔拉斯城的内奸与卡勒玛克勾结,劫掠了汗城。最后,凯涅尼木拯救了汗城。在第五部《赛依特》中,凯涅尼木之子赛依特与诸多英雄协力将巨人喀喇多杀死,把苏莱玛特汗女儿克勒吉凯救出,两人相爱,但被苏莱玛特汗与西方七巨人的后代围困,最后突围而出;听闻卡勒玛克人来到新疆阿勒泰等地区,年仅22岁的赛依特前去考察,不幸死在途中。第六部《阿斯勒巴恰·别克巴恰》,讲述赛依特之子别克巴恰领导柯族人民抗击卡勒玛克等十几个部落的侵略,获得了胜利,但他为无后苦恼不已,忽记起曾与卡勒玛克女战俘生育两男孩,便去寻妻访子。不料妻子暗地里在酒菜中下药,令其中毒身亡。
陶阳对记者说,上世纪60年代,他们搜集整理了6部《玛纳斯》,文革之后,歌手已经唱到8部,第七部是《索木碧莱克》,讲述别克巴恰之子索木碧莱克与卡勒玛克、唐古特、额特诸部落的战斗;第八部《奇格台依》讲述了玛纳斯第八代英雄、索木碧莱克之子奇格台依同卡勒玛克的又一轮战事。
《玛纳斯》每部有许多章。就拿第一部来说,从玛纳斯出世到远征,就有十二章,正反人物100多个。在新疆,有许多地名来源于《玛纳斯》史诗,如乌鲁木齐被玛纳斯攻占之后,玛纳斯就修筑了一座新城,以自己的名字命名表示庆祝,这座新城位于乌鲁木齐附近的玛纳斯县。
忘情风行民间吟唱中采录奇珍
1964年,陶阳参加《玛纳斯》工作组,赶赴新疆,走访了柯尔克孜族聚居的四个县,开展《玛纳斯》的调查采录工作。其时,《格萨尔王》和《江格尔》的搜集整理工作,也在紧锣密鼓进行之中。《玛纳斯》工作组是新疆文联和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与柯尔克孜自治州联合成立的,共由20多位柯族和汉族的专家组成,致力于《玛纳斯》资料本的搜集翻译和编辑工作。陶阳担任了调查采录组的组长。
在《玛纳斯》采风期间,陶阳与身边同事一起,认真细致准确记录歌词,并向一些懂汉语的专家作调查,然后将其翻译成汉文,力求“信、达、雅”。对于陶阳来说,采录史诗的过程,实际上就在行走。途中,他们拜谒了当地的40棵杨树,那是《玛纳斯》史诗里40位勇士的化身。
采录《玛纳斯》之途,确实是险象环生。1965年1月7日,陶阳等三人骑马行走200多华里,条件非常艰苦,路上饿了就吃冷馕,喝生水,结果陶阳的肚子绞痛了起来,只好用马缰绳紧紧勒住肚子,才硬撑到目的地。还有几次,趟大河过栈道,他差点被惊马摔到湍急的河水之中。更为提心吊胆的危险之事,就是披星戴月长夜赶路,陶阳坐在一辆羊肉车的顶上,身下铺张草衫子,身上盖着草帘子,经受6个小时风雪冰冻,最后全身僵硬,连车都下不来。他在一首诗中,记录了当时的艰辛与乐趣:
风把我浑身都吹透,冻得我缩成一团打哆嗦,今夜如果冻死我,草衫草帘就是我棺椁。
我忽然想起我的家,妻子知道了定骂我,她常骂我是个大傻瓜,骂得丝毫也不差。
她虽然口头也骂我,可心里确实疼爱我。妻子啊,你骂我吧,我是个地道的大傻瓜。
这首诗读起来辛酸,但乐观可爱,因为陶阳的心中有《玛纳斯》,有妻子的爱,艺术生命就“起死回生”了。他说,有一次得了重病,蹲在地上起不来,同事急忙给单位发电报,他担心自己把骨头扔在新疆了,但最后还是虚惊一场,恢复了健康。
这是不是玛纳斯的保佑呢?陶阳莞然一笑。“确实,为了搜集整理《玛纳斯》,我差点把骨头都留在那里了。为了《玛纳斯》,我真地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
感恩结缘相遇歌手与相逢知音
新疆大地,尽管广袤辽阔一片苍茫,但是只要说起《玛纳斯》,陶阳就会找到知音。
直到现在,陶阳还在感念参加《玛纳斯》采录工作的同事们:多年负责《玛纳斯》工作的新疆作协分会的刘发俊,熟知柯族历史文化的柯尔克孜自治州专家玉山阿里、帕孜力、阿不都卡德尔,中央民族学院语文系的柯文专家沙坎·吾买尔等,他们都是语言专家;另外还有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的郎樱。这些人与身为诗人的陶阳 “强强联合”,组成了一个强有力的集体。他们愉快而和谐地工作着,洋溢着无限的艺术情趣。
