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山里那夜丧鼓
——悼念民间故事家刘德培
王作栋
编者按:我国著名民间故事家刘德培老人于2000年12月13日病逝。12月15日分布在高山低山不同乡、村的农民闻讯后,顶风踏雪赶往吊唁者1000余人,响乐班子达30家,跳丧鼓活动彻夜不歇。一颗农民的笑星殒落了,人民用民间的形式悼念他。王作栋同志这篇文章生动地记述了这一情景。丧鼓声声,悲痛之余,人们怎能不为山民们的淳朴敦厚、热情串真所震撼呢?
刘德培老人离开我们快一个月了。 那位享誉海内外的农民故事家病逝的当天下午,我就接到从五峰土家族自治县打来的网间电话。时隔一天,我和一些专家学者分别从宣吕、武汉驱车赶往五峰,去参加老人的丧事。那天的气温低,寒风停一阵刮一阵.进深山后见岭上覆盖着大片大片的积雪,半山腰里的吊脚楼间或从车窗边闪过,屋顶像绽开着一簇簇素净的白花。
在县城匆匆吃过晚饭,省市县一行凹余人登车出城,驰进山影隐没的夜幕,前往老人的故乡珍珠山。连续弯拐的盘山道上,万籁俱寂,偶尔响起车轮碾碎冰凌的沙沙声。开到千文岩附近,车子停稳.我们打开县里事先备好的手电简,一个跟一个地向上山攀爬。羊肠小路甚是陡峭,人们上行艰难,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雪和凌片,一步没踏稳就会摔到黑咕隆吟的坎下去。崭新的手电筒在黑沉沉的山场里光亮微弱,促人小心翼翼,走不多远就歇息片刻。好不容易攀上陡坡,坡度慢慢减缓,脚下则是处处泥泞,鞋子越拖越重,几位初次在夜晚爬山的同行者,早已气喘吁吁了。
终于望见厂高处的几点灯光,悬在漫无边际的夜空里。隐约听见了时弱时强的丧鼓声。大约是聚集在孝家稻场上的人们,发现了星星点点的电筒光一条线似地闪烁着缓缓上行,便放了接客的三眼铳。铳声闷闷地在山腰回荡,鞭炮声跟着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我们走到跟前,方知屋里屋外灯光通明,到处都挤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吊唁的老少妇孺。
堂屋里设的灵堂。寿木前面的灵台上,端端正正地置放着刘德培老人的遗像,旁边的寿扦筒里.括满了88根彩色的寿扦。老人白发苍苍,银须飘苒,饱经风霜的老眼藏着机趣,微笑地望着跳丧的人群。跳丧的汉子们正和着丧鼓的咚咚声,忘情地为这位享年88岁的老人以舞送行。负责料理丧事的“都管”,连忙招呼周围的亲友乡邻让出条路来,又请鼓师暂停一下,我们始能挤上前去,一个个在遗像前鞠躬致哀。老人的女儿女婿、孙子孙媳长跪在地下回礼,刚被我们搀扶起身,打鼓师便又敲起了密集的鼓点。热汗淋淋的汉子们喝了口茶水,又争相上场跳起舞来。跳丧舞是五峰丧事习俗中的一种文化形态,据清代《长乐县志》载:“家有亲丧,乡邻来吊,至夜不去,曰伴亡。于柩旁击鼓,曰丧鼓,……哀调曰丧鼓歌”,这种民间祭奠新亡人的传统方式,一直沿袭。
我们刚到的一行人进厢房看望了老人的老伴,复请老人的子孙谈了老人辞世前的病情后,不约而同都挤回到灵堂。打鼓师已经换人,正在击鼓领歌的又是一位行家里手,他手里的两支鼓锤忽分忽合、忽起忽落,时而轻敲鼓边,时而连击鼓沿,时而在鼓上滑过,时而重锤鼓心,那轻重快慢全在他掌握之中。场上跳舞的农民,“脚底踩着升子底,手里挽的链子扣”,他们应和着6/8、2/4等不断变化的节拍,酣畅淋漓地闪转腾挪、进退穿绕,按传统套路跳出“凤凰闪翅”、“犀牛望月”、“牛擦痒”、“半边月”、“风夹雪”、“美女梳头”、“浪里捡柴”、“卧马悬蹄”等若干种舞姿来,满堂热气腾腾。联通灵堂的几处门、道,都被等着上场的人们塞得不能通行了。
