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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怀瑾:中国传统文化与大众传播

南怀瑾:中国传统文化与大众传播

                            
中国传统文化与大众传播
            
日期:2006-08-23 作者: 来源:文汇报
            
                          

                          

                          

                          

                                                                                                                                                                                      
               
    由文汇报与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电视台联合主办的南怀瑾先生“中国传统文化与大众传播”演讲,于8月4日在上海美仑大酒店举行。听众200余人,多数为两岸出版界和传媒集团的老总及文化界资深人士。南先生的讲座共四个小时,分为下午四点至六点、晚上八点至十点两场。昨天“文汇讲堂”刊出了演讲内容的上半部分,今天刊出下半部分,以飨更多的读者。

    社会责任与市场

    下午我们讲到新闻出版这个文化传播事业,有一个观念,我们的新闻出版业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应该走文化先驱的领导路子,大家自己要认识这么一个任务。

    比如讲著作、出版,我们自己出版界要反省了,现在做一个出版商,只考虑自己,这本书的市场如何,销路多少,赚钱多少,没有考虑后果,越热闹越花俏越好,变成“哗众取宠”,这四个字还是好听的,换一句话说,是有害于社会。

    印书与眼脑保健

    再例如,我发现,这一代海峡两岸四地澳门、香港、台湾、大陆,出的书都有一个大问题,尤其是负责教科书出版的朋友们更要注意了。

    我当年在台湾,国民党的中央党部请我演讲的时候,我非常严厉的,等于是训了一顿教育部的人:现在书出来,纸非常白亮,加上这样亮的电灯光,眼睛都搞坏了。像我现在90岁了,从小开始读书,那时没有电灯啊,煤油灯还是后来的,靠蜡烛一点点灯光,或者点一根灯草的油灯读书。我读的书,吹牛给大家听,光是武侠小说都看了数万卷,还不要说正统的书,全部《大藏经》、《道藏》读完,《四库全书》差不多翻遍了。我到现在90岁,有时候晚上看报纸,还不戴眼镜。现在的小学生都戴上眼镜了,原因是什么?出版界要注意,负责教育的更要注意,纸太白,电灯太亮,字印得太小。

    所以我告诉台湾当年的教育部,立刻下令,尤其是教科书等等,不要用小字;书纸,要用米色的。一会儿我拿一本书来,告诉大家我们过去读的书是怎么印的。

    现在印的书啊,是为市场而出版,没有为国家民族、为年轻人的文化教育、为孩子们的健康而用心,这是我们要反省的;每个家长自己也要考虑,这样对孩子眼睛和脑都不好。

    说考试

    当年,为了普及现代教育,废了科举。结果搞了半天,教育却变成现在这样。中国过去有一个制度非常好,是考试制度。汉朝开始荐举制,隋唐变为科举制,都属于考试制度,有几千年历史。民间自学成才的人,经过考察、考试,被国家选用。几年一考,考你经世济民的思想、才能、辞章、书法。这个考试制度,后来留传到欧洲去,英国人十九世纪前后学会了考试,慢慢就传到其它国家。考试是中国人发明的。

    考试本来是为了选拔人才用的,古代的教育和考试很经济,教育是民间自己搞的,政府考试取才是几年一次,可是现在,考试变成一个祸害了。小学、中学、大学、留学一步步要考,做公务员做官还要考。当年台湾的公务员,每天早、中、晚都要打卡,所谓“三卡”,看你有没有按时上下班。然后做公务员三年一大考。所以,当年有人对打卡考试,就写了一副对联,可怜自己:

    为五斗米折腰,三卡三考,丧尽气节。

    领十万元滚蛋,一分一厘,了此残生。

    “为五斗米折腰”,用陶渊明的话,说读书人出来做官,为了生活没有办法,为了一点待遇,所以做公务员;“三卡三考,丧尽气节”,把人的尊严都搞没有了,彼此不信任;“领十万元滚蛋”,退休金领了,然后,“一分一厘,了此残生”。

    最近我听到,更糟糕了,进幼儿园也要考试。年考、季考、月考、周考、天天考,随时要考。

    而且考好的进名校,考不好的只好读差学校,既然这样,那何必要学校教育呢?教育是为了培养那个不行的人,教育的目的是将不好的、不对的人教好。

    教育精神的变化

    我们当年读书很轻松,我也去听过大学老师们讲课,当年大学教授也不同现在。后来,教育变化很大。我也做过几个名大学的教授,我上课从不点名,也不认识学生,讲完了就走。这是很傲慢也很失礼的,我已经看不起现代这个教育了。

