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屋诗存》 徐梵澄著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9年10月版 (图片来源:东方早报)
徐梵澄先生是著名的精神哲学家、印度学专家、宗教学家、翻译家,这已经为人所熟知。但是他在中国古典诗文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知道的人恐怕就不多了。我自己也是在厚厚的十六卷的《徐梵澄文集》出版之后,才知道徐先生终其一生都对旧体诗抱有浓厚的兴趣,不但著有一部《蓬屋诗存》,而且还写过一种传统诗话类型的《蓬屋说诗》。
说来惭愧,一则《徐梵澄文集》部头甚大、价格不菲,二则我所治之学与徐先生的研究领域交集无多,所以并未购置该书。《蓬屋诗存》和《蓬屋说诗》也只是从图书馆借阅过一次而已,深以未见单行本为憾。去年可算是天遂人愿,不但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了扬之水等所著的《梵澄先生》,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也同时推出了孙波所著的《徐梵澄传》和其校点的《蓬屋诗存》(附有《蓬屋说诗》)。清代袁子才有句名言是“书非借不能读也”,近日海上的寄庐老人对此下过一转语,谓“书非购置不能细读也”,甚为有理。此番徐先生的书我可是要买来细读为快了。
《蓬屋说诗》开篇即提出“时代精神”:
自来论诗或撰诗话者,多就诗意及诗人本身言之。撰记事或本事者亦然,鲜有言及时代精神者。实则天籁、人工、才情、学力皆系乎此,即诗人为其所支配,有不知其然而然者。精神无形,可见者源流正变兴革盛衰之迹,则诗史也。
此于大处着眼,诚为有识。其十八则又云:“说诗之‘时代精神’,难见。说其一时代之风气,较易了解。此在多取各时代之代表作比较而观之,极易明白。”徐先生接下来说清诗受近代科学精神影响,这在许多大家的作品里都有体现。此影响是承明末西方天算及冶铸之学而来,这种精神也有助于清代朴学的建立。诚然,一代有一代的精神,文学(包括诗歌)也必会受时代的影响,诗人身处某个时代,自然而然会受到影响。能很好地表现时代精神的典型作品,即可称得上“诗史”。第四三则即是论此种“时代精神”之具体者:
于此当稍辨时代精神——取“精神”二字之通俗义——或其时代之大众心理,与作者个人心理。阮亭生于明末崇祯七年(一六三四年),父祖辈皆达官显宦,少年科第,以二十二岁成进士。二十四岁举秋柳社,赋秋柳诗,则于个人,似无所恨。初无郁郁不得志之处。而其所以风动一时者,能写出当时之大众心理也。
《秋柳》诗之所以广为传唱,是因“能写出当时之大众心理也”,确是不刊之论,只要看当时与之唱和的诗人之多,就可以窥见一斑了。这就是所谓“时代精神”的映射,引起了人们的共鸣。但徐先生说渔洋“则于个人,似无所恨。初无郁郁不得志之处”,似乎有些不妥。王氏生于崇祯七年,明亡时,他只有十一岁,还是个孩子,说他后来有多少故国之思,确实难讲。但在江山易手之际,其家庭中却有多人被卷入这一历史洪流之中,如,“其伯父曾壮烈殉国,而新城被清军攻陷后,其家人也多有受害者,其母亦险遭不测。阮亭对此,必然印象甚深,触动甚大,故其二十四岁所作《秋柳》诗,即含凭吊亡明之意”(详见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缘起》等书)。说明渔洋并非无所恨者。
梵澄先生论诗,主言志之说,尚意骨、气节,于格律词藻处做第二等看。谓好诗首先要直抒胸臆,言之有物。第二则云:“虽时有声韵不叫者,而真气逼人,惊心动魄。吾人宁读此种,就其未工之处细细思之,有如校对讹文,亦是一适。以为远胜于旧之滥调,四平八稳,起承转合,不见性情,了无生气者也。”但是这并不是说徐先生不注重格律。其十二则云:
诗者,性情之际,贵天真,贵自然。徒工不足贵也。虽然,此盖为能工者言之。实则诗亦忌信笔,犹弈棋之忌信手。功力已深乃可信笔。否则犹如将兵,宁可学程不识,而不可学李广。
非不喜工稳之作,而谓“徒工不足贵也”。格律之外,还有更进一步的要求。而格律这个壳子,确是基础,否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第十一则谈萧军的《言志》诗:
“但得能为天下雨,白云原自一身轻”,此萧军老人少时《言志》之作也。此两语触目惊心,允为名句。苍生霖雨,气魄大,而谦谦君子,自谓身轻,于此正可见诗人之“温柔敦厚”。然细玩此两句,觉犹有未尽忺人意者。通常两句相接,上为虚拟,则下为实说。有似一宾一主,或一问一答,如“若得山花插满头” ,虚拟,下句“莫问奴归处”,实说。又如,“笠簷蓑袂平生梦”,主句,下句“臣本烟波一钓徒”,宾语,辅成上句。次说白云之不惜为雨,因身本轻,两句意非联属。岂身轻乃能为雨?或为天下雨是轻易事?或雨遍天下之后乃觉身轻?——似“元自”二字可易。究之亦竟无可易,易则意变。诗造高境,譬登险峰,愈上愈难,往往艰于一字、二字。
梵澄先生于近体诗的创作,可谓斫轮老手,颇知其甘苦,所谈也多内行之言,其对虚实、宾主的一段论述可谓精彩。但具体就萧诗而论,我还有一些其他的看法。此诗为绝句,前两句为:“读书击剑两无成,空把韶华误请缨。”若只看后两句,确实于虚实相生有失。但整首看来,前两句正是写实,与后两句之虚写,也可谓有问有答了。又龚定庵《己亥杂诗》之:“此去东山又北山,镜中强半尚红颜。白云出处从无例,独往人间竟独还。”也是前两句实写,后两句虚写,与此机杼正同。从意义上说,正确理解“一身轻”非常关键,否则,不但容易产生歧义,而且给人的感觉似乎后两句间缺少必然的联系,承接得不好。度作者之意为:白云只愿为雨,原不在乎自身。其实“一身轻”语出朱子《宿梅溪胡氏客馆观壁间题诗自警二绝》之二“十年湖海一身轻,归对梨涡却有情”。“一身轻”即轻视一己之生命,本身已经包含“不惜”之意。此句的意思应为:“只要能化身为雨普济苍生于愿已足,我(白云)本来就看轻一己的生命么。”不会有“岂身轻乃能为雨?或为天下雨是轻易事?或雨遍天下之后乃觉身轻”等歧义,“原自”二字无须易。
梵澄先生是湖南人,对于清末长时间生活在湖南、且对湖南政局有着一定影响的陈散原其人其诗都非常推崇。(说句题外话,孙波先生偶然疏忽,误以为散原是浙江人。《徐梵澄传》第367页:“而陈散原三立又是浙江人,与湖南何干?”案:陈三立祖籍福建上杭,清中叶迁至江西省义宁州,遂为江西人。这也是清末同光体以陈三立为首的一派称为“赣派”的由来。)无论是在《蓬屋说诗》还是其手稿《湘学刍论》中,散原皆居显著位置,又占有较大篇幅。比如在《湘学刍论》中谈道:
清代末年,中国出生了一位伟大诗人,在“诗人”这名称的古代和今代的义度下。自1919五四运动起,新诗勃兴,但旧体诗仍然没有消失,因为诗,性质总归是一,不论体制之新或旧,文字之为中为西。然结束了有清二百六十余年的诗坛,亦即是自周秦以后中国的旧诗坛,有这么一位巨子;同时也是文章家,即古文作家,也结束了千多年古文传统。其前,尚有人在某方面可以媲美;其后,从三十年代,直到于今九十年代了,没有任何诗人可说上同其伟大。由于本是一完满的人格,或诗或文从之辉射而出者,如夜空一大明星之光,辉射八极,同时也实支配了一相当长久时期的人心,受到旧社会的崇拜。大星从高空暗淡了,诗人陨落,可说也同时结束了往史,要开一新时代了。然其人之声光气象,所表现于诗、于文、于行事者,正自有耿耿不可磨灭者存,可供新时代及后世人研究,参考,取法。而且,诚所谓“神明华胄”,在乱世有如此伟大人物出现,正是华夏的光荣(《徐梵澄传》第368页)。
