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沙慢土”的联想
作者:赵旭东
孟加拉是一个上世纪七十年代才从巴基斯坦分离出来的南亚国家,绝大多数国民信仰伊斯兰教,达卡的国家议会大厦旁边就是标志这个国家诞生的英雄纪念碑。它是一个类似中国珠江三角洲那样的泽国,到处是河流与湖泊。它的气候至少分干湿两季。干季雨水稀少,河滩地都可以用来种植水稻;而到了湿季,雨量增大,洪水漫滩,从高山和高原上流下的富含养分的洪水成为天然的肥力调节器,无需人工,土地就得到了增肥。但是这也给当地人造成了年复一年的灾难,洪水来临之时,老百姓就需要举家迁离,家财的积累成为很困难的事情,特别是在农村地区。在我们走访的达卡乡下,即便是较为富裕的农户家庭,用我们的标准也只能说是家徒四壁,简单的棚屋式建筑只能用来避避风寒,洪水一来,房屋就可能会被冲毁。如果遇上飓风和海啸之类的灾害,那真可以说是灭顶之灾了。
在孟加拉的乡下,家居用品也很简单,许多人家都是在地上挖坑,然后培土成为三角形的支架,将土烧硬之后埋锅造饭。这样的灶台很方便,每家都有几个。装东西的器物最常用的就是泥做的陶罐,大小不等,沿街也有售卖的。我在达卡的一家超市买了一些很精致的陶制品,也不过几块人民币一个,乡下普通人家用的这类器具应该更便宜吧。这种储物罐很便于使用,来了洪水,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包括金钱和饰物装进罐子里,放在船上运走,或使其漂浮在水上,而不至于被水淹没。这也算是老百姓长期跟洪水作斗争积累下来的保护自己财产的做法吧。
在这个国家里,洪水泛滥应该是很经常的事情,躲避洪水也同样是经常要做的。就像我们国家黄河下游的居民那样,面对黄河水的泛滥,往往都是镇定自若的。山东有一位叫山曼的民俗学家记载了很多这方面的故事,其中许多都是讲人们在洪水来的时候如何从屋子里跑到房顶上,如何从房顶上再躲到树枝上去,直到洪水退去。黄泛区的人民不会畏惧洪水的到来,如果洪水漫过了堤坝淹了庄稼,也许今年是个饥荒年,但是转过年来一定是丰收年(山曼:《流动的传统——一条大河的文化印迹》,浙江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2—5页)。这是一种依靠洪水的自然力量来灌溉和增加肥力的农业文明的类型,印度河和尼罗河流域的农业都属于这种文明。孟加拉的地势与印度近似,同样也有这样的一种灌溉文化,只是河道过多,据说整个南亚百分之九十三的水流经了只占南亚面积百分之七的土地,可想而知,孟加拉的河流面积会有多少!
河水在湿季覆盖了农田,到了干季,农民抢种抢收,一年两季的水稻都是这样种出来的。我们在达卡的灾害管理局曾经看到过一张照片,说是当地人如何有自己的生活技巧,用竹木围栏拦住洪水,以此来抗拒洪水的入侵。但是我猜想,这种做法不应该是孟加拉乡村生活的常态,特别是几条大河流域的靠漫滩地生活的农民,一定不是洪水来了就去用竹木围堵,那样的做法显然对于庄稼的生长没有意义。那种做法只可能是某些不靠此种洪水灌溉农业维持生活的地方的地方性知识,无法代表孟加拉乡村的整体面貌。
我们可以清楚地体验到孟加拉国家力量正在逐步成长,但是民间社会的动员能力同样令人印象深刻。国际、国内以及草根的非政府组织(NGO)的活动不仅频繁,而且极为有效。我感觉到,非政府组织在地方社会更加有影响力。我们去了许多与“行动援助孟加拉办公室”合作开展项目的项目点,那里的办公条件最好的都是这些非政府组织的办公室。我们在吉大港看到,在这个历史上并没有什么强烈地震发生的地方,人们防范地震的自救意识却极为强烈。非政府组织的活动使得对各类灾害的防范意识得到了有效的传播,这种意识以前是比较缺乏的。在这变化中间,当地人的积极参与也是不可或缺的。实际上国际和国内的非政府组织仅仅是担当一种协调和扶持的工作,最为重要的是需要草根非政府组织的壮大。一些地方能人有意识地组织当地人开展自我救助活动,进而成立了一种能够使大家组织起来的地方性的草根组织,并通过国际非政府组织的帮助逐渐发展起来,这一点在中国显然是缺乏的。四川的地震一下子吸引了那么多外来的非政府组织的参与,但是否真的有效率以及是否真的可以长久持续存在下去,都是可以画问号的。因为,这些组织的根不是在下面,没有当地人的积极参与和发自内心的认同,或者说没有当地人自我救助意识的加强,再多外来力量的介入都只可能是暂时的,就像洪水,来的急,去的也急。中国黄泛区的老百姓人人都知道“急沙慢土”的道理,还是看看山曼这位民俗学家的描述吧:
