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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汉先:考证黔西苗族的前世今生

杨汉先:考证黔西苗族的前世今生

杨汉先:考证黔西苗族的前世今生(上)
中国民族报 2013-3-1

□ 周永健

  杨汉先(1913~1998),苗族,贵州威宁人,毕业于华西协和大学社会学系。1936年8月,受聘于贵州大学文科研究所的杨汉先,陪同该校德籍民族学家鲍克兰女士,在贵州的平坝、郎岱、普定3县及安顺市,对苗族、仡佬族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实地调查。按照分工,鲍克兰撰写有关仡佬族的调查报告,杨汉先负责有关苗族的调查报告。1947年,杨汉先写成《黔西苗族实地调查报告》,并以手稿的形式保存。

  在实地调查中,杨汉先发现黔西各苗族支系皆有关于孟获的传说,而且当地的彝族和苗族均以孟获为其首领,“苗族既认孟获为其祖,则其人或有早于三国时移居黔西也”。杨汉先还发现,“苗族(大花苗、川苗)即称早年曾与倭黑人居西南地,则事必在秦汉以前,因秦后西南已无黑人踪迹”。由此,他认为汉晋时已有苗族移居黔西地区。

  杨汉先在调查中得知,安顺苗族自认为其祖先初来时曾与仡佬族大战,苗族战胜,后据有了安顺。所以,他认为“古代黔西民族,其相战斗之烈,不亚于中原各族之战斗”。

  根据黔西苗族支系的传说,杨汉先认为,可确定黔西大部分苗族已于明以前居住在黔西地区。苗族最早移入黔西地区应该在唐代以前,元明时又有大量苗族移入黔西。关于苗族迁入黔西的路线,杨汉先根据在实地调查中所得知的“苗族十三支系大多数不约而同之传说”进行推断,“黔西苗族流出于四川南部,其路线又根据彼等传说可分为西南向与南向”。同时,他还翻检史籍,以更多证据证实上述观点。

  基于黔西苗族的传说,再参考各种典籍,杨汉先认为,“黔西苗族确分流于川南黔山”。唐代樊绰所撰《蛮书》述及“黔、泾、巴、夏四邑有苗众”。杨汉先考证后认为,以上4地除夏以外,其余皆属川南地区,即均位于长江南岸。“樊既云此地多苗众,则唐时川南必多苗族,故黔西苗族来自黔北川南者其证一也。”

  杨汉先注意到,川南叙永一带的苗族有“祖先由长江北岸泸县之小河,被绑手强迫跨江移至叙永境”的传说。云南威信、后山的苗族人李安长的家谱中记录:“亦云系由泸县以西移入威信。故知昔年苗族曾散布及泸县附近者,今之黔西苗族即分流于此,其证二也。”

  杨汉先又根据被称为大花苗与大定白苗的苗族支系的传说认为,“早年居挪地者,所指必在川南黔北,故黔西苗族流出川南黔北者其证三也”。

  杨汉先还在毕节地区采访到苗族民间谚语:“吾祖足踏黑羊箐,手把峨嵋山,开荒破草按山打猎。”他认为:“其语虽不足为凭,然言贵州而涉及四川者,要必有因,亦可列为参考。故黔西苗流出川南黔北者其证四也。”

  但翻检四川地方志的有关记载,在明景泰以前,四川毫无苗族的痕迹,仅于叙州府志中提到了一点儿:“景泰中,纠戎珙苗攻破长宁九县。”直到清初各县志才开始载有苗名。经考证文献,杨汉先认为,出现此种情况主要是因为“盖明以前苗族雄居川南,然不称苗,而混称为都掌蛮也”。杨汉先还结合贵州地方志中有关记载,认为“更是旁证川南黔北于明以前苗人必众,是则苗族早年必居之川南黔北,然后始移来黔西者,其证五也”。

  关于黔西苗族的信史问题,杨汉先十分注意在调查中搜集各支系的历史传说,并予以研究推论。“今实地调查其传说,所得者为最近五百余年事,再上则莫知矣。”他认为黔西明确历史始自明太祖,明以前的黔西,除统治阶级能与中原发生关系外,大多数被统治阶级对天下事丝毫不知。“故明以前之朝代,询之苗族,彼等莫以对。一极普遍之现象,如果询苗族以何时到达此地,彼等皆曰明洪武时到达。再问由何地而来,答者或有由江西西来,或曰由调北征南来,或曰由调北填南来;谓由江南来者亦有……吾人曾试验多次,是否黔西苗民知宋元时代之任何年号,但始终未得,仅得大定毕节白苗及威宁花苗口中述有‘赵家天子万万年,杨家宰相千千载’,‘赵家天下,一口肉两口饭’等语。彼等承认赵家天下,先于明洪武,且为一黄金时代,因叙述时,由其表态观察,印象似极深刻,非如叙述一般之历史也。”

