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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树下——记喀什的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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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树下——记喀什的日夜

“苹果树,苹果花,苹果树下有我家,我家有个好姐姐,她的名字叫马兰,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民在呼唤,请你马上就开花,请你马上就开花!”小时候,那在脚腕处缠绕不绝花样叠出的皮筋,不知丢在哪个角落里了,却是这飘荡在空中的儿歌,颤颤巍巍踏着空气而来:苹果树下有我家,苹果树下,是理想的家园。
每次有人问我这里美不美,我都说这里的白杨树长的最好,可高可直了……白杨树下,是他人的家,我们的他乡。用一年的时间,踏着陌生的土地,将陌生的风景渐渐看熟。

去年来的时候,“七五事件”余波正猛,这地方像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了想要靠近的眼睛,而我们,赴汤蹈火一般赶过来,看着戈壁滩,过了天山,从团团绿洲旁经过,终于在中国铁路的尽头下车。那一天,我们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中,找到了等我们的那块牌子,然后就在火车站边上的那排白杨树下——切西瓜,那西瓜,是我们吃过的最甜最甜的西瓜。风吹着,白杨树叶哗啦哗啦地响,就在头顶,像那西瓜的味道一样甜。

往市区走的路上,开车的师傅说着,什么什么路口戒严了,得从哪里哪里绕,哪里哪里站着多少多少武警……窗外,是大漠中这团绿洲的脉络,一丝一丝向着我们展开。路过一个天桥,我们看见了一队武警站着,迷彩服鲜亮刺目,接我们的杨老师说:看见了没,那都是十八九岁的孩子,比你们还小,手里拿的都是真枪实弹,害怕吗?没什么好怕的,他们是保护我们的……我们学校驻扎着一百多个武警,同行的人都说:长这么大,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待遇,也许有的人一辈子也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由一百多个武警保护着。

在这里,接受的第一课便是保护自己:不要一个人出门,几个人也不要随便出去,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宿舍准备了棍子,存了保卫科的电话……那时候,宿舍外面是一家维族人的后院,我们看一眼那院子,心里就发怵。出门的时候,大家互相打趣:别穿拖鞋,别穿高跟鞋,小心跑不动;坐在饭馆里,要先看看从哪里最快跑出去……这里,对我们真像一场噩梦,虽然,生活在这里一切照常。

有一次,地区文艺团来慰问驻扎在这里的武警,杨老师叫我们去“看热闹”。就在学校操场的白杨树下,唱着河南梆子,舞着维吾尔族的《葡萄熟了》……底下是一片茂盛的迷彩服,我们站在边上,就在我们和那迷彩服之间,有一排武警带着头盔,端着枪,凛然而立。当那鲜艳的石榴裙翩翩起舞时,我忍不住,脚往前挪去,那支枪便横过来,往后推我。那个被头盔和迷彩服武装起来的人,一脸威严。那支枪,真枪,竟然挨着我了。

那一百多个武警就住在学校的一间大教室里,每天定时有大卡车载着一批出去巡逻,学校的门卫把守严格,住在家属区的教师出出进进都要盘问。大街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班武警驻守,还有流动巡逻车不停地流转,军绿色的大卡车被军绿色的帆布篷起来,里面是荷枪实弹的战士,外面贴着鲜红的标语“维护民族团结”,大喇叭里汩汩地涌出维语来——一句也不懂,但是明白那说的是什么。每天下午,都有手鼓声盖过这个城市的其他声音,咚咚而过,后来才知道,那是维族人的婚礼。不时地,等巡逻车庞大的身躯缓缓擦身而过,心里一片荒凉,不知身在哪个时代,哪个地方。

在外面的人,很难想象这里面的情景,有人打电话问这里的安全情况,我都说有很多武警在保护我们,很安全……开学后,那一百多个武警撤出了校园,从此,学校门口有一班14名武警24小时驻守。对那迷彩服由最初的畏惧,到渐渐熟悉,有时候经过时,仔细地看他们,原来他们真的很年轻,偶尔也有倦怠的神色,就是那枪黑亮亮地可怕。学校门口的保安都拿着电棒,每天晚上,派老师整晚值班。那种紧张的气氛,到国庆时达到了顶峰,之前就说所有的商店会关门,要什么东西就早点买好,反正那几天不能出门的。

十一那天,我们去人民广场参加了盛大的升国旗仪式,三万多人聚在广场上,简直就像一个巨大的炸药包。人民广场上有一座巍峨的毛主席塑像,据说文革期间全国共有72座,后来大都毁掉了,喀什的这个时全国仅存的六座中的一个。就在毛主席那经典的挥手间,在警卫的重重包围下,参加升国旗的人谈论的是此时来个恐怖分子会怎么样,抬头时,周围的楼顶上,布置着一个个黑点——狙击手,随时准备射击。等到散会时,大家长出口气,浩浩荡荡往回走,大街上冷冷清清,就剩下去升国旗的人了。唯一鲜亮的是教委大门上悬挂的横幅: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六十周年。

接着,中秋节,那天晚上,轮到我们语文组值班。在学校大门口,我们把语文书摊开在桌子上,把月饼、苹果、梨和石榴摆好,等月亮。我们集体备完了《鸿门宴》,聊天,看别的老师出出进进……月亮没有出来,浑浊的云压在天上,风起了,远近的垃圾都被卷起来,我们把桌子挪到值班室里,瓜子皮扔了一地,看时间,还是等不到来接班的人,疲惫的沉默了,然后大家打电话,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婆的声音,外婆的声音,海边的声音……听到了那月光哗哗流淌的声音。