陶阳结识了许多歌手,也得知当地许多民间文艺家的尊称。在新疆,会唱《玛纳斯》的歌手叫做为“玛纳斯奇”,老故事家叫做“交毛克奇”,唱短歌的民歌手叫做“额尔奇”,专门讲历史故事的叫做“桑吉拉奇”。居素普·玛玛依是闻名于世的“国宝级”“玛纳斯奇”,能唱6部《玛纳斯》。居素普·玛玛依非常热情,陶阳与他一见面,就紧紧拥抱在一起,这位大歌手被陶阳他们请到组里,住在州府里,享受干部的待遇。歌手在演唱之前,先要有充分的时间酝酿情绪,理清故事和人物线索,以免唱乱。陶阳他们尊重歌手意见,合作得非常愉快。居素普·玛玛依唱起歌来,滔滔不绝,有时能唱一个通宵。他在民间演唱《玛纳斯》的时候,观众为之悲、为之喜、为之哭、为之笑。
在采录期间,陶阳走访民间,遍寻《玛纳斯》的蛛丝马迹。素不相识的艾霞比比老大娘,将自己珍藏的《玛纳斯》抄本送给了他。为寻访歌手和《玛纳斯》的稿本,陶阳与同事一起,穿行在爆发高死亡率传染病的地区。让他感到好奇的是,世界上许多史诗歌手,都不约而同地说自己是梦授或神授,他希望能早日解开这个困扰多年的谜。陶阳好几次询问居素普·玛玛依这个问题。感念陶阳的真诚,歌手告诉了其中的真相。原来,居素普·玛玛依的父亲深爱《玛纳斯》史诗,经常邀请歌手来家里演唱,由居素普·玛玛依的哥哥记录歌词。遵照父亲的意愿,居素普·玛玛依从八九岁开始背,一直背到十六七岁。有些地方还要念上10来遍,最后把哥哥记录的歌词全背了下来。对于歌手所付出的苦功,陶阳非常地敬佩。
因为对《玛纳斯》的共同爱好,陶阳和居素普·玛玛依结为知音。在采录过程中,陶阳不懂的地方,如人物身份关系等等方面的问题,得到了大歌手的细细解答。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居素普·玛玛依演唱的6部《玛纳斯》被记录整理完成,译出了20万行。文革之后,居素普·玛玛依当上了新疆文联的副主席,歌艺更为纯熟,能唱8部《玛纳斯》了。他当之无愧地被誉为中国的荷马,被国家定为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性传承人之一。
度尽劫波 失而复得的史诗稿本
在《玛纳斯》调查采录工作期间,陶阳撰写了《史诗玛纳斯调查采录方法》,同时记录整理了《柯尔克孜部落战争的故事》。《柯尔克孜部落战争的故事》现已出版,具有非常珍贵的民艺文献价值。
文革爆发之后,陶阳和同事们的工作无法继续,只好无奈忍痛地放弃了。想当年,他们可望在三年内出资料本、五六年内出齐6部《玛纳斯》全套汉译本,可突如其来的文化大革命,把一切都搁置了,陶阳他们参加文革前,还是坚持加了几次班,把《玛纳斯》全部翻译完成。虽然,《玛纳斯》已被弃如敝履,但他和同事一起还是借来车子,将稿本托运回京装进战备箱。后来战备箱被取走了,《玛纳斯》的稿本扔到资料堆里,幸而被他们找回来了。陶阳的5本采录笔记也躲过了劫难,经过辗转,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边。说到这里,陶阳百感交集:“这些采录笔记和《玛纳斯》的记录翻译稿,失而复得,是一种天赐的机缘,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目前,陶阳正在整理手头的5本采录《玛纳斯》的笔记,期望它能与6部《玛纳斯》汉文本,一起公开出版,填补中国民间史诗采录和研究中的空白。但是,国内目前还没有出版《玛纳斯》的资料本,更遑论出版全套的汉译本了,在《玛纳斯》的搜集研究方面,我们已经停滞落后了三十多年。
让陶阳感到欣慰的是,他的同事郎樱把经过多年的研究成果结集成一本《玛纳斯论》,论述了《玛纳斯》史诗的艺术风格、产生、流传、结构、人物以及萨满文化的关系,并对突厥史诗与西方史诗进行了系统的比较研究。《玛纳斯》的价值不容忽视,需要我们花大力量抢救挖掘,不但妥善完美保存下来,而且竭尽全力播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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