  杨汉先还对有关黔西苗族迁入云南的传说进行了考证,发现传说主要流传于安顺及毕节等地的苗族中。他认为:“黔西苗族确于某一时期,曾集体往云南南部迁移。自然苗族之移往滇南也,固必非一次两次,或一日两日,然其间必有一二次大规模之迁移,故彼等始有如是深刻之记忆也。”至于苗族集体移往滇南的时间,杨汉先列举了当地民间有早于明代之说,也有始于明代之说的差异。

  杨汉先认为明太祖平黔西的战事,掀起了黔西苗族的第一次融合。在他看来,明以前之贵州西部,虽常有战争,“然仅原部族间之斗争,故其范围很小,影响不大,于是各民族之关系形式必较为完善”。但是,明太祖平黔西,兵力强大,范围极广,从川南叙永至云南东川,皆经历十余年战争。“于是黔西苗族遂形成一搅动式之混合,此种混合为秦汉以来所未有者,斯时所有罗罗、苗族、仲家、仡佬、汉人,均被一视同仁地搅动在一起混合。其中能力稍强者,遂往云南逃避,赢弱者,则任其自然,或死亡,或被他族同化。”战事平息后,若干混合后的小部族便开始形成,这就是黔西苗族支系繁多的源由。

  明太祖征剿滇黔后,黔西人民得以安居乐业。“各民族之新集团渐已长成,然明以前之一切原有文化,例如史歌、故事、传说、衣饰、语言等,则已损失殆尽。新成长者大半为混合式之文化,故今日黔西各苗族之历史、诗歌中含有较纯而古之成分者甚少,其仍保存者,大多半已为第一批于大战时逃往云南之苗族所带去。”

  明洪武之后,黔西又发生了第二次大乱,历时约数十余年。杨汉先发现,战乱造成“今日黔西苗族无不知吴王剿水西的故事,即妇孺亦莫不道之曰:‘康熙三年吴王剿水西,雍正七年李王破土府。’是证苗族受剿水西之患也,亦非浅矣”。此次战事后,黔西苗族又发生了第二次融合,其原有集团形式再次破裂,并因迁徙而逐步同化。

  清代咸同年间,贵州全省发生大动乱,黔西各地苗族亦被殃及。“而大兵所向,黔西乃当其冲,于是又造成五百年以来黔西苗族之第三次搅动混合。”杨汉先在调查中发现,“今日苗民述之至详。据滇省彝良苗民云,当时青苗至彝良,攻克花苗寨后,所有青年妇女悉数带走,此十足证明咸同军事所影响之混血情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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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汉先:考证黔西苗族的前世与今生(下)

中国民族报 2013-3-8

□ 周永健


20世纪初的贵州苗族地区。 资料图片   

  杨汉先认为,贵州的民族学工作,应该首先注重对民族的分布与归类进行研究。而“民族分类之根据,除体质外,当以语言为主,而历史风习等辅之。”所以,杨汉先在实地调查中特别注重有关黔西苗族支系的名称、历史及分布诸端的内容,他认为“由于西南地区民族过于复杂,不能不有集团个数之假设,否则分类研究之进行亦无从而发展”。鉴于材料的贫乏,他深感对黔西苗族作分类“未免言之过早”;但是,“吾人如欲研究苗族之整个文化,当综合此种小支系之苗族,加以研究,始能奏效。故苗族之种类问题不再分类,而在归类也。”

  杨汉先主张,“今日吾人所指之新分类,原则上应顾及两点,一为历史的,一为地理的,所谓历史者,有的苗族虽相距甚远,然其历史最为密切。故实为一集团者例如云南、罗次之大花苗及贵州紫云之大花苗(汉族称花背苗,或鸠鸠苗)。所谓地理者,有的苗族虽然名称不同,然实究之,因居住于同一地带,文化极相似,故应列入一类,如威宁大花苗及毕节大花苗。两者名虽异但居处接近文化同,故应列入一集团。”杨汉先详细地以历史、日常生活(即衣食住行,可分为高地型、平原型)、语言(以各族自述其语言与他族语言相差程度,并以学者调查所得的各种苗语验证)为标准对黔西苗族各支系予以归类。

  杨汉先对黔西苗族各支系的名称、地域分布、姓氏、源流、宗教信仰及历史传说均进行了详细考察。居住在安顺的坝苗又被当地汉族称为花苗,经过实地调查,结合文献资料,杨汉先认为,坝苗的血统不如大定白苗、威宁大小花苗等苗族支系纯粹。“安顺附近坝苗约含有仡佬、汉人等之成分不少,其次则侬家之成分亦有。至于与其他支苗族混血,则更不必言,而尤与水西苗混血者为最多,故或言坝苗为水西苗之一支系亦无不可。……此种混血情形在三百年以前最盛,当延百余年左右之久。”杨汉先认为坝苗在贵州与汉族发生紧密联系的时间应当开始于明代,“今日之贵州真正汉族(即来贵州后仍然保有较为纯粹之血统)尚保存有汉族之名者,大多数皆于明以后来贵州也。其于明以前来贵州之汉族,今已不复有汉族之名,反而被后来之之汉族列入苗夷民族,或非汉非苗之民族。例今日所谓堡子、凤头鸡、红脚鸡等。故严格而言,苗族与汉族于贵州境内发生密切关系者,实向明代开始。”