种滩地久了,农民有了保护滩地的传统经验。他们都知道,洪水漫滩时,水势缓慢,水落后留下的是肥沃的淤泥,若是急流掠过,将好土带走,剩下的尽是荒沙,好地反而变成薄沙地,他们极其精炼地把这种过程概括为“急沙慢土”。为了防止“急沙”的形成,农民们在不妨碍防汛行洪的前提下,常常会修建一些护滩的工程。
自然是这样,社会也不例外。我们的社会真的需要从基础上培养一种自我组织的能力,这种能力是基层社会得以延续和发展的给养,离开了这种能力的培养,再多的外部力量的介入都可能徒劳无功,无法扎下根去,弄不好甚至还可能像黄河的急流一样把仅有的一点肥力都带走了。给我印象极深的是在“行动援助孟加拉办公室”的会议室里播放的一个短片,那是由“行动援助”资助发展的一个计划的影像资料片。“行动援助”资助的对象是那些在河边为船工服务的妓女。她们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没有什么社会保障可以使她们老有所养。年轻时靠姿色挣了钱,因为没有储蓄的观念,随手就把钱花掉了。与此同时,社会的偏见又使得任何一家银行都不愿意为这些人开设银行账户,让她们把钱存在银行里。“行动援助”机构出面去跟某银行沟通,为这些人开设银行账户,并为她们每月存入六千达卡(相当于六百元人民币)的钱,同时要求她们自己每月也要存入二百达卡(相当月二十元人民币)。久而久之,原来没有存钱意愿的妓女,开始每月去银行存钱,并且有了存越来越多钱的意愿。这种存钱能力的养成,使得这些社会底层的人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因为她们可以预期,即便到老的时候,也完全可以靠自己账户中日积月累的存款来养活自己了。
在孟加拉,作为国际非政府组织之一的“行动援助(ACTIONAID!)”机构做的很多事情都是跟这种能力建设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不论是减灾还是扶贫,以社区为基础的能力建设都被这个机构放在首位。随处可见的有这个机构标志的宣传册,许多都在强调这种基层的能力建设。他们为洪水多发的灾区准备了有着防灾知识描图的册子,小孩子通过各种颜色的描图就可以掌握其中的知识,比如来了洪水应该往哪里躲,贵重的物品应该放在哪里,如何帮助自己和其他人逃生等等。这是在潜移默化当中就能够培养起来的防范灾害发生的意识,这些做法体现了一种新的理念,那就是让项目地的人民自己学会抗拒灾害的做法,并在此过程当中培育相互合作的自我与社会救助的能力。
孟加拉社会的贫困是众所周知的,在那个国度里,有差不多一半的人口生活在联合国规定的一天一美元的贫困线之下。但是,我们并不能够把这种贫困的原因完全归咎于自然灾害的频繁发生。其他的因素,比如人口、制度以及生产力的水平都可能是导致当前这个国家贫困的原因。但即便是在这样的贫困状况下,那里的人们的防灾和抗灾意识都是极为强烈的,这显然是跟由政府与非政府组织积极开展的社区动员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当然也跟这个国家自建国以来开放地接受各种外来的影响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在互动和交流当中,我感觉到,这个国家未来一定会走向富强,因为没有理由否认,那是一片富饶的土地。
二○○九年一月十二日晨写于京西寓所
读书 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