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

天还未黑尽，月亮已升上来，薄薄的一团贴在窗外的天空中，像一块月饼，被谁咬掉了一口，大概还有些月饼末儿屑儿，从嘴角落下来，沾着尘土随处飞扬，处处散发月饼的名片：秋天是圆的，圆圆的月亮，圆圆的月饼，圆圆的笑容，圆圆的声音，圆圆的故事……
月光如水，倾泻一个圆圆的秋天
谁在里面笑，谁在外面哭。
18岁那年写的诗，就剩这几句，化在那月亮的清辉里，晃晃悠悠，载着你迢遥而亲切的怀恋……
谁在里面？谁在外面？圆里圆外，其实都是笑，笑啊——
外面，那种手鼓敲响的音乐，如期而至，为这个城市疏通血脉，在每天此时。两个多月，听惯了黄昏的这调子，如看惯了这里的蓝天和落日，再没有跑下去的冲动了。只是今天，那声音越发响亮了，咚咚的手鼓声中，缠着悠长的吹奏乐，还有那低沉而齐整的喊声：呼——嗨！呼——嗨！呼——这块土地在呐喊，在呼唤，在歌唱，在沸腾……在远离祖国心脏的部位，血依然在汹涌……
鞭炮声断断续续，淹没在汽车的喇叭声里……
当安塞腰鼓，在天安门前欢腾雀跃时，我的眼里，开始黄土弥漫，那堆积了百万年的黄土，被那喊声那脚板震起，又飘落，纷纷扬扬，如黄河之水奔腾而来……汇入《东方红》那雄壮的基调里，高亢、低沉、热烈、奔放……白羊肚手巾红腰带，腾空而起，俯冲而下，左右逢迎，自由旋转……大地的灵魂借着这些坚强而柔软的身躯，响亮显身——
想起6月14日，在陕西省图书馆报告大厅，乌丙安先生作报告时说过的话：把秦腔吼到人民大会堂去，吼到日本去，让全世界的人都看看，这八百里秦川黄土地上的人，每天在干什么……
安塞腰鼓打到了天安门广场，跟着毛主席语录，踏着《东方红》的步调，那样欢乐，那样激荡，那样浑厚，那样灵动，如风翩翩，如雷隆隆，如云悠悠，如日高照，响亮的晴空，酣畅淋漓。
北京的天空湛蓝如洗，那天边絮的白云，是肥皂泡泡，兜着七彩阳光转圈圈。喀什的天，永远都是这般蓝的清澈透亮，法国梧桐却已在这不常变的天空下感知到气节的变化，那手掌般的叶子以知秋意，正在风和阳光中涂抹秋的颜料……
楼下宿管阿姨的值班室里，墙角立着一把大斧，挨墙有一个大红塑料桶，里面是腌咸鱼，靠窗的桌子上放着应急灯、一厚沓纸、笔筒、学生请假条、消防知识手册、木梳、饭盒、毛巾、一块馕、一大片切开的哈密瓜……桌下摆着鞋子、袜子、洗衣粉、刷子、钳子、板子……架子床，下铺的被子揉成一团，枕巾上沾着头发，上铺床上摞着书，阿姨的儿子正坐在床上——对面，一个高立柜上放着一台电视机。天安门广场上的盛大仪式活动就镶在这里。
我走进去，那孩子从床上探出身子说：我妈不在。我说：哦，没什么事，我来你们这里看看电视……我就在那桌子边站着，看电视上中央一台重播的国庆阅兵仪式，是正式开始前的画面。那孩子说：你坐吧。我环顾整个屋子，从柜子旁边搬了个凳子放在床边，一摸满手是土。找不到抹布，就那样坐了，仰着头，目光越过那比我还高的立柜，粘着电视屏幕。
太阳透过窗玻璃，在白灰剥落的墙上移走，映着我的头发我的脸，斑斑驳驳。哈密瓜的清甜味儿刚过来，就被咸鱼的气味冲淡了，还夹杂着烤馕里的葱花味道……那孩子，在我头顶的床板上，悄无声息。我看着电视，忽然扭头问他：你上几年级了？他答：初二。我轻叹：哦。再无话可说了，是不能说了，空气里插不进我们说话的声音，这时——
激昂的进行曲不断不断向前行进，方阵严整如铁板，在长安街这条流水线上，一块一块滑过，接受检阅，几百、几千、几万人规范成一人，迈同样的步子，喊同样的口号，摆同样的姿势，带同样的表情……一种整齐划一的力量，震撼人心。坦克列队而过，飞机呼啸长空，轰鸣声过后，还有五彩云气拖着目光……
阅兵仪式庄严威武紧张激昂，群众游行花团锦簇喜气洋洋，人拥着花，花涌着人，人托着彩车，彩车引着人……欢呼，笑容，放歌，舞袖……溢成了海洋；一个个具有时代意义的口号，一句句标志社会发展的话语，一首首唱响时代主题的歌曲，串成了河流。60年历史的河流，数万人汇成的海洋，为这长安街重新装扮：打水洗脸、搽粉描眉、换上彩装，亮丽耀眼——
十年前，六十年前，这里也是历史的河流人的海洋，只是声音不同，颜色不同；一百年前，三百年前，当天子独享尊贵的黄色时，这里路过的是什么颜色的河流，什么声音的海浪？曾经，长安街……
太阳在窗外，已转过房顶了。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叫着，那兴奋劲儿，似要与电视里的声音比赛。法国梧桐树叶悠然落下，最后一个方阵，鲜艳的红领巾映着一张张天真的脸，清澈的眼睛在蓝天下仰望——
那是未来了。我起身走出来，都忘了跟那孩子说一声。
魏青在西藏日喀则江孜县，她说：看那欢庆活动，开始时很激动，看着看着就有点心酸了……那热闹的场面离我们太远了——
父亲一直笑着，很激动的语气：看了！今上午没来地里干活，专门在家看电视了……说的时候，父亲正在地里收玉米。那土地蒸出气息，润湿了我的眼睛，我感觉玉米叶子滑过手背，留下浅浅的红印……等到了晚上，父亲说：我们都在屋里看电视，今晚是天安门广场的表演——你没看吗？我说：啊？我不知道啊，那我现在看去……父亲说：都快完了，你别去了，算了……我就没去，好像去了，会被父亲看到——声音能看得到么？
家里的柿子红了，玉米剥了皮，一串一串挂起来，金灿灿的，叼着秋天的辫子。那芯子上镶着一颗颗宝石，等把那宝石取出来，玉米芯子上，满满的是凹着的空位子。那里，留着空位，装着我的眼泪和怀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