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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领域 一种参照——读《大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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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领域 一种参照——读《大母神》

一个领域 一种参照
  ──读埃利希·诺伊曼的《大母神──原型分析》
  刘锡诚
  瑞士分析心理学家容格教授晚年与他的门生共同撰写过一部关于象征的书,题为《人类及其象征》。在那部书里,他概略地阐述了他对初民的思维──象征的一些观点。作为容格学派研究象征理论的开山之作,尽管是纲要式的,却提出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从而把人类文化象征的研究导入了一个新的领域,它的不足是远未能在人类的象征问题上作更为深入和细致的揭示。
  容格的学生,德国学者埃利希·诺伊曼所著《大母神──原型分析》一书,以丰富得多的人类文化实例──从史前的器物、艺术、神话,到有史以来的艺术形象,从分析心理学的视角对“大母神”这一特定的原型及其基本形态和变形形态,进行了结构性分析和论述。研究“大母神”原型的意义何在?这使我想起一位哲学家的一句名言:“ 研究低级有机体是有益处的,这是生命以最简单的形态呈现在我们面前,因而更容易向我们揭示他们的秘密。”剖析原始意象或原始类型,是解开原始思维的神秘性的必要和重要途径。诺伊曼对“大母神”原型的分析,尽管在取材上和阐发上还存在一些局限(如较少注意到原始巫术及其作用的描述与估价)或武断,但他把“大母神”原型当作是人类从集体无意识到自我意识过度的心理进程中形成的一个原始意象或象征群,无疑在很大程度上填补了和完善了容格学派关于人类象征思维理论的粗疏和空白,在人类学的社会学派之外,又开辟了一条阐述原始思维学和艺术发生学的分析心理学新途径、新方法。
  对原始先民来说,他的世界不是一个被意识所感知的世界,而是一个被无意识所经验的世界,即被以神话的方式、以巫术的方式,以原始意象、以象征来经验的世界。把象征当作是从无意识到意识的演进过程中既包括无意识因素又包括意识因素的一种思维形式,把象征当作是人类早期阶段上的原型意象的可见形态或描述形态,是分析心理学派的重要出发点。他们认为:“无意识的象征性想象,是人类精神在其全部实现中的创造性源泉。不仅意识及其对世界进行哲学理解的概念起源于象征,而且宗教、仪式和崇拜、艺术和习俗皆起源于象征。”这就是说,他们把无意识的象征想象看作是宗教和艺术的源泉。
  在作者笔下,原始人的第一个层次、也是最高层次的原始意象是“大圆”(the “Great Round”),其可识别的意象为“衔尾环蛇”。所谓“大圆”,笔者以为它相当于中国文献里所说的“浑沌”,“鸿濛”的“元气”(徐整《五云历年纪》,“鸡子”(《太平御览》引《三五历纪》),不分阴阳,不别男女。如果把“大圆”看作是初始状态的心理状况、即无意识状态下的原型象征的话,那么,埃利希·诺伊曼所分析的“大母神”原型,则是人类无意识开始分化的心理意象中的一个占统治地位的原型象征,即从“大圆”中分离出来的第二层次的原始意象。“大母神”原型所以能从“大圆”原型中分离出来,固然是思维发展的结果,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在此之前,原始先民中早就存在的自然界的种种象征和自然崇拜特别是生命崇拜与生殖崇拜,正是这些不成系统的自然界的象征和自然崇拜导致了“大母神”原型的出现。简言之,“大母神”原型从“大圆”意象或象征中分离出来,是与人类的生命意识和生殖意识的萌生分不开的。
  心理学意义上的“大母神”原型的发生,是与人类学、社会学意义上的母权制相对应的。心理学上的“大母神”原型正可与人类学和社会学的母权制下的种种崇拜与信仰现象相对照。“大母神”作为原型意象或象征一旦被原始先民塑造出来,便不断被强化,宇宙间与“大母神”有某种关联的事物、意象,都陆续纳入或谓附丽于“大母神”原型,构成一个类似圆圈状的象征群。“大母神”概念和理论,便就成为作为现代人的我们解开原始器物、仪式、巫术、神话、艺术中许多几乎无法索解的原始意象的“心理真实”(真正涵义)的一把钥匙。从这个意义上讲,埃利希·诺伊曼在《大母神》中所作的,给了我们一种方法的参照。
