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昆明记忆】李长之:昆明杂记

【昆明记忆】李长之:昆明杂记

  一
  
  倘若有人问我,你在昆明最喜欢什么呢?我便要首先告诉他,是牛。——而且几乎只是牛。可惜我不是画家;我真恨不得把在昆明所见的牛统统画了出来。你看,那黑色的庄严的是水牛,那角是弯弯的,弯得那么有韵致;那黄色的端重的是耕牛,那角是粗而短而直直的:直得那么有力量。
  
  我顶羡慕牛了。在常时是那样和平,只要合理地待它,它便再宽大也没有了,可是它并不是永远柔顺,像绵羊的;惹着它,便比谁都厉害,能抵死人的牛,我们不是常听得说么?在北方,我只常见耕牛,就是那黄色的,直角的;可是就是这耕牛便也总不如这里的有光泽而壮大些。
  
  这里并没有古代诗人所喜欢的驴,可是和那小毛驴所不能分离的诗意的铃声,却常发现在牛的颈项上。关于这,你或者要哑然失笑了,以为那不像刘姥姥戴了花了吗?其实不然,我们从来不会这样想,反倒是觉得那庄严之中加了妩媚,端重之中加了潇洒,一点不调和的意味也没有。
  
  恐怕中国人所具的种种美德,发现在牛的身上。沉着,忠厚,宽大,耐劳,虽然是中庸的罢了,然而有潜藏的深远的力量在。无怪乎周朝人拿了它作了最常见的器物花纹,普通所谓“饕餮”,我想实在就是牛,而且大概就是一种图腾;也就因为如此吧,所以在中国人想象中的天皇,地皇,人皇,是头顶上生了角,像牛一样的;也就仍然是因为如此吧,中国民族受了传统的影响,在从前的读书人便不吃牛肉。牛是不像马一样焦躁,羊一样懦弱,狗一样偏狭,猴一样浅薄的,这也就无怪乎中国古代的大哲人老子,在出关的时候,乃是骑了青牛了。
  
  我为什么说在这里所喜欢的几乎只是牛呢?你想,这里并没有英武的猫,也没有诗意的驴,更不像北平那样有趣,笨拙,而无邪的白鸭,所以,不只是牛了么?好,在昆明,就是在城里,也可以看见成群的水牛耕牛,弯角的,直角的,庄严的端重的,在叮叮的铃声里,你可以从容鉴赏那稳健,沉着,而挺拔的步伐呢。
  
  二
  
  每逢一到郊外,我就对昆明的估价高了一等。我不是说昆明有水牛和耕牛吗?一到城外,就更多起来。在北方所常见的黄色耕牛和在南方所常见的黑色水牛,在这里是兼而有之,这也便恰恰说明了昆明的风景——原来它正是兼南北之长的。因此,任何游人,都在这里发现和家乡相似的部分。
  
  城里的翠湖吧,很有点像济南的大明湖;筇竹寺就颇像长清的灵岩;这里的大观楼和草海,令人想到西湖;这里也有西山,令人马上想着北平的西山;有人说这些山是很像桂林的,但是,在草海里划船,划到西山的脚下的时候,见那茂盛的棕榈,那风光却又纯然像热带了。
  
  我喜欢郊外,是在它的一点纯朴和野趣。我不十分信任所谓的“名胜”,因为一称名胜,却就往往成了题咏的对象,而不是风景的所在了。现在尤其讨厌的,是一些辉煌伟大的建筑多半毁圮了,却用了些不中不西的恶劣卑陋的房舍去代替,所以我一向拿定了主意,决不十分热心于所谓名胜。在昆明,我也还是如此,我并不一定去看那太华寺,海渊寺,三清阁,金殿……我只是一出郊外,一看到那疏疏落落的荒漠山水,我就心满意足了。
  
  三
  
  这里没有牡丹,可是有茶花,茶花很高很高,花朵像碗口一般大,色多半很纯,大红的多。以富艳论,也可以代替牡丹。
  
  四
  
  一般地说,这里的人很笃厚。
  
  有一次,我在报纸的社会新闻中,见到一件欺骗的事件。那是先有一位某甲,来省城里认识了一位某乙,因为据说是同乡,他们就马上很要好了。后来某甲便买了许多东西来,一时钱不够了,遂借了某乙的钱去付账,只是这一去却再不见回来了。这就是所谓骗案!但是叫我看,我却从此越发现出昆明人的淳朴,忠厚来。你想,这个人为骗钱,竟还买了许多东西,为骗钱竟先要唤起同乡的情谊,这哪里够上欺骗呢?简直是一个带了少许恶意的玩笑而已。
  
  我很赞成孔子所说的“观过知仁”,我很赞成贾波林之游历各地,先参观监狱;昆明人的忠厚,我也于其所犯的错见之。就这点说,昆明人是可爱的。我讨厌别的地方那种低能而又不安分的人,那种纠缠不清,就像榨菜放在嘴里半天嚼不烂似的,那种自以为是,对任何人也不佩服,就又像拨浪鼓似的,我最不舒服了——昆明人却是绝对没有这样的。他们很虚心,但又有一种潜藏的深厚的进取的心在准备着。那是一点也不容忽视的。
  
  五
  
  这地方人的淳朴,的确到了可爱的地步;我来到已经半年了,但马市口世界书局的门前,每到了晚上八点钟(还是此地居民最活跃的时候),依然是堆了热心的观众,在争着瞧那窗内的自来水笔广告和抗战的漫画,自我初来之日起,到现在执笔时为止,广告和漫画,自然永没有变换过,然而那观众却也永没有表示冷淡过。听说那世界书局的铺面要改换另一种营业了,我觉得那却未免有点可惜的。
  
