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7-13 03:20:25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
启功先生于书画、文史有多方面学术成就,社会上流行说他是书法家、善幽默。前者局限于写毛笔字;后者,凑合一些生活里的诙谐笑话,缺少深度。幽默,在启功文章里不时流露。他对比中国汉语规律与外国“葛郎玛”(文法一词的音译),把节拍、辙调的作用力比作汉语中富凝聚力的“血小板”,把比喻与用典说成葛郞玛束手无策的一条条泥鳅,使人增加阅读兴趣,回味无穷。启功作文向自己提出“简、浅、显”的要求,看似容易却艰辛!
图为启功先生在书房办公(资料图片)
探讨汉语诗律,启功先生有他的发明——“平仄竿”。“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无限止的循环反复像一条竹竿,上面有“节”,任意截取其中一节,仄起或平起,五字句或七字句,都可扩展成篇,五言律句共有七样,七言律句共有十四样,无论句子多少的律调诗篇,除拗句外,所用都不离这二十一样句式。“平仄竿”的作用堪称大矣!以我个人体会,倘为记忆,要掌握诗的格律也不难,几种格式有现成的规则可循。启功先生发明的意义在于找到了格律诗节奏的最基本的元素,由最简单的基因扩充到许多复杂的样式。其实,许多复杂的样式不过是最简单的“基因”有规律的变化。人的一生离不开呼吸,有呼吸而吐故纳新,保持生命的活力,肺部“呼、吸,呼、吸……”以至无数。人也离不开走路,两脚“左、右,左、右……”积跬步以成千里。启功先生研究古代汉语,重视节奏、辙调,而诗歌,则是汉语音律之美的集中体现。当然可以扩充到词、曲、赋,再有骈文。不但如此,启功先生还从优美的古代散文中探索汉语音美,从《史记·屈原列传》、韩愈《柳子厚墓志铭》、王安石《读孟尝君传》选段寻找平仄抑扬的脉络。由这番苦心,研究出汉语音美的源远流长。时至今日,白话早已代替文言,但是如果我们研究白话中的美文,同样可以从中找到节奏甚至辙调之美,哪怕是潜在的、不那么明显的,古汉语的生命力还在发挥作用,历史的沿袭不会断裂。白话诗也会通过艰难的历程吸取传统汉语的美感逐步走向成熟。从汉语传统的立场看,这应是一条必然的途径,当然决不排除吸收西方文化以及当代语言的融入等多方面因素。我至今记得启功先生有一次跟我说,他写白话文的时候,心中默默地有文言作底。我认为这是因为他文言的根底深,懂得文言与白话相异又相通。有了“文言作底”,写的虽是白话,读起来也会是优美的,单说“文言简练”不足以说明问题。启功先生对汉语中一字即一词,一字可作名词,也可作动词、形容词的现象作了深入的阐释与发挥。
“平仄竿”发现了汉诗的音韵规律,而对汉字的字形规律,启功先生也作了十分精密的研究。他仔细察看古代帖子中笔画轨道的方向角度、笔与笔之间的距离关系,字中各笔的聚散疏密。他确认赵孟頫说的“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是真实不移的道理。用笔与结字究竟何者更重要,古今见解各有侧重,我曾写《传统与“一画”》与学界共同商讨。在启功先生那里,更看重结字的重要性。
画一个方块,从上而下,从左至右都分作五、三、五的比例,交叉的中心在一个“三”的正方形,任何一个字的聚处便在这正方形了。启功先生画出“大”、“戈”、“江”、“口”、“一”、“米”等字为例证,称这一发现为“黄金律”、“黄金率”,x:y=5:8(0.382:0.618)。楷字的中宫,本来属于“模糊数学”的范畴,如此精确的计算,为前人所无,称得上新发现。在西方,公元前六世纪毕达哥拉斯学派用比率将音乐与数学联系,如今启功先生将写字放在数学的精确度上了。至于说到怎样才能写好字,发挥书法的艺术性,便不能因此而简单化。我曾将个人意见面陈先生。先生讲述了“国”字的例子,“玉”在“口”中,偏左偏上便觉美观,否则效果不佳。他说这可能与人的心脏偏左上侧有关,又说“黄金律”的中宫实应在左上部。由此我想到了格式塔心理学、知觉经验的由来等相关的问题。我以为从这里获得的教益应当大于结字“黄金律”的具体数据。书法倘与“数”联系,也还要从“模糊数学”得到启示。再如先生的“一生师笔不师刀”的观念,几乎称得上是学习书法的法门。无论碑、帖,都用刀刻复制,只有“透过刀锋看笔锋”才能体会到原作的真貌。但我也曾问过启功先生,刀锋既是客观存在,是否也算一种趣味?这种趣味是否值得融入书法,如何融入?这又是一个学术问题了。但至少刻意仿效刀锋是不可取的吧!启功先生研究学问,重视实证,并且善凭直觉。倘问上面说到的“平仄竿”从何而来,从先生著作里找不到,全靠读书多,想得多,触发偶然的“顿悟”。有些灵感,他在与人交谈中获得。他坐在火车上听车轮行进的节奏,向一位心理学家请教,启发了对格律诗的节奏感的理解,抓住这个理解不放,于是写出了有识见的文章。《上大学》是一篇回忆教学历史的文章,教学相长,教师都是亲密的朋友,切磋琢磨,谦虚又自信,许多真知在良好的氛围中孕育成长。历史上无论国内国外都有先例,今天的情况怎样,我因缺少直接体验,只好不谈了。
鉴定书画,是启功先生一大贡献。“观千剑而后识器”。他有过从事书画鉴定的良师,还因为他本身从事书画,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平生见过数以十万计的书画作品,看艺术风格善于领悟,看纸墨图章熟稔在胸。再是看旁证也十分重要,要有广博的多方面的文化知识,这就显示出博学的力量。书画鉴定如果单会看笔迹,照启功先生说,公安部门的专职人员也能做到。这句话一言道破了鉴定的学术性质。比如对《旧题张旭草书四帖》作者的否定,对陆机《平复帖》的九行八十六字释出全文中出现的三个人名作了考证,都是综合素养的成果。启功先生从长期书画鉴定中总结出“七忌”,实事求是,破除迷信,包括反对“挟贵”、“挟长”极其可贵。启功谈书画鉴定,还十分注意一些“民间”鉴定家的经验和贡献,并向他们请益,虽然他们名气不大,但是有真才实学。这样的事件也正好体现了没有“挟贵”、“挟长”的难得品质,显示出书生本色。
今年值启功先生一百周年诞辰,以上就平时所得写点感想,包括他大量书法诗词在内的多方面成就会有人作专题研究。启功先生原本学历浅,经过刻苦自学成为大才。众所周知,陈垣先生对他的提携帮助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陈垣先生力排众议一步步把他请上大学讲台,倘若没有这位恩师,启功先生有可能达不到后来的辉煌。“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无论千里马或伯乐,特定的个人才能必不可少,特定的环境也许更不可缺。我设想当今,有人肯像陈垣先生那样一再力荐仅有初中学历的人吗?如果有,能顶住和超越各种压力尤其是名目繁多的重重关口吗?我们是不是需要多反思一些问题?要回答钱学森临终之问“为什么出不来杰出人才”可不那么简单。为事业长远计,我们要多研究点问题,一个个地解决。
(作者:沈鹏,著名书法家,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