  “大母神”及其更低级层次上的原型,如女性原型,是具有世界性的文化现象。原始先民所经验的母神,其原始意象是原始母体,即一个能够包容万物的大容器。“外在被经验为世界—身体—容器,一如一种被神话统觉经验为宇宙实存、神祇、星星的‘无意识内容’,被视为是在天女人的‘肚腹’里。”(P.39)原始母体是万物由来之所,万物由她孕育、生成和呵护。推而广之,凡是具有容器特征的器物,往往被处在无意识思维状态下的先民想象为母体。这种思维方式的遗留,在后世也到处可见。“身体—容器这一原型”这一模式,对于理解世界各地的神话、象征和初民的世界观,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中国的远古文化中,虽然不像西欧那样发现了那么多旧石器时代的文物,如洞穴艺术和裸体女神雕像,但女神原型及其意象同样是普遍存在于不同族群中的。容格虽曾关注过中国文化和东方文化,但他毕竟没有机会搜集和看到更多的中国远古的文物,也没有深入研究过中国远古人群的女神信仰和女神雕像。根据同构的原理,一个大的洞穴,往往被原始无意识赋予与女性子宫同一的意象。例如,我国云南沧源岩画第6地点第5区的“出人洞”画面,作为新石器时代晚期的艺术,就被原始先民赋予了、并历经过3000年之后还保存下来了如此的意象:先民和动物一起所由出来的一个大子宫。云南省个旧市东面的一个山头上有一个形似女阴的洞穴,云南省剑川石钟寺的有一个形似女阴的“阿殃白”,福建省龙虎山下一片山岩上的一个大的豁口,……都在集体无意识状态下被赋予了女性生殖器的象征意象。再如,许多民族都有洪水神话,神话中的洪水也是一个原始的意象。只要回到原始无意识的“真实”中去,就意味着:人类从洪水中获得再生,洪水的意象就是从子宫中流出来的“羊水”。在大洪水中,人类赖以再生的葫芦,在中国远古文化中,也是一个大子宫—大容器的原始意象。洪水过后,人与动物从葫芦中出来,人类因此而获得了再传和繁衍。再推而广之,新石器时期的彩陶罐,其造型,有些是以葫芦为模型的,有些则像欧洲的陶器一样是以女性的腹部或乳房为模型的。而在世界各地的人类学考察中发现,最早掌握制陶术的人,不是男人,而是女人。这层层叠叠的文化纽结中,包含着为现代人无法索解的神秘性,这种原始的神秘性在原型理论的参与下,便成为可解的了。
  中国虽然至今没有发掘出旧石器时代的女神雕像,但新石器时代的女神雕像的多处发现,无疑给我们研究女神原型提供了重要的依据。河北滦平后台子新石器文化遗址下层出土文物中,采集到6尊距今6800年前的石雕女神雕像,其特征是:突乳,鼓腹,巨臂,下肢或屈锡蹲踞,或两腿交叠在一起,盘腿而坐。内蒙古林西县西门外兴隆洼文化遗址出土两件花岗岩女性石雕像,其特征是:乳房较大,双臂交于腰间,不见下肢,底部呈尖状体。内蒙古林西县白音长汗遗址,出土距今8000年的一尊石雕女神像,高35.5厘米,其特征是:鼓腹、突乳、双臂抱腹,孕妇特征明显。辽宁西部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县东山嘴遗址发掘出两件距今5000年的小型女神像,其特征是:腹部凸起,臀部肥大,左臂曲,左手贴于上腹,有表现阴部的记号。此类大型的女神雕像近年来发现甚多,尽管未见报道,私藏是不少的。这为研究中国和东方的女神和女性原型打开了道路。
  这些中国女神雕像,与埃利希·诺伊曼指出的从西伯利亚到比利牛斯山这一广大地区出土的女神雕像有着共同的特点,即突出女性标志和生殖力。这些女神雕像的女性标志的主要象征意义,都是圆形容器:鼓腹、凸乳、肥臀、生殖器。手臂往往是示意强调身体中部──圆圆鼓鼓的腹部。臀部和腰部逐渐收缩而变成细瘦的小腿或尖状体,这显然是为了把它插在地上以为支撑。中国女神雕像,如再细分,还可分为肥大型和瘦高型两类。这里不赘。这些女神雕像之所以在不同年代和不同文化区内出现,源于在初民的无意识中被视为旺盛生育力的原型象征。
  我国学界对无意识状态下的“原型象征”和意识状态下的“文化象征”的研究,作为一个新的领域,还处在起步阶段。中国人的原型象征和文化象征之所以长期不被中国学者注意,倒不是因为我们的祖先在从无意识到意识的分化过程中缺乏感知和经验的积累,而是过早地为儒家的理性思维所吞没了。分析心理学派把原型象征研究作为人类早期心理结构研究的重要手段,所取得的进展和成就,是可以为我们“拿来”应用于我们的研究中去,以开拓这个未知的或知之不多的领域的。“曼荼罗丛书”主编李以洪同志生前致力于容格分析心理学理论的介绍和研究,并亲自翻译了《大母神》这部重要著作。她还多次约我写一部中国的象征研究著作,惜未能完成她的遗愿。她对中国文化学和心理学建设的苦心和贡献,学界朋友们是会永记的。
  1998年12月24日
  注:《大母神──原型分析》,东方出版社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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