  六
  
  他们的淳朴是到了这样的地步,不爱受什么约束。例如吧,我招呼过一位木匠打一个书架,本来是说好五天送来的,但是隔了一个多月还没送来。后来好容易送来了,我便同他讲,与其答应五天而做不来,不如多说几天,准时做出,倘若能够这样的话,我便一定再打一个。谁知那位木匠却宁愿放弃这份交易,而不愿受这种约束,便扬长而去了。
  
  又如最近,我们大学里招考补习班新生,卷子是密封的,而且我们又有用胡桃大的字写的规矩,说明不许写名字或任何记号,但是卷子一发下,八十多个的考生中,几乎没有一人不站起来问:“老师,写不写名字?”这样既经问过,以为可以没有错了吧,然而阅卷的时候,仍然发现有十本以上的卷子是写上名字,即便没写在卷首,却也注在卷末了。
  
  七
  
  没到这里的时候,便想象这里的天气之佳,别的不说,总很希望在工作上更有效率。然而不然,天气诚然不错,但是偏于太温和的了,总觉得昏昏的,懒洋洋的,清爽的时候不过早上和夜里。就工作上说,我觉得远不如在北平。我甚而十分怀疑,是不是在这里住下去,将要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温度又常有变化。就一年论,这天和那天诚然差不多,但就一天论,一天里很不同。稍不小心,就伤风,我已经上了好些次当了。
  
  八
  
  云南的吃,是所谓“滇味”;倘若让我说它的特色的话,就是缺少咸,代替的乃是辣。在淡而无味之中,忽然放上许多辣子,这便是那作风。可是就现在看,纯粹的“滇味”已经不很多,尤其在普通馆子里,是已经变质了的。
  
  九
  
  才到昆明来的时候,本来还想把沿路所见的写成文字,现在却已经没有这种兴致或冲动了,只是仍常有那片断的景象,不禁浮上来:在挤拥中离开北平,张张皇皇地先到了的是济南。在家中没住了几天,就离开了母亲,现在母亲和弟弟们是在西安了,我真恨不得往什么地方讨几百块钱,马上坐飞机去瞧瞧他们去,只是这和想生翅子是差不多一样的不可能!从此南下,在车过兖州的时候,我瞧见那“至圣孔子之圣地”,和“亚胜孟子之圣地”的朱书大字石碑,我心里觉得中国历史到底还不寂寞,这个民族的精神生活也还不算空虚,同时也对故乡更有一种依恋之感了。在感动和兴奋中,到了南京,我对南京完全好感,也许有人说南京的建设是像暴发户的,但是我不管这一切,我觉得那是在一种伟大而猛进的气魄下表现着的。看了南京的建设,才觉得中国不特不是衰竭,而且是年富力强的。在南京,是在日夜被空袭的生活中,但我不能忘却的是大学农牧场的牛奶,那样新鲜而清爽,吃起来简直是一种无上的娱乐;在反面不能忘的则是八月十九号的黄昏,我们在农牧场的地下室中,每一轰炸的声响到来,便觉得大地向下陷了一层似的。同时那在一块的工人便总把我紧紧地一抱,口里叫一声“哎呀”,好像命在须臾。从南京到汉口,对汉口却只是一个印象:浮夸。在香港又住了好几天,我对香港也没有好感,地方诚然是整洁,但像一个把胡须,眉毛,头发,都剃得精光的怪物——一点人味也没有了。到了海防,满以为可以略一逍遥的,却被地方当局认为种痘不足日期,勒令囚在小岛。押解我们的是安南人,我们在小船上,看着那土人,那落日,那岸上的棕榈,也只有笑了,因为恰像我们是在作一个什么电影片子。孤岛被释,就一心想快到昆明,谁知路上车轨又被水冲断了,在深夜中,又没有灯亮,地下是泥水没脚,顶上是大雨倾盆,旁边还有惊天动地的山洪暴发,我们却非要步行不可的,从这节车步行到越过冲坏了的路轨,到另一节车,原来是滇越车常有的事情,这叫作“搬车”。我们连着搬了三回车,苦不堪言。幸而入了云南境,风景佳绝,我觉得安南境一段,风景已经比粤汉车中所见更好了,现在却是比安南境那一段还要好。看那遮没了山头的丛莽,看那自山谷间一直长得和山头齐了的森林,看那仿佛为这丰盛的生命喝彩的滚滚的水流,我只有满意了,我没有一分钟闭眼睛,我却要看个饱——幸而这,算是给那在南京时的恐怖,以及后来的被囚,搬车,加了一点补偿。
  
  既然这样,不就似乎吾道不孤了么?况且,不是还有牛么?
  
  可是,可是我仍是没有话说。
  
  本文选自1938年5月出版的《宇宙风》第六十七期,收入《昆明的眼睛》,云南人民出版社,此处有删节。
  
  李长之(1910~1978),原名李长治、李长植,山东利津人,著名现代作家、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著有《陶渊明传论》《中国文学史略稿》《李白》等。1937年秋,李长之到昆明,在云南大学任教。《昆明杂记》一文曾掀起轩然大波。

昆明杂记 - 昆明信息港
http://times.clzg.cn/html/2012-04/20/content_271722.htm

[ 本帖最后由 朱卿 于 2014-9-7 11:44 编辑 ]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