    教育,以师道而言,对学生人品的教育要负一辈子的责任。

    现在的教育,变成出卖知识的商业行为,坐在下面听课的是老师的雇主而已。一个钟头,老师写二十分钟黑板,最后讲了半天,不知所云的,皮包一夹,下课走了。然后就乱考试。对学生没有用啊。

    尤其现在发展到还要学生给老师打分数,受欢迎的才可以当教授,不受欢迎的就滚蛋了事,这不晓得是个什么教育。

    但得流传不在多

    出版与教育,我都联起来乱讲一顿。讲出版,著书的人自己要考虑,是否对得起社会?我们看古人留下的书,一辈子的经验,往往只留下一本书。譬如我常说的管子(管仲),比孔子还早的,一个穷读书人出身,到了中年以后,帮助齐桓公称霸,所谓“一匡天下,九合诸侯”,古书上只用八个字。“一匡天下”,在当时中国,等于是统治了全国;“九合诸侯”,九次召集“联合国”会议。管仲上面顶一个齐桓公,实际上都是他搞。他一辈子的经验下来,留下来只有一本书,我们现在看到叫《管子》。今天讲世界的政治哲学、政治的法则,还跳不出他的范围。

    孔子一辈子自己只写了《易经》后面的论文报告,写了两三篇,其它的文章都是与学生们的对话,自己很少写,别人给他作一点记录。老子嘛,过关出不去,被海关的关长抓住,不准出关,要他把学问留下,结果写了五千言。释迦牟尼佛讲了一辈子的学问,没有写一个字,都是学生记录的。在古代,大的学问家留下文章是很慎重的。譬如诸葛亮的一生,不止政治好、军事好,学问也很好,留下来的文章只有几篇,《前、后出师表》,还有几十封的信,他写信都是很简短很漂亮的文章。

    所以古人说,一个人著书出版,“但得流传不在多”。一个著作,可以流传千古,才够得上是著作。假使随便出一本书,哗众取宠很闹热,只有半年的寿命。下午我报告过,报纸副刊的总编辑我做过,副刊的文章,我们叫“报屁股”的文章,三分钟寿命,看完了就拉倒。有时候一下子搞得名气很大,但这个文章不会流传的。譬如办报写社论的,在一百年当中,那么多报馆,那么多社论文章,出书留传下来的,只有一两个人。

    因果

    做新闻出版的更要注意,这是一个教育道德、社会道德的责任,千万要考虑,电视上、报纸上一篇文章出去,影响太大。你看到好像没有关系,忙得也顾不了那么许多。我常告诉人家,世界上,政治、军事、外交,没有善恶的,也没有是非,只有利害关系,怎么临时处理,要懂得应变。但是要注意,虽然没有善恶,没有是非,是有因果的;乃至一个人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因果的。

    这个因果律是自然规律,科学、哲学、宗教、政治、军事、经济、医药、法律、建筑乃至饮食男女,什么都逃不开这个法则。换一句话,有报应的,因果就是报应。这个道理是一个哲学道理、科学道理,我们不深讲,只提醒出版界、新闻界怎么样自强自立,认清楚自己的现状和社会责任、历史责任。

    现代传播业,除报刊、图书以外,加上了电视、手机和网络,变化越来越深刻,传播速度越来越快,影响越来越快,因果也越来越快。今后的前途怎么走?值得深思。

    文化人的人生目标

    出版业、新闻业离不开文化,离不开文化人的责任。文化人要为社会负起责任来,自己首先要建立一个人生目标。

    就这个人生目标问题,我抽出来一篇文章《儒行》,这篇文章是哪里来的呢?四书五经的《礼经》来的。什么叫四书五经?《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叫四书;五经是《诗经》、《书经》、《易经》、《礼经》、《春秋》。中国文化的基础在这里,是中国固有文化、特色文化之一。这是我们几千年老祖宗传下来的财富,里头宗教、哲学、科学什么都有。可是你们在座的年轻人没有看过,在座的还有许多老前辈,也许翻过,也许没有翻过。像我们,从小受过这个教育。

