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川西北羌族地区调查归来已有十天,对那一带的恶劣的生态环境印象深刻:羌族主要居住在泯江流域,泯江两岸的悬崖峭壁皆是光秃秃的风化岩,加上5.12地震后随处可见的滑坡、滚石、流沙,行走其间,感觉回到远古时期的蛮荒时代。印象汹涌泯江水而今成了一条时有时无的小溪流,人们甚至可以赤脚淌过低浅的河床,似乎成了将要枯竭的泪水。
历史上泯江流域却是山林茂密、江流汹涌的一块风水宝地。岷江是长江上游的一条较大的支流,年泾流量是黄河的两倍,史书记载的泯江是一条桀骜不驯的暴河,每年夏秋季节都要给下流的成都平原带来洪灾,所以才成就了后来李冰父子的治水伟绩,都江堰水利工程也成为闻名中外的世界文化遗产;泯江流域至今流传着诸多大禹的传说,甚至有些史家认为大禹故乡就在泯江的北川、汶川一带,这恐与当时的洪灾与治水历史密切相关。正因为泯江丰富的自然、水文环境,孕育了沉淀了深厚的文明基因。《尚书·禹贡》曰:“岷山导江。”《汉书·地理志》云:“蜀郡湔氐道出岷山,江水所出,东南至江都入海。”《水经注·江水》也说:“岷山,即渎山也,又谓之汶阜山,在徼外,江水所导也。”《大戴礼记·帝系》的记载是:“黄帝居轩辕之丘,娶于西陵氏。西陵氏之子谓之嫘祖氏,产青阳及昌意。青阳降居泜水,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于蜀山氏,蜀山氏之子,谓之昌濮氏。” 《世本》泜水作泯水,由此可知,《史记》所谓江水,《帝系》所谓泜水,《世本》所谓泯水,都是出于泯山的泯江。李白诗中也可寻觅到当年岷江的风采:“濯锦清江万里流,云帆龙舸下扬州”,杜甫也有《清江》诗:“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华阳国志》所载:“江、潜、绵、洛为池泽,汶山为畜牧。”岷江的大小支流是古羌人繁衍的地方,至今在羌族传统中仍有祭天、祭山神、祭水神、树神之俗,说明他们的文化与这一区域特定的自然环境相依为命。我们在调查中发现,敬畏天命,敬畏自然,呵护万物在羌族的生产生活中仍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每一年他们都过庄严肃穆的祭祀仪式传递着祖先们的智慧,维系着与他们血脉相连的自然生态之间的和谐关系。甚至可以说,羌族的传统文化中,天神、山神、龙神、雷公占据了主体地位,这不仅体现在祭祀仪式中,也体现在流传至今的诸多神话、传说、故事中。至今羌寨中仍存活着许多保护自然的习惯法,如禁山期严禁砍伐,狩猎禁忌、严禁污染河流、神山崇拜等等。正因为有这样一个承袭上千年的传统文化,羌族文明才能在泯江流域源远流长,薪火相传。羌族至今也只是个30万人的民族,仍处于农耕、畜牧为主的农业经济阶段,大部分仍在温饱线上徘徊。而多年的生存经验使他们深刻领悟了“人与自然和谐振共处”的真谛,他们一直精心呵护着这方水土。从这个意义上说,羌族不是毁坏泯江生态环境的罪魁祸首。
谁是罪魁祸首?现在的泯江流域为何成了这样一个地震、滑坡、崩塌、泥石流等地质灾害等自然灾害频繁的“不适合人居住”的恶劣环境?这恐与近代以来人们的过度开发密切相关。在调查中了解到,泯江流域自然环境的恶化始于鸦片战争以后的国内近代工业化进程。
鸦片战争之后,积弱积贫的中国一直在苦苦寻找新的出路,改良成为当初的选择路径。尤其是经历了屡战屡败的种种挫折后,洋务派掀起了一场“师夷长技以自强”的洋务运动,一些官僚、地主、商人开始投资于新式工业,拉开了民族工业发展的大幕,标志着中国近代工业化的开始。甲午中日战争以后,清政府为扩大税源,解决财政危机,放宽了对民间设厂的限制。在“实业救国”的浪潮下,民族资产阶级一度受到鼓舞,海外华侨也竞相投资国内近代工业,各种实业团体如雨后春笋纷纷出现,一直到辛亥革命,以工业化为主体的中国民族工业有了长足发展。成都作为西南重镇,也卷入到这股时代浪潮中,兴办起了大量的缫丝、卷烟、榨油、火柴、食品加工等轻工业,采煤、冶金、水泥等重工业方面也出现了比较大的民族企业。工业的发展,交通运输成为瓶颈,由此四川掀起了建设铁路的高潮,1904年(光绪三十年)在成都成立川汉铁路公司,自办川汉铁路。后来为争夺路权引发的“保路运动”的起因于此,此是后话。这场工业运动无疑极大地促进地方经济发展与四川近代化进程,但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工业化意味着需要大量的资源,尤其在电力资源极度稀缺的当时,蒸汽机成为主要动力来源,而木材作为燃料成为首选,加上修建铁路、兴办工厂、城市规模扩大后的基础设施建设需要大量的木材,木料成了支撑四川近代工业化的硬件。