不知不觉之间,这种宣泄真情实感不加掩饰的热烈气氛,就像浪潮一样激荡着我的心胸。刘德培老人是高寿走的,走时又安然自在,丧事依风俗按红事办,白不会凄凄惨惨;老人生前是个热闹人,走到哪里都留下了智慧和笑声,此时来为他送行的人当然会多一些。仅我没料到竟会有成百上千的老百姓,扶老携幼,顶风踏雪,翻山越岭,自发赶来陪伴老人上山前的最后一夜。他们都是到了这里,才看到各级政府和宣传文化等部门送来的如云的花圈,枢前摆放不下,又密密麻麻摆满了整个阶沿;他们到这里都还不清楚,从宜昌到武汉到北京发来了雪片似的唁电。淳朴敦厚的山民.与刘德培老人长期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共同分家日月山林的润泽,血管里涌流着一样的血脉.他们是刘德培老人地地道道的知音。
我忽然看到舞者群中出现了几个武汉来客,他们来自湖北省文联、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华中师范大学和武汉大学,其中有65岁的老专家、58岁的女教授。白天千里迢迢,接着摸夜路爬雪山,半夜里又被山民的率真感染,情不自禁投身心于古老的跳丧舞,这恐怕是老人生前也未曾想到的了。
打鼓师边打边领歌,歌腔高亢,奔放激越。舞者边舞边应答,粗犷豁达,洒脱自在。当一位打鼓师累了、退下来歇息的时候,旁边便有人上前接过鼓锤,先用歌词谦逊讲礼:“我来换,我来换,张郎上前换鲁班”,随即转入正本。这一夜,打鼓师轮番交替,打鼓领唱的达十余人。他们大多是附近的中老年农民.年纪最长的74岁。跳丧鼓舞的更是踊跃,想上就上,累了则下,抽支烟又接着上场。将近凌晨5点时分.因舞者太多、灵堂前容纳不了,打鼓师将鼓由堂屋里转到稻场上,人们全然不在乎山风呼啸、寒气逗人,舞者逾来愈众,高峰期有41人且歌且舞,舞姿里又新增了“打丧”中的“打四门”、“虎抱头”、“七星贯斗”、“鸥子翻身”等花样,倾泄的情感融入应答的歌声,和着铿钮的鼓点震响山林.为近年来五峰民间自发的跳丧活动所罕见。
舞者中有位62岁的老农,戴副眼镜,舞姿和面容、身材都活像当年六七十岁的刘德培,只有胡须少些。他是刘德培最小的弟弟,在屋内屋外几乎跳了一个通宵,忘情得不知疲乏。我问这位农闲时同刘德培一样做检瓦补漏营生的老人,他抹着满头满脸的热汗,说他排行老么,他一母所生的十二个哥哥姐姐,大多已经去世,跟下大哥一走,就只剩下自己和最小的姐姐了,今夜是陪伴老大哥的最后一夜,远远近近的亲友乡邻都不顾冰天雪地赶了来,自己累歪了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是2000年12月15日夜晚到16日拂晓。天亮后,又有一些人们从山前山后走来,有老百姓,县里和一些单位的负责人,还有县歌舞剧团的乐队,和赶来送葬的民间响器班子——整个丧事料理期间,散布在高山低山不同村落、闻讯参与的响器班子已达30家了。
主事者在准备开追悼会,哀乐声此起被伏。蓦地,我脑海里闪现出诗人、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刘不朽先生唁电中的“民失国宝,山野悲恸;我失良师,江河遗恨”,那挽联道出多少人的心声呵!我站在老人的遗像前,轻轻地问:刘老,您听到珍珠山彻夜不息的鼓声、看到这令人永生难忘的场面了吗?
摘自《民间文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