    《礼经》是什么书呢?可以说,是中国文化中的宪法,所有中国文化的根源都是这里来的。譬如我们都知道中国文化的儒家,你问他什么是儒家?谁作代表?他也许会答复你:“孔老二”,或者孔子、孟子。我说,你不要搞错了,孔子、孟子是儒家的代表之一,儒家也只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不代表全体。我有一个比方,孔家店是粮食店,中国人的粮食店,人人非吃不可。打倒了孔家店,中国人没有粮食吃了,吃面包、牛排有时候不对胃口的。道家是个什么店呢?药店。药店一定要有嘛,生病去买药吃,不生病不需要买,可是药店不能打倒。佛家开的什么店?百货店,什么都有,你高兴可以去逛一逛。当然,不管开的什么店,发展大了久了,大概都会出现劣货乃至冒牌货,反过来坏了自己的牌子。重要的是,孔子孟子代表儒家开的粮食店,你不能打倒。结果把他一打倒,连带把古文也丢了,中国文化的根就斩断了。

    现在讲到四书五经,我们当年是背的。《礼经》这篇《儒行》告诉你,一个知识分子怎么做人做事;还有《学记》、《坊记》,都很重要。

    教育的目的

    我们中国几千年教育的目的,不是为了谋生,是教我们做一个人,职业技术则是另外学的。而且教育从胎教开始,家教最重要,然后才是跟先生学习。人格教育、学问修养是贯穿一生的。所以社会除了政治、财富力量以外,还有独立不倚、卓尔不群的人格、品格修养,作为社会、人心的中流砥柱。

    不像现在家庭和学校的教育,乃至整个社会的教育观念,专门为了职业,为了赚钱,基本人格养成教育都没有。人如果做不好,你讲什么民主、科学、自由、法治、人治、德治、集权,乃至信用、环保、团结、和谐等等,理想都很好,可是没办法做到,因为事情是人做的。

    这是一个好像最讲民主平等自由的时代,其实现在全世界的皇帝姓“钱”,都是钱做主,以钱来决定贵贱,没钱就没自由。没有真正独立不倚、卓尔不群的人格修养、学问修养,有的只是乱七八糟的所谓个性张扬和向钱看,变成听“钱”指挥,连科学研究、教育、学术都在听“钱”指挥,为就业忙,为钱忙,精神支柱没有,一旦失业,就天塌下来一样。

    譬如孟子的话“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告诉我们一个读书人知识分子,如果倒霉,就把自己弄好,不管外面的事。倒霉没有关系,至于职业做什么都可以,职业跟学问根本是分开的。学问是一生的事,学问不是知识,会做人做事都是学问。“达则兼善天下”,如果有机会叫你出来做事呢,那就不是为个人为自己,而是把自己贡献出去,为整个社会、国家做出一个贡献。这是孟子的教育。这与一切向钱看的教育因果差别有多大,值得好好深思。

    像这些,我们都是小时候背来的。再譬如老子的话:“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有道德才能的人,时节机会来了,环境逼得你去做官,“则驾”,开汽车一样,你就发奋去做事了。“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时机不对,则随遇而安,乐得自在,刚好读书提高修养,做点什么谋生都可以。

    这些是孟子、老子的教育。不像现在,读个书,就想到学哪一科最好,读完了做什么待遇比较高,有前途,这完全是商业行为,不是教育行为。那何必去读书呢?学技术多好呢,学一个好的技术就赚钱更快。

    《幼学琼林》

    这本书拿来了,上一讲我讲出版时,举过这本书的例子,这是我们小时候读的书,现在把它重印,我到海外一直带着,叫《幼学琼林》,会背的。你看,这是线装书,又轻又薄可以翻转折拢来,比现在硬板的书读起来方便多了。里面有很好的木刻图案,原文是这样大的字,下面有小字注解。书里面什么东西都有,讲我们历代的文化祖宗,天文、地理、夫妇、兄弟、朋友,怎么写信,做人礼貌,父母死了怎么写个墓碑……现在读这本书,假定没有好的老师讲,就不懂了。可是这书里头有注解,你可以自己好好研究。

    譬如人家问候你的父亲,说“令尊”(你的爸爸)好不好?那么我的答复是,“家父还好”。二十年前,有一个同学告诉我,他说到内地问人家,“令尊好不好?”人家回答说,“我的令尊不错,你的家父也好吗?”这样的故事很多。再譬如我常常问人家“你的府上哪里”?他回答:“我的府上福建”。“府上哪里?”是尊敬语,这本书上面都有。你应该回答:“不敢,我是小地方浙江。”人家尊称你,你谦虚一点。这不是虚伪、矫情,而是礼貌秩序,用敬语表示彼此尊重。礼节就是秩序。礼节的内在,就要心意的诚恳和恭敬。

    善意建议胜恶意批评

    我们现代的思想,大家的心境,自己要检讨了。怎么样才能建立一个好的文艺,使社会不要恶意的批评,对这个社会、对这个政治拿出来一个善意的建议。恶意的批评很容易哦,善意的建议很难!可行的建议就更不容易!

