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越悲怆晋北歌
激越悲怆晋北歌
刘锡诚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与民歌结缘的诗人,不绝如缕。从刘半农1918年搜集出版的《江阴船歌》被周作人称为“中国民歌的学术的采集上第一次的成绩”起,诗人搜集民歌,向民歌吸取滋养,成为中国新诗百年发展历程的一个重要的传统。后来者如:台静农搜集出版了《淮南民歌》。李金发搜集出版了《岭东恋歌》。钟敬文搜集出版了《客音情歌集》。光未然搜集出版了《阿细的先鸡》。闻一多指导刘兆吉搜集出版了《西南采风录》并作序。何其芳编订出版了《陕北民歌选》。严辰搜集出版了《信天游选》。李季搜集出版了《顺天游》。薛汕编选出版了《金沙江上情歌》、《愤怒的谣》、《岭南谣》。王希坚搜集出版了《翻身谣》等。学习民歌而在创作上取得成就的,鼓吹向民歌学习的,还有柯仲平、田间、马凡陀等。诗人组织民歌社团、登高一呼搜集民歌者,也不鲜见,如新四军诗歌作者劳辛、林山、芦芒、贺绿汀等于1941年6月成立苏北诗歌协会;抗战胜利后,丁景唐、袁鹰、薛汕、沙鸥、吕剑、马凡陀等在上海创立的中国民歌社,等。
贾真先生是一位诗人,而且是一位热爱民歌、深受民歌影响的诗人。他出身于并扎根于晋西北深厚的民间文化土壤中。在他的文学生涯中,时时受着民间文化的滋养。他对民间文学、尤其是对流传于晋西北的民歌有难以割舍的乡土情怀,常常利用工作之便,到河曲、保德、偏关、繁峙、宁武、岢岚、静乐、忻州、定襄一带,去采集那里在民众口头上传唱的山曲、民歌,30余年从未间断。在他的行箧中,积累了大约五万首晋西北各地民歌。《晋西北民歌选》(作家出版社出版2004年)中所选录的9000行民歌,就是从他的丰富的私藏中遴选出来的佳作。现在他把这些浸透了他多年的心血、本来属于私藏的民歌珍品公诸于世,希望与更多的读者和文学界朋友共享,实在是一桩文坛快事,自然也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新诗与民歌的亲缘关系的长长的链条,增添了新的一环。
西北民歌主要分布在晋西北、陕北、宁夏中部、甘肃南部、青海东部农业区。就民歌的形式和风格而言,似还应包括内蒙古的河套地区。这是一个狭长的“文化圈”,民歌的种类繁多,音乐的形式纷呈,但却有着共同的因子,把这个狭长的地区联系在一起。论者尝曰:西北民歌是中国民歌之魂。所谓“中国民歌之魂”,不仅是因为这一地区所处的黄河流域中段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之地,我想,更主要指的是西北民歌所表达的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和所表现的激越豪放的风格。当然,说西北民歌是中国民歌之魂,并不是说其他地方和其他民族的民歌,就不是中国民歌之魂、没有表达民族精神。
晋西北民歌属于西北民歌的重要一支。河曲(包括保德)地处黄河拐弯处,这里所流传的民歌,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形式上,都以十分明显的特色著名于世。历史上,这一带的民众,自明末以来,由于封建统治者的剥削压榨,由于土地集中和连年灾荒,无以为生者甚众,民不聊生的境遇,使他们不得不抛家别舍纷纷“走西口”(“西口”泛指内蒙古西部的伊克昭盟、准格尔旗、包头、大青山、后套等地),到内蒙古的河套地区谋生,有的春去冬回,有的常年不归流落他乡。歌曰:“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挑苦菜。”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清朝末年。流徙的悲苦生活,不仅造就了河曲民歌的内容,民众也把当地的民歌带到了他们的客居地河套地区,把河套一带的“爬山调”带到了河曲。在艺术形式和艺术风格上,由于其西南部(除神木、府谷外)与陕北为邻,而其北部又与内蒙古河套地区接壤,处在两地之间的河曲,自然受到陕北民歌“信天游”和河套民歌“爬山调”的影响,在文化的相互交融和相互吸收中,形成了河曲民歌——“山曲”在风格上的悲怆缠绵的特色。其实,悲怆或悲凉,几乎是一切民歌的艺术风格的基调,这是由歌唱者的命运所决定的。不过,河曲人的特殊历史和命运,使他们的民歌的这种悲怆的情调更加强烈和普遍罢了。恩格斯在论到爱尔兰歌谣时说过:“这些歌曲大部分充满着深沉的忧郁,这种忧郁在今天也是民族情绪的表现。当统治者们发明着愈来愈新、愈来愈现代化的压迫手段,难道这个民族还能有其他的表现吗?”(《爱尔兰歌谣集序言札记》,见《民间文学》双月刊1962年第1期)果戈里在论到小俄罗斯歌谣时也说过:“正像马克西莫维奇正确地指出的,俄罗斯的凄怆悲凉的音乐表现着对于生活的忘怀:它力图离开生活,扑灭日常的需要和忧虑;可是,在小俄罗斯的歌谣里,它却和生活打成一片,它的音节生动活泼,因此似乎不是在呜响,而是在说话——用言语来说话,吐尽心中的郁积,……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印入灵魂。”(《论小俄罗斯歌谣》,见《俄国作家论民间文学》第26页,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河流和山岭往往成为文化分布阻隔与分野的屏障。与河曲民歌的风格不同,地处汾河以东、太行山中的左权,其民歌就呈现出另一种艺术世界。那里的小调同样委婉妩媚,而山歌则高亢嘹亮。不同的历史遭遇和不同的地理文化环境,使晋西北民歌在统一的激越豪放的基调和悲怆悠扬的旋律中,显示出深邃撼人的诗意、芬芳馥郁的韵律和繁复多样的风格。
好诗来自民间。读者从这些由诗人直接采自民间的活态的民歌中,不仅能够读到晋西北民众在不同时代里和不同的地理环境中的种种生活样相,他们的窘困,他们的奋争,他们的爱情,他们的智慧,他们的情趣,而且也从字里行间随处可以体味到未经雕凿的民众的艺术天才,而这,正是我们专业的文艺家们不能不敬服的。当然,从民俗和音乐的立场说,任何记录下来的民歌,都因失去了它生存的语境而不再具有鲜活力。这的确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刘半农把民歌的“清新”比作“野花的香”。鲁迅说民间文学的特点是“刚健清新”。朱自清说“歌谣的自然是诗中所无”。就让我把这些赞美之词统统移来赞美晋西北的民歌吧。
2004年8月22日于北京
此文系贾真编《小曲儿一唱解心宽——晋北民歌精华》序言,作家出版社2004年
发表于《中华读书报》2005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