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田野”的呼唤
编者案:本文系《中国海洋大学报》“田野采风”专栏系列文章
如何应对“田野”呼唤?
不管是到民间去,还是要告别田野;也不管我们如何强调田野作业中的伦理原则或答谢原则等,说的多是我们“去者”单方面的姿态。那么,当“田野”对我们有所希冀,发出呼唤时,我们该如何应对这“来者”?心知无力帮扶就全然不理会吗?眼下,我遭遇到这困惑,近一个月来,每每想起,心都因之不安,我不知道对“田野”之助光有感恩的心够不够,可除此,还能做什么?这样的困惑或许很多人遇到过,不知道都是如何妥善为之的,很希望能听到前辈及学友诸君的声音。也许说到底仍是无计可施,那这空口白牙的说的过程或许能让心释然吧。
“田野”之于我们民俗学等相关学科研究者的重要性,已不必赘述。从选点到建立田野关系,再到著文立说时的特别答谢等诸多环节,我们都做得慎之又慎。
从学术视角讲,我们是“眼光向下”的;但在具体的田野作业中,我们向那些民俗文化持有者讨教时,眼光不说是向上的,至少也得是平视。可以说,建立良好的田野关系,是我们从此 “业”时的一个先期目标。为达此目标,我们会动用各种关系,比如,找师长、同学和朋友等帮忙,开正式介绍信等等(回家乡找父老乡亲调查时或可免此程序)。然后,多是以拟亲属的身份“落户”于某家,再往来于东街西坊。幸运的,还能得所寄居人家的向导之助。
我在撰写博士论文期间,在京郊怀柔农村做调查时,就赶逢过这样的幸运。晓双师妹带我引见了她先前调查时认识的周大爷,此后调查时,我就吃住在他家。周大爷已年过70,风趣且真诚,我问及当地一些习俗掌故时,他多能娓娓道来。大妈就忙前忙后地给我准备吃的用的,听说我没回家过年,又是包饺子又是炸元宵的;饭后还坚决不用我洗碗,说要我抓紧时间去调查。通常是我先跟他们说要哪方面的资料,老两口就说该找谁谁谁,然后其中一个人就把我送到那一家,说明情况再走,有时还一直陪着我。后来,我稍微熟悉了一些,才一个人出门,并逐渐寻找新的访谈对象。京郊的冬天寒风强劲,有时出门我要在羽绒服外再套上周大爷的棉袄才不哆嗦,我每次结束那短暂又紧张的田野调查回校时,他们必陪我站在寒风中,等我上了车才回家。
而我能给予他们什么呢?限于我的财力,我每次只能带去一点儿奶粉、糕点等小礼物,恐怕连饭钱都抵不上,他们却说“你是学生,又不挣钱,来了别买东西”;给他们照相时,他们也总是以 “洗一张怪老贵的”推托。并不是所有的老乡都如此热心的,也有个别邻居说风凉话。大妈回说:人家孩子用到咱了,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就是多做碗饭,多走几步路嘛。谁没有求人的时候。
是的,谁没有求人的时候!
今年10月底,周大爷打来电话,说他有点事要我帮忙,希望我能在北京找记者帮着解决一下。我问具体啥事,他说等我去时再当面说,也不是很着急。两周后,我忙完手头活,于11月18日去了大爷家。这才得知是跟后院那家关于房前屋后的地界之争:多年来,大爷家每年都为屋后那块地向村委会缴纳承包费,土地使用权也无人争;但是去年,村委会不知如何盘算的,又把这块地划给后院那家。两家都手执合同,为此地屡起争执,大爷去村委会反映多次,却总是被推三阻四地拖延。一年过去了,老人家得到的答复多是“再等等”、“过几天给解决”之类的话。对村官的推诿扯皮实在无望了,他才想起从电视上看到的类似法治节目,于是想到要我帮这个忙。
我生长在农村,虽然一直不事稼穑,但我清楚地知道农民对半垅地、一分田的珍视。我再不食人间烟火再书卷气,也没“洒脱”到劝大爷“让他三尺”的地步。明眼人一看便知症结在于村官的 “一女嫁二夫”,但因何至此?为何村官认知到有错却不能快刀斩乱麻地解决问题呢?为利所熏?为势所逼?无快刀可用?还是在熟人社会中投鼠忌器?……不得而知,我只无端地感觉到这团麻中有数不清难解的小疙瘩,非我力所能逮。
那么,找官方媒体吗?这确实是大爷家的大事,但在记者们那里似乎是小事,向媒体讨“说法”会有望吗?我悲观。也不妨做个积极点的设想,即在媒体干预下大爷家最终如愿收回了“失地”,可在到“最终”之前,谁能耗得起这持久战呢?能指望被整治的村官被理所服吗?在这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稳定社区中,谁能保证这样的对峙就一次性终结了而不上演续集呢?我依旧悲观。
我非官,亦不通为官之术。但我知道,我如果能跟“上面”的人通上话,那所有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深谙世事的周大爷找我也是出于这一考虑。说简单就这么简单,但前提是另一家和村官都无“上面”撑持,否则更悲观。我把这些利害关系和后顾之忧都明示给大爷之后,建议他继续找村官求解。大爷颔首,并故做轻松状,嘱我别有负担。
可我心中真的不安:当初我为完成博士论文,来到这希望的 “田野”上,“田野”倾其所有,成就了我的希望;可现在,当“田野”发出的呼唤时,我却两手空空,无以为报。
我希望能找到一件帮得上忙的事情来做,减轻我的负疚感。当我再次看到他家东厢房里乱陈的约上百件的瓷器时,我想可以试试吧。4年前我来调查时,那些瓷器就杂放在那里。听大爷讲,这些瓷器在上世纪80年代初是走外贸的,后来交易中断,就被积压在家了。农村人用不起这些工艺品,20多年了一直未联系买家。说实话,我第一眼见到那些很“民俗”的图案就喜欢上这些瓶瓶罐罐了。大爷指着一个有牡丹花和白头鸟图案的高颈花瓶顺口就说出:这叫“富贵绵绵到白头”。他告诉我另一个直筒状的是 “箭筒”,上面画的是正月十五舞龙灯的场面,名为“百子送灯”……我问大爷这要卖多少钱一个,他说七八十块钱就卖吧,留着没用。见我喜欢,大爷就让我挑一个,说是送给我。我心领大爷的真诚,知道给钱他们也不能收,当然不能空手取物,就想下次以代为别人买的名义带两个喜欢的回去吧。
插图:大爷家的瓷器
回京时,大爷大妈拿出了给我留的板栗、核桃和山里红各一大方便袋,我每样取出一点,留下大部分:这对他们也是难得消费的稀罕货,我不能席卷一空。在回京的路上,我静想着这两件事:“土地案”我无能为力,只能空寄“顺利解决”的希望吧;但买两三个很民俗很喜气的瓷瓶,在我不算太难的事。我会把这些瓷器的照片给我的朋友们看看,希望他们中有喜欢的人也能买一两个放在自家摆设或送人。我还想,最好的方式是能找到大买家,留够我们需要的,把其余的全买走。
前面感慨过自己非官,这里又要感慨起自己的非商身份与对为商之道的不通了。
哎,一介书生……
注:本文为作者2006年12月10日的田野日记。
作者简介:杨秀,女,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中国民俗学会副秘书长,中国艺术人类学会理事。
原文载于:中国海洋大学校报 - 第1929期(2016年4月7日) - 第04版:副刊
[ 本帖最后由 大耳朵 于 2016-7-4 23:1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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