后来,甲流袭来,是门口那些武警先给的信号。他们戴上了口罩,齐刷刷地,让我们不禁恐慌无依。有天晚上,晚自习刚下,就有政教科的人来催学生回宿舍,他们亲自看每个学生离开,锁门。大街上比平时多了很多武警,我们五百人大潮,不到十分钟,就从教学楼流到了宿舍——平时给半个小时。第二天,就听说,那晚在哪里哪里死了多少多少人。再后来,有个学生发烧,我带她去医院,一个人不敢去,就叫一个同事陪着。我们都戴着口罩,话都不敢多说一句,那出租车师傅是汉族人,看我们紧张的样子,就说:你们来这里没多久吧?我们不答腔,他又说:我来这里开车也十几年了,什么事也没有,人家都说发生了什么什么事,我们也是看报纸,听别人说的,从没遇到过……同事才说:那应该就是了,你们天天在路上跑,应该最熟悉了。也许,熟悉就好了。可是,每一个夜晚,看着窗外那绿莹莹的路灯,总觉着这里的夜晚,深沉而恐怖,像个陷阱。

再后来,门口的武警撤离,换成每天晚自习后,学生组成的护校队站岗;再后来,护校队也不站岗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可以一个人去超市买东西,一个人在晚自习后过地下通道,甚至,在夜里一两点带学生去外面的诊所。有天夜里三点多,带学生去医院,坐维族人开的出租车,看着那空旷的大街,竟也感觉踏实。医院的过道里,老老少少坐着或躺着,拥着花繁锦簇的被子、毯子,那些织物里发出奇异的香味,看那上面的花纹,不禁想起那些白杨树的样子来。

火车一路过来,每一块绿洲边缘,都是白杨树,高高低低,粗粗细细,密密直直地围着。在这个城市里,最高的白杨树长在公园里。那个公园,离我们住的地方,走路不过五六分钟,可是,我只去过两三次。秋天那一次,白杨树叶子全变黄了,有的掉下来,堆积在地上,厚厚的一层,偌大的公园,走进去,是铺天盖地的灿烂辉煌。和同事一起走着,他介绍那个干涸的湖,夏天时可是一片绿水泱泱。我觉着满眼满脸满身——金黄。春天那一次,和一个朋友一起走着,湖里泛着绿水,烟笼柳树,白杨披翠,桃花杏花梨花都开着,广场上很多人……只有这一次,才是我一个人,第一次走进公园。

已是盛夏,那些高大的白杨树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撑起浓重的绿荫,树下一个小花坛里,开着月季花,这些树静谧极了。我走着,心里却是非常忐忑。只沿着大路走了一会就往回走,有音乐透过树叶传过来,我循声望去,在一丛小树的后面,有一座亭子,台阶上坐满了人,老的,少的,都是维族人。前面一块空地上,放着一台笨大的录音机——音乐从那里传出来。一个女人和小孩坐在旁边,一个男人从编织袋里拿出一个钢圈来。那钢圈,明晃晃地在树荫下闪着。音乐很激烈,那个男人手拿钢圈,跟着音乐跳了一会,猛一低头,一跳,钢圈就在他两脚腕上了;他两脚戴着钢圈,跳了几下,再一弯腰——头也钻进去了,他的手往后抱着脑袋,胳膊抵在腿上。那样一个钢圈,直径大概有二十几厘米。那圈子就箍在他的脖子和脚腕处。他,整个人就像从腰处折叠过来一般,蜷缩在那个圈子里。音乐在继续,他的身体跟着音乐有节奏地伸——缩——伸——缩,抖,抖,透过树叶的间隙,我看见,那明晃晃地钢圈往后移去,从他的脚腕和脖子那里往腿和脊背处移去,那个人,渐渐的抬起头来,渐渐地直起身来,直到“哐当——”一下,那个钢圈落在了地上。拍手声稀稀落落的响起来,他弯腰鞠躬,然后拿起一个碗,走向拍手的人群。那些人都去摸口袋,有两个男孩子给了张票子,起身走了。那男人转身,在地上铺了一块彩色的布,将一包绿绿的倒在上面,用手拢起来高高的一堆,不知是碎碎玻璃片还是塑料片。录音机旁的女人又开了录音机,这男人站在那堆东西跟前,向那群人鞠躬又摆手,摩拳擦掌,忽然,啪——他一下高高跳起,落下,双脚砸下来——那堆绿片四散开来。那男人从那堆东西里走出来,抹掉了脚底板的绿片,又拿起碗来,走向那群人。那两个那孩子从旁边的树丛中钻出来,坐下,又往碗里丢了一张票子。音乐还在响着。

我本是不敢站在那里看的,只是因为不远处还有一个汉族小姑娘在看,才在那里站定了。可是这时候,我再不忍心,就转头去看旁边那棵桃树,绿叶间有拇指大的桃子,探头探脑的样子,想那时,桃花盛开时,这里是怎样的一种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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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class="xspace-quote">原帖由溯源于2010-07-03 19:12:30发表
妹子的的文章就是让人喜欢看,才女也!</div>
谢谢夸奖!大哥这话说得才叫人喜欢呢,“妹子”你是第一个这样叫我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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