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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女子,走在针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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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女子,走在针脚里


想起那些女子,背景是各式各色的布——纤纤细指梳理一根一根线,织成一片,再穿针引线,缝上细细密密的针脚……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七月鸣䴗,八月载绩”——《诗经·豳风七月》里,伯劳叫了,开始纺绩,制作冬衣……那些女奴的手指间,流淌着一年的劳作流程,跳跃着自然与生命合拍的节奏……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汉乐府里,两个女子之间的对比——故人和新人——便是素与缣的对比:素比缣贵,五丈多于一匹,所以故人比新人好……那些女子的手指间,量出的是自己的价值:你是素还是缣?

焦仲卿的妻子刘兰芝做的很漂亮:“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鸡鸣人机织,夜夜不得息。”却不免,留下“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黯然离去。“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她的离开,绝美凄艳,涕落成行,却还希望“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直至无可奈何,心死如灰,还是能“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她穿上了那些美丽的衣物,走近青布幔搭成的喜棚,在那繁华热闹的前夕——“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这样一个女子,那样鲜明强烈的爱恨,那样孤寂灰暗的青春,那样让人扼腕叹息的生命……就在那些华丽而柔韧的布上,在那细密而尖锐的针脚里:铺展,流走,蔓延,熄灭——闪烁永恒!

天上人间摆动着同样的手,拨弄着同样的心弦。“纤纤擢素手,札扎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那是天上的织女,隔着盈盈一水,遥望牛郎,手里织不完的布帛。“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这是人间的女子,在那华丽的丝织品上,一针一针走出绵长的思念……

把思念织入布,把心事缝进布,寂寥而悠长的岁月,冷落而茂盛的青春,短暂而不屈的生命……一针一线,细细地,密密地走——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丝丝缕缕,扯不断的牵挂;细细密密,挤不掉的思念。那是一个女子最深情最厚重的呼唤……

大观园里的那些女子,个个都是奇葩。那些精致的手工,汇聚在宝玉的身上。莺儿结的梅花络,晴雯补的雀毛裘,湘云绣的扇坠子,探春做的绸缎鞋,还有袭人……那些花繁锦簇的针线,都是为了宝玉。宝钗手里的活计没有停过,黛玉好像只绣过一个荷包,生气了,就铰烂了——黛玉写诗。她把最细密最敏锐的心思,托在宣纸手帕里,蘸墨流泪书写——自由纯粹的灵魂。那是一个女子飞翔针脚,挣脱了世俗的束缚,自由纯美……

张爱玲应该不善手工,但她也说“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她笔下的那些女子,都在她缝出的针脚里,生,死,哭,笑,爱,恨……

三毛酷爱手工,到世界各处漂流,捡拾那些花布,坛坛罐罐,勺勺叉叉……她自己缝裙子,缝窗帘,一针一针,那么安静,那么踏实——荷西坐在身边,看电视或者看书,她的手里拿着一件衣物,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就那样把日子缝过去,一针一针……

《长恨歌》里的王琦瑶,一身素衣,立在窗前,看日影落在柜子上,一寸一寸滑过……手指飞快,毛衣一圈一圈织过去。她又学会了一种新花样,很复杂很好看。她赶着织完这一件,再学一种花样,再织……

小时候,外婆的蒲篮真是百宝箱,那里面有零碎的布头,皂角上缠着白棉线,白线里插着长长短短的针;还有明晃晃顶针,剪刀;拧麻绳的“拨跳”,补袜子的“楦子”,本是两块木头,在手里磨得灵动闪光;翻着翻着,还可能蹦出几枚硬币;还有白矾,夏天的傍晚,和着指甲花研碎了,捂在手上,过一晚,指甲就红了……

那些夏天,无声电影一般缓缓流过。太阳西斜,院墙的影子遮住了院子,这时,摊开席子,铺上白棉布里子,外婆趴在上面絮棉花,整块的放上去,再撕撕补补,絮得平平整整,盖上绸缎的面子,穿上针,扎进去,拉出来,扯线,针尖一抿鬓角,吱——吱——缝被子,缝褥子,缝棉衣棉裤,做棉鞋……我们躺在席子边上,地面是温热的,棉花和布那样柔软,头顶的天那样高远,那样蓝……

母亲不会缝棉衣棉裤,可是会绣花,会打毛衣。母亲和那些姐妹天天在一起,画花样,配线,比划针法,学各种各样织毛衣的花样……那次,从柜子里翻出了我穿过的小衣服小鞋子,唏嘘不已,小小的一块布上,走了多少针脚啊,一针连一针,绣成花,绣成字,绣出猫和老虎……
大街上流行十字绣,精品屋里有整套的织围巾的东西……走在指间的针脚,或许永远不会停歇。

而我的手,已经疏远了。我的手指,在闪烁的灯火与安静的纸张之间游走,早已拙于捏针拿线。于是,我寻觅那些字迹,一个一个挖出来。空了的心事,抚着那些长长短短的针脚,逶迤而来,行到此处,指尖酸疼,手心里,已是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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