    因此,我告诉文化界、新闻界、出版界的朋友们,必须要读什么?要读历史。不仅只读正面的历史,还要多看小说。所谓历史,常常人名、地点、时间是真的,内容不大靠得住;小说是人名、地点、时间都是假的,但那个故事往往是真的。

    但是,读历史看正面的既然靠不住,要想办法读历朝历代名臣的奏议。大家要注意,“奏议”就是向朝廷提的建议、报告乃至反面意见。这些东西几千年下来,积累很多数据。诸位学新闻、写文章的,应该要读,读了以后,启发很多。譬如关于捐税、金融、关于经济的发展,很多领域,很多资料。到底我们乱七八糟有几千年历史,很多经验值得注意,不像美国才两三百年。

    可是,读历史也要会读,要别具慧眼,自己本身还要经历很多事,才可能懂得文字背后的东西。否则,不仅读不懂,还会乱批评。

    买票不进场

    中国文化有“三士”,第一个“士”,自己读书的,自己站起来的;第二个“仕”,如果“士”进一步,出来做官了,加个“人”字旁,叫做“学而优则仕”;第三个叫“隐士”,隐士在政治上的态度,用西方政治哲学的观念,叫做“不同意主张”,不反对,也不赞成,不过是我个人不同意。我对于各党各派都是朋友,到现在八九十岁,原来大家怀疑我是这一派那一党,我的头上戴的各种帽子头衔多得不得了,结果我到今天,始终还是作一个隐士。

    人家说你各行各业、各党各派,怎么都是朋友?而且大家头都杀掉,你这个吃饭的家伙还留着,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说我有个秘诀,每一党每一派我都是“买票不进场”。譬如今天晚上,他们这里发门票的,门票我有,不一定进来听。可是没有门票,我想打开来看看里头玩什么,就没有资格开门了,有门票我就可以拉开看看。可是真进场,就被套进去了,我不来。因为一辈子光买票,不进场,所以现在各方面都变成朋友。我基本走的就是隐士路线。

    此封建非彼封建

    说起传统文化,想到一个问题,发现这几十年,大家常常提到“封建”两个字,好像代表了专制、愚昧、落后的味道。几十年来看很多报刊和书,常见到这个提法。

    所谓中国周朝时的封建,是中央领导,分封诸侯,换句话是联合国的组织,各个诸侯国有自己的法令、自己的文字,那个时候可以说“书不同文”,言语更没有统一,交通也没有统一,这是中国的封建,根本不同于西方那个封建。

    当初翻译西方著作的时候,“封建”两个字用错了。我们把西方那个封建拿来做中国的封建,学术上根本是错误的,这个错误导致的后果相当严重。说起翻译西方著作,又是一个关于文化和出版的大问题,例如“经济”这个词,在中国文化本来是“经纶济世”的意思,包括政治在内了,也是近代翻译用错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些翻译的错误,随着书报一出版,就引发一连串错误。

    周朝的封建,尽管许多没有统一,但是文化观念是统一的。中国文化基本用一个字可以代表——“道”。由“道”后来演变出儒家、道家、墨家等等诸子百家。道是什么东西?这是哲学问题,我们今天没有时间讨论。

    结语

    对于新闻出版业以及文化教育问题,我今天简略谈了这一席话。目的是希望年轻的一代自我反省,为后一代着想,努力为国家民族、为社会做顶天立地的事业。我现在90岁了,每日每夜都还在读书、做事,休息得很少。

    最近七八年中间,我带了年轻同学们,拚命推广儿童读书。社会上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说我推广儿童读经,好像提倡复古。但是我提倡的是“中、英、算”一起上,包括四书五经在内,尤其是唐宋以前的经典,要读诵、背会、默写,还有英文经典,并且练习珠心算(珠算熟习以后,心里有个算盘作心算就很快)。这是文的教育,还要武的教育,艺术的教育,融合人格养成教育一起来。看上去内容很多,实际的安排很科学,效率很高。