  杨汉先注意到坝苗各姓在丧葬习俗的开路仪式中,尽管“各姓用之鬼师不同,故各姓历史不同,然送死者去,则皆言及三岔河。”由此判断,安顺坝苗迁出的祖居地名称应为三岔河。“常考苗族源流,川、黔、滇三省交境地区,实为今日大部白苗、花苗之发祥地。”

  “多数之坝苗,承认其族人早年曾大规模移入云南之蒙自、开化,彼等称该地为小曹,故今日云南南部苗人或乃坝苗之一支。”杨汉先还从安顺坝苗的口碑资料中梳理出坝苗迁入云南的原因,即历史上发生在黔北地区的大面积饥荒与战争。因为,“第一、考今日云南、缅甸、安南、暹罗各地之苗多系花苗白苗。但今日之川南白苗,黔西之犵苗(亦即坝苗)尚能叙述其族大规模移入云南南部者,吾人不能认为偶尔之事,今以越滇缅暹各地诸苗,乃由川南黔北之白苗花苗移去者,至为合理。第二、吾人虽未知安南、暹罗苗族与安顺坝苗关系如何,但据法国传教士萨维那说:东京苗乃经云南至东京者,今安南既在云南之南,故安南苗族必经云南南部始能入安南也,安顺坝苗既承认其族于早年曾大规模迁入蒙自、开化,故或东京、老挝之苗,乃坝苗之迁入蒙自、开化,而再至东京、老挝者。第三,且考坝苗历史,既由大定移来安顺,则与东京苗之述其移徙路线丝毫不差。又按坝苗之另一名为花苗,但安南苗亦多为花苗。由此各点证之,安南苗或乃坝苗之同流异支也,再暹罗苗名既为花苗或白苗,则大约与坝苗亦有密切关系也。”

  杨汉先了解到,坝苗在每年春季都会去附近山林中祭祀大树或者大石头,“乃于斯地斫木棒一根或二根,长尺许,粗如小茶杯,带回供于村旁之土地庙。故吾人曾于坝苗村寨附近土地庙中,发现供有十七支小木柱者,其形状似人,然并非有意制作为人形者。据云,彼等供此,即供山水土地,可保一村平安,庙内除木棒外并无他物。有的村寨并禁止妇孺由此中土地庙经过,意在避免亵渎也。”

  牛角苗居住在安顺以南20公里新场一带,杨汉先认为苗族一些支系名称的来历最初与地名或人名有关,所以他也就据此推断牛角苗的迁移路线和时间。杨汉先根据乾河周姓所述,又据岩松菁朱姓的说法,“今就此传说臆断,则或与坝苗同一时间移动者也,且昔年此二族,或许为衣服语言均同之一支苗族。……就牛角苗之传说而论,似较其附近诸苗者尤古。”他认为牛角苗居住在安顺的年代当在明以前,他们迁移到安顺的路线和时间大约与坝苗相同。

  他还从服饰来推论白苗源流,“吾人观察此族衣饰,颇似云南威信、四川珙县之白苗语亦大同小异。故由四川南部移来安顺,实一可能之事,至于移来年代,则或较坝苗为晚。此族与其他苗族少有往还,由体质外表观察,似有一独特型,近年尚且续保持其单纯之血统。”

  杨汉先在调查中发现,长角苗内部又自分为短角、长角两种。二者的衣服、语言略有差异,婚姻也以此为范围。“可知此族之分支,正在过渡时期,诚为吾人研究苗人支流成长之良机也。”而补龙苗系安顺城内汉族人所命名,实际上“此族并非补龙……真正之补龙则居于镇宁江龙场以下,乃仲家之一种,实非苗也。”他还考辨得知补龙苗与青苗,“盖明以前此二族历史相同,明以后始异也。”并确认补龙苗的形成,始自安顺修建城墙时。“彼等原为安顺南外之青苗,原居于今之南官屯,因安顺建成时,附近民众被迫搬运泥石,居南关屯之青苗,距安顺城甚近,每日被迫参运泥石,久之不堪其苦,于是相率往新场一带逃避。初时移至石头寨,此地去城较远,使役乃得免。其余居青苗洞附近之青苗,则未知他迁。……以上事实乃补龙所自述者,亦为青苗所证。青苗曰‘补龙苗乃吾人兄弟移往新场一带所变者,其子女服饰虽改变,然语言则仍保存吾人之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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