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词汇学的辖域说开去
——读周荐文章所想到的
□郑述谱
怀着极大兴趣拜读了周荐先生的《中国词汇学发展需明晰定位》(《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5月18日)一文,获益良多。掩卷沉思,也产生了一些联想。这些联想多与曾“滋养”过汉语词汇学生长的俄国词汇学研究相关,禁不住想说出来,以求专家们指正。
词汇学的产生
词汇,本应该理解为“一种语言里所使用的词的总称”,如汉语词汇、英语词汇等,但在当今汉语的日常言语中,把“词汇”用作“词”意义的情况却屡见不鲜,如说“爱情是个美丽的词汇”之类,这可能是受了双音化的影响,觉得说“词汇”比说“词”更上口。但说到词汇学的产生,还是应该从基本的语言单位着眼,即从“词”说起,尽管汉语里“词”与“非词”的界限并不分得很清楚。
俄国的词汇学认为,词(слово)在所有语言单位中占有特殊的地位,甚至可以说,人类的语言就是词的语言。词既是词汇意义、又是语法意义的载体,它既能充当各类句子的不同成分,又能成为独立的句子。实词既能指称个别的事物,同时又能充当某一类事物的类称。它是人对客观世界感性认识升华的结果,也是思维的单元与支撑。在交际过程中,词可以把自己的功能扩及至句子的临界,从语言的称名单位转变成述谓单位。由于词具有如此广泛而多样的功能,人与人之间的信息传递与交流,甚至仅借助于词就可以基本实现。各种其他类型的符号(诸如交通信号、手势语等)都可以翻译成词。因此,语言学研究对承担如此多功能的词,是不能不给予特别关注的。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语言学流派都把词看得这么重。对于结构主义语言学来说,词的问题是个伪问题。在他们看来,只有音位(phoneme)与词素(morpheme)才是语言的基本单位,而词不过是“在一定结构中有固定顺序的几个词素”。试图区分词素、词与词组不仅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必要的。于是,词汇问题就被排除在研究者视野之外了。
20世纪30年代,正是在苏联,词汇学(лексикология——lexicology)成为了大学语言学的一门特别课程。必须指出,一门学科能登上大学讲台,成为一门独立的课程,是以它的研究积累丰厚程度与理论深度为重要前提的。这与美国的情况恰成对照。一位美国学者曾写道:“关于苏联的词汇学,对美国语言学家来说,最为惊异的是,竟然还有这样一门学科存在。在西欧与美国语言学里并没有这样的学科。在《描写语言学导论》或《现代语言学教程》这类教科书中,词汇学连提也不提。谈到语言的词汇,作者仅限于几句即兴式的看法,而且连这一点也做得很不情愿。与此相反,在苏联的词汇学教材中,却辟出实际上与语法学和语音学等同的地位。” 苏联语言学界还认为,“我国语言学的总的走向决定了词汇学的大发展。所研究的有称名的基本原则,也有视不同语言类型而发生变异的词汇组织原则,倾力探索构词学。熟语学则已经变成了一个独立的研究领域。在熟语学与构词学理论领域,苏联语言学占有引领地位”。
上述说法可能会有助于我们认识词汇学特别是俄语词汇学的学科地位。
熟语学与术语学的跟进
周荐文中深入分析了处于学科辖域“另一侧”的语义学与辞书学何以成为强势学科的缘由。其实,就俄国的语言学发展历史进程来说,由词汇学引领其发展的还有熟语学(phraseology)与术语学(terminology)。与辞书学相比,这方面的情况国内学界较为生疏。
熟语学在苏联发展成为语言学之下的一个独立分支学科,这是20世纪40年代的事,但其理论源头可以追溯到更早。熟语学研究熟语的性质及其范畴特征,并揭示它们在言语中的使用功能规律。据说,在英国和美国语言学中,并没有这样一个学科。那么,词汇研究是怎样与熟语研究搭界的呢?原来,词汇学研究的不仅是词,还包括与词的功能接近的词汇单位(лексическая единица),它们往往以固定词组的形式出现,广义的固定词组也可以包括熟语,于是,对词汇的研究自然就涉及熟语。随着一些著名语言学家对熟语的分类等理论观点的提出,熟语研究逐渐从词汇学中分离出来,上升为语言学研究的一个分支。