而成都平原在上千年的发展史中,木材基本上告罄,泯江流域丰茂的植被成了这场工业运动的牺牲品。这里也有特定的历史根源:一则泯江流域与成都平原在地理相毗连,是最为便捷的资源提供地;二则历史上一直成为成都平原的木材原料提供地;三则泯江水流量大,可以通过漂运直达下游目的地。这一近代化工业进程在抗日战争期间又进一步加速,当时隶属于四川的重庆成为中国抗战的大后方中心,而已有工业化基础的成都成为战需生产基地。建国后的“大炼钢铁铜”则成为“赶尽杀绝”泯江森林的“最后一把斧头”!此后,即使想砍也无树可砍,泯江水量也逐渐萎缩,成了一条流淌悲情的江河。在泯江流域的羌族口头记忆中,这方青山绿水的风水宝地也是在咸同光(咸丰、同治、光绪年间)时期逐渐变成“山秃子”的,他们的居住地也是一搬再搬,只能往深山里求生。直到今天,只有在绕过泯江的深山背后,才可见到一些稀疏的植被,而且这些仅存的森林大都在不宜耕作的山顶上,山腰以农田耕地为主。
但悲剧并未结束,进入20世纪末,改革开放后,国内市场经济崛起,新一轮的工业化又席卷而来,这一轮瞄准的是泯江的水资源!泯江流域的水电站现在已达上百座之多!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密集的水电布局带”。岷江流域除了泯江主流以外,在汶川以上有3条主要支流,从西到东依次是杂谷脑河、黑水河和源于松潘弓嘎岭的岷江干流。中国著名地质学家杨勇在其调查报告中这样写道:“在这条地质灾害频发的河流上,有着世界罕见的水电高密度布局,其中岷江干流已投入运行水电站大坝29座,其中8座属国家电力系统,另外21座属水利系统和一些没有注册的归属不明的电站。另外,还有相当一部分在建的违规电站一时难以统计。”在一般人印象中,水电属于清洁能源,不像火力发电那样造成污染,而且发电以后,水流不会减弱。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在调查期间基本上是在泯江两岸,沿途看到大段大段裸露的河床,干枯的庄稼地,连公路两边的树都需要洒水车来浇灌,只有在汶川、茂县县城附近才可看到江水。那么,泯江的水去哪儿了?答案是都进了山洞。为了防止地震破坏,改革开放后所建的电站都建在山洞里,这样引水入洞成了最安全的做法,而从上游到下流,基本上一个梯极一个电站,江水引入到一个电站,排泄出来后又引入到另一个电站里,滔滔江水就永无出洞机会;加上涵洞内地质脆弱,沿线不断渗漏,江流量到下游成了强弩之末,形成了愈到下流流量越少的怪现象。
古人最早时把长江源头定位为泯江,“泯江导江”之说占了很长的历史时期,一直到明末徐霞客考察金沙江流域后才得以纠正。但“泯江导江”之说从另一侧面说明了这条江流对于长江、中华民族文明的重要性。一直到现在仍在流传的大禹故事、夏商周时代的传说、蜀人先祖传说、大量的考古遗址、文物,无疑都在诉说这里也是中华民族文明的重要发祥地之一。但现在,山砍光了,水流没了,曾经水草丰美、山青水秀的泯江现在成了重灾区。人与天斗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得不偿失。植被破坏后,表层的土质地表被暴雨冲走,加上崩塌、泥石流、滑坡等自然灾害,剩下的只是裸露在外的岩石层,而岩石层经受长年风雨剥蚀后,成了脆弱的风化岩层,从而更加剧了地质灾害的恶性循环。与我们同行的一个地方学者如是说:“不要以为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恢复,在岩石上种树是不可能的,不要说百年,上千年也恢复不了了。不要说山上,路边人那些树,年年都在同一个地方种,还有专门的浇水车,三四十年了,还是长不起来。”汶川地震造成的巨大损失只是其中的一个惊叹号,而非句号。殷鉴不远。唐朝诗人杜牧总结亡秦之训时这样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每一次自然灾害过后,国家、地方成了主要的财政承担者。“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大地震后的恢复重建换来了灾区的新面貌, “大灾难转变为大发展。”这样的大发展还能可持续发展吗?这样的话语转换背后又隐伏了多少不测?我们还能承受多少为此付出的惨重代价?而这样的代价不知还要付多少年?
泯江在哭泣,也在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