    这样培养出来的孩子,智慧得到开发,自己会读书,体魄健康,知道怎么做人,会懂得东西方的传统文化,可以谈开创未来了。而且实验证明,这样教育出来的孩子,读教育部安排的课程,一个学期的课程一个月就学完了。

    后来,我看到现在的教育界,甚至教育部,也开始跟上这个路线。徐永光先生今天也在这里,他也是响应者,他是希望工程的创办人,当初是小朋友,现在变成老前辈了。他们也发动跟着做,出了很多书。但是开始时,编了太多唐诗宋词,我也反对,我说我推广儿童读书,中、英、算一起上,结果你们把儿童读书的重点变成唐诗宋词。我说这样读出来有什么用?中国未来培养一万个李太白、一万个杜甫也没有用啊,那不过多出两个诗人嘛!我希望后一代出很好的思想家、很好的科学家、很好的政治家,是这个目的。可是现在呢,我们中国文化的财产太大了,古文不懂,繁体字不懂,等于丢了钥匙,这个财库的锁头打不开。

    我们选的几篇参考资料,来不及讲,希望大家拿回去自己研究。这些资料是古文,其实也不古,不过诸位年轻的朋友,很多从现代简体字的白话文教育入手,看不懂自己古代传统的文化,很难了解是什么意思,所以固有传统文化变成没有用的东西了。等于你把那个宝库的钥匙丢了,进不了门。只是听人家乱说,那个宝库里面都是糟粕垃圾,就把垃圾糟粕和宝贝一起丢了。

    第一篇《儒行》是告诉知识分子怎么样做一个读书人,人生价值、人生的意义、生活的做法是怎么样。

    第二篇是董仲舒对汉武帝的《天人三策》,大家都说汉武帝因为听了董仲舒的话,专门崇拜孔孟儒家之道,不要诸子百家了。不对的,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他们的对话是推崇儒家。这个《天人三策》,是跟汉武帝当面讨论的文章,汉朝四百年的政治安定与此很有关系。

    第三篇是《聊斋志异》中的一篇,我最近常跟年轻同学们讲“聊斋”。你们写新闻可以多研究聊斋的写法。有人问我,“聊斋”不是讲狐狸精、鬼吗?我说你们才活见鬼,这聊斋好像讲鬼,其实是讲人的,他借鬼骂人。聊斋每篇的后面有一个“异史氏曰”,这是蒲松龄自己的意见。怎么叫“异史氏”?因为满清来了,他不愿意投降满族人,宁可在路上开一个茶馆,过来过往听故事,他就写小说。他的小说写了以后,当时有一个学者叫王渔洋,非常有名的,听说有这个书,看了以后告诉他,给你十万两银子,你不要出书,书归我出。蒲松龄不干。后来,王渔洋给他写了一个序言,中间有首很好的诗,怎么写呢?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孤坟鬼唱诗。

    “姑妄言之姑听之”,聊斋说鬼,说狐狸精的故事,有没有真的?很难考据。“姑妄言之姑听之”,他乱说,哎,我们就乱听。

    “豆棚瓜架雨如丝”,乡下老百姓吃饱了没有事,以前没有电视看,没有电影,坐在瓜架豆棚下面,带着小孩子,说鬼话,说故事,“豆棚瓜架雨如丝”,描写那个风景。

    “料应厌作人间语”,他说,蒲松龄把心境写出来,他自己也有同感,对于一般活人讲的话,感到靠不住,厌烦了,不如写点有情有义的“鬼”话。

    “爱听孤坟鬼唱诗”,还不如听鬼讲话老实一点。

    呵,你看了这个序言,这首诗已经骂尽天下人。

    第三篇是《木皮散客鼓儿词》的片段,明朝的贾凫西写的,他是民间写小说的,实际上是政治家、哲学家、思想家。他这个“鼓儿词”,是给人家打起鼓来唱的。譬如说“河里的游鱼犯下什么罪,刮净鲜鳞还嫌刺扎”,人世间很多不平的,他用白话写的,可是有文采,很有名。

    这些资料你们带回去有没有用,就不知道了。

    (本文根据录音整理,经南怀瑾先生审阅。因版面有限,有删节。即将出版的《中外书摘》对此也会有详细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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