徐先生在《蓬屋说诗》第十五则里也有类似的说法:“清之初祖可推王士祯,而结束时代者,当推陈三立。”“散原终身为一纯粹之诗人,在诸遗老中皦然不缁,人格卓出诸人上。如康有为、郑孝胥、沈曾植之流,多有惭德,虽相与酬唱,实皆陈氏之罪人也。他如易实甫、樊樊山辈,虽不无文辞,然相去远矣。”
刘纳先生曾经有一篇题为《陈三立:最后一位古典诗人》的文章,和徐先生“结束了有清二百六十余年的诗坛,亦即是自周秦以后中国的旧诗坛,有这么一位巨子”的观点可谓不谋而合,只不过徐先生更提出了“最后一位古文作家”的说法,把目光从诗又移向了文。《蓬屋说诗》用了很大的篇幅来讨论散原精舍诗,如第四则、第五则、第九则、第十则、第十六则、第三三则、四一则等,其中第五则论散原诗中所用典故,谓“非其典故之难解也,盖所用者多寻常故实,其典故所指之史事为何,有待考证也”。他所举的例子是《散原精舍诗》的开篇之作《书感》:
八骏西游问劫灰,关河中断有余哀。
更闻谢敌诛晁错,尽觉求贤始郭隗。
补衮经纶留草昧,干霄芽蘖满蒿莱。
飘零旧日巢堂燕,犹盼花时啄蕊回。
徐先生是这样讲此诗的:
第一句指八国联军入京后慈禧挈光绪帝奔西安(一九〇〇年六月)。晁错指许景澄,郭隗指康有为。“补衮经纶”句指湘政维新开始旋辍,“干霄芽蘖”指义和团。“巢堂燕”指李鸿章,盼其议和约时犹能挽回国家权利也。——此说余昔闻之某前辈先生。此诗之原义如此。故甚盼有明通掌故之学者,今后稍说明此种“本事”。诗中使事非僻典,则可存而不注。
其实,相对于同光体的另外一位大家沈曾植来说,散原诗中的僻典不算很多。但是常用典故同样可以在我们的理解之路上设置关卡,比如上面这首诗中的“更闻谢敌诛晁错”一句,古典当然是《史记·袁盎晁错列传》“吴楚七国果反,以诛错为名。及窦婴、袁盎进说,上令晁错衣朝衣斩东市”之事。但在今典晁错所指为何人,却言人人殊了。如张修龄先生是这样讲的:“当政者迫于困境,欲定城下之盟,不惜‘诛晁错’作为给八国联军的酬礼。载勋、载漪、毓贤、刚毅、英年、赵舒翘等盲目排外,而终成慈禧求悦洋人的牺牲品。与此相对,诗人提到了同时代的‘郭隗’们,想维新风行之时,光绪帝罗致人才,委以重任,诗人与其父陈宝箴及康、梁等人,或许正是诗中喻指的‘求贤’对象。” (见《元明清诗鉴赏辞典》)而胡迎建《一代宗师陈三立》提到这首诗说:“次联言朝廷为了求和而诛杀当年主张与洋人开战的大臣,而这一切都产生于当初光绪帝援用康有为等人。”我们可以看出,在晁错所指何人这点上,徐先生所云和其他两位意见相左。诚然,许景澄及载漪等人,均是在庚子年被杀的,原因都和八国联军有关。许景澄与徐用仪、袁昶合称“三忠”,《清史稿》和清末以来的私家笔记对他们的事迹都有类似描述,我们但看正史即可。《清史稿·许景澄传》说“拳祸作,景澄召见时,历陈兵为不可启,春秋之义,不杀行人,围攻使馆,实背公法。太后闻之动容,而载漪等斥为邪说。联军偪近畿,景澄等遂坐主和弃市。” 《清史稿·袁昶传》又有相关记载:“义和团起山东,屠戮外国教士。昶与许景澄相善,廷询时,陈奏皆谒慨,上执景澄手而泣。昶连上二疏,力言奸民不可纵,使臣不宜杀,皆不报。复与景澄合上第三疏,严劾酿乱大臣,未及奏,已被祸,疏稿为世称诵。”其实许、袁被杀,还有义和团鼓噪的成分使然。而杀载漪则是八国联军和清廷谈判所要求的条件之一了。需要提请注意的是,“诛晁错”之前尚有“谢敌”二字,许景澄等被杀,是由载漪、义和团等造成的,这些人对清廷而言是“友”而非“敌”;被杀原因是他们不欲与“敌”开战。若是晁错指许景澄,则“谢敌”无着落;若是指载漪等人,则若合符节。不过载漪之流与晁错相比真是何止云泥之别,用此典只是“比喻之一端”而已。