大约在20世纪60年代末,术语学在国际上开始被视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但公认最早开创这门学科的是奥地利人维斯特(Eugen Wüster)。不过,得益于俄国的词汇研究的传统,他们紧随其后,强势跟进,如今已成为国际上与奥地利齐名的学派。严格地说,术语当然也是全民标准语中词汇的组成部分,自然也在词汇学研究辖域之内,就数量而言,它们远远多于普通词汇。但随着研究的深入,术语作为确定科学认识结果的特征,作为科学思维单元的特征,其对标准化的严格要求,这些与一般日常词汇明显不同的属性,被愈来愈多的学者所承认。于是,术语学作为一门独立的综合性学科的地位,就水到渠成地被接受了。
然而,问题还有另外一面。在西方国家,某些有相当影响的语言学家至今仍坚持认为,辞书学在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是也不会是一门学科,而只是一门“技艺”(art)。而对术语学,倒是显得“宽容”了许多。分歧只在于,是把它看做一门独立的学科,还是认为它仅是语言学下面的一个分支。仔细分析,不难发现,这与不同国家该学科研究成果积累的丰厚与广博程度有关。
学科独立存在的条件
周荐先生正确地指出:“一个学科能否建立起来,是否已然建设完足,主要看两个标尺,一要看它是否已有一套独立而完备的理论体系,二要看它是否已具有一定的历史和现实的研究力。”这与国外科学学研究的观点是基本一致的。只不过,后者说得更周详。国外科学学研究认为,判断一个知识领域能否够得上一个独立的专门学科,可以参照如下一些标准:具有相关领域的文献;具有相应的研究与培训机构;具有全国性的或国际性的学术组织;常备的人员;专门的研究对象;关于研究对象的实际阐释;对该领域内的现象作出解释与预见的理论;研究的方法;专业的科学语言;等等。
作为汉语界以外的学者,我们难以评断“语汇学”研究所达到的水平。我们宁愿相信,周荐先生对目前汉语“语汇学”身份的质疑是完全有根据的,但其根本原因,似乎不在于“无论是作为句子成分还是作为词汇单位,熟语和词均无显著区别”。因为这还仅仅是站在词汇学辖域范围内看问题。如果拿学科独立存在的条件来衡量,熟语与术语一样,也是有成为专门研究对象的潜在可能的。但就目前的研究现状看,极有可能还缺乏对研究对象的实际阐释,还没有提出对该领域内的现象作出解释与预见的理论,还没有找到本学科特有的研究方法,还没有创建出本学科自己的术语系统。也许有一天,随着研究的不断突破,成果的不断积累,汉语熟语学能成为一门单独的学科,这也未可知。
至于说到术语学,倒是有点幸运,2009年,它已经正式取得我国的学科代码,其代码为7403570,属于语言学之下的应用语言学下面的一个学科。其实,在术语学看来,任何知识学科,只要它称得起一门学科,就应该有自己的术语。研究任何一门学科,肯定离不开对它的术语系统的研究。但反过来,对各门学科的术语的共同属性及其发展规律进行专门研究的却只有术语学。相关国际组织甚至认为,各国政府如果想致力于发展本国的科学技术,首先要做的就是致力于本国语言的术语建设。因此,术语学的发展绝不仅仅是语言学家的事。用该学科奠基人维斯特的话说,这应该是语言学家与工程师联手开发的领域。这里,“工程师”实际上是指各个学科的专家。这一点既扩大了术语学研究的辖域,也增加了术语研究的难度。我们期望,随着术语学正式取得学科代码,会有更多的学者知难而进,投身到这个前景广阔的学科中来。
文章出处:中国社会科学报 发布时间:2010-7-13 17:38: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