徐先生《湘学刍论》未能最后写就,真是一桩憾事。不过如果该书也论诗的话,我们倒是可以透过《蓬屋说诗》来想象一下这篇未写出的著作,因为徐先生不惜笔墨,多处论及湖南诗人,比如,徐先生在近代最推崇的诗人,除了前面已经提到的陈散原之外,就是王闿运了。其第十则:“清末民初之诗坛,两大家而已。一湘潭王湘绮,一义宁陈散原。”接下去便是谈陈散原的两首诗,诗即为讽王湘绮应袁世凯之召而作。另此前第九则谈陈散原“泥途影跛鳖”之句被王湘绮门人疵议。此外对王闿运批点的《唐诗选》也做了详细的介绍。我一直觉得,徐先生于2000年去世,未能见到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散原精舍诗文集补编》,这对于徐先生自己和我们读者都是一大遗憾:因为该书收集了大量散原早年的诗作,当时陈氏身居湖南,与湘人如王闿运等交往甚密,其诗风也明显受到王湘绮的影响。徐先生若是见了,必定欣然认为自己《湘学刍论》收入陈三立是何等慧眼独具,必定能够阐发出一篇大文章。可惜,现在这些都无从谈起了。
《蓬屋说诗》还记录了一些我们前所未知的文坛掌故,比如,大家都知道晚清名臣张之洞是西太后钦点的探花,一生对慈禧均感恩戴德,在历史发展的关键时刻,都站在慈禧一边。然而,徐先生在其第十六则里记录了一个别种面目的张香帅:
义和团起事,张南皮反对之。时卧榻上吸鸦片,听幕友读所办奏折稿,有云:“臣待罪东南,不敢奉诏。”南皮奋然掷烟枪而起曰:“这老寡妇要骇她一下!改:‘臣坐拥东南,死不奉诏!’”——则其时大臣私对慈禧有此称矣。
封疆大吏,总是有些跋扈之气的,否则凡事惟上命是从,俯首贴耳,似乎也办不成大事。晚清大臣稍早如胡林翼、曾国藩,稍晚如李鸿章,均是如此。徐先生这段文字,虽然寥寥数语,但描摹生动,人物跃然纸上,颇似小说。稍觉遗憾的是,徐先生没有介绍所述事迹的来源,想来是故老相传了,因为尚未见到他人有类似的叙述(也或许是我孤陋寡闻)。然细读这一段,让人觉得这个主角如果换成刘坤一,或许更“合适”一点:一是人物的语言似乎跟刘坤一的性情脾气更吻合;一是因为张之洞反对抽鸦片,出任山西巡抚时曾大力禁烟,而刘坤一能抽鸦片确是出了名的。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并未有实据。
其实,广义地来讲,未必标明《诗话》的著作才是诗话。即以徐先生来言,就我所见,《梵澄先生》一书中便有很多论诗谈文之处,颇有可以与《蓬屋说诗》对照而观者,比如其第16页,对于陈散原“落手江山打桨前”一句的赏析,第45页对王闿运《唐诗选》的评论,第76页对陈寅恪诗的评论,第89页对马一浮诗的评论,等等,均可辑在一处,作为《蓬屋说诗》的补编。顺便说一下,在《梵澄先生》第89页,徐先生说“当代诗至柳亚子、郭沫若止,自郐以下,不成诗也”。不知道徐先生把“当代”诗划到柳亚子、郭沫若而止是以时间为限,还是以诗艺为限。倘若是诗艺,比柳、郭二人更差的诗真是没有去读的必要了,所谓“所得不偿劳”。倘若是时间,那么柳、郭之后,不说别人,就是徐先生自己的诗也比郭打油之流好很多。《蓬屋诗存》里,我最喜欢的是下面这首《宿沙坪坝夜雨》:“纸窗桦烛萧萧雨,生死人天罥梦魂。九地杀机多鬼哭,十年文字只陈言。藏山已觉非吾事,说剑余怀倒酒樽。檐滴销心奈霜鬓,冷看徒手袭中原。”此诗颇能道其肺腑。不过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徐先生取法的不是湖湘前辈王湘绮,而是其同样推重的、与湖湘诗人关系密切的陈散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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