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与节日习俗】(百度文库)
屈育德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传统节日。在滔滔如流的岁月中,这些特定的日子如一个个涌起的浪峰,显示出它们的不凡。如我国的春节、清明、端阳、七夕、重九等,都包蕴着民族生活中的历史演变、风土人情、愿望信仰、道德伦理、文学艺术等诸种文化因素。它们在民族历史的长河中,世世代代,年年岁岁,为人们的生活增添意义和乐趣,振奋或抚慰人们的心灵。由此而引发的思绪和灵感,又往往成为诗词创作抒情咏怀的缘由和契机。在我国古典诗词中,与节日有关的作品数量可观,佳作迭现,这是诗词发展史中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
唐代诗人王维在《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写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诗中说得明白:正是重九佳节,正是那阖家登山、遍插茱萸以示亲人间共避邪恶、相互祝福的节日习俗,牵动了这位离乡背井的游子的思亲之情,使他不吐不快。这种「情」不是单方的,作者想象远在华山以东的家人们,在秋高气爽之中相拥登上山巅,每个成员都佩带上芳香的茱萸,也正在为「少一人」而深感遗憾。两情远隔重山,发于一旦,是由重阳节日所激发,通过重阳的节日活动连结起来的。对于离别的亲人们来说,思念之情时时都会袭上心头;然而面对节日的有关情景,思念总是更加强烈。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节日在人们心中掀起的情感波澜是带有普遍性的;诗人的感觉更加敏锐,说出了别人欲言而未能言的话,因此,「每逢佳节倍思亲」,便成为中外古今广为传诵的名句。可见,节日习俗不仅对诗人的创作心理,也对读者的欣赏心理起着积极的作用。
属于同类情况的还有传为杜牧所作的《清明》和苏轼的《水调歌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春雨本来是时或有之的,然而清明的雨,却使那赶路的行人触景伤怀。因为暮春时节,「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梨花淡白柳青深,柳絮飞时花满城」,正是人们举家外出,踏青扫墓的时节;而孤身的赶路人不得参与这一极有情意的节日活动,怎能不心中惆怅?况且春雨纷纷又似与愁绪相接,所以就更感到「欲断魂」了。月亮,有圆有缺,圆少缺多,但一年总也有十二回。然而正是中秋之月,叫那位才华横溢的诗人「欢饮达旦,大醉」之后,挥笔写下了久享盛誉的《水调歌头》。时当仲秋季节,秋空晴朗,银光皎洁。人们仰望如盘之月,顿萌人心思圆之情。民间由供月、赏月、全家欢宴组成的总称为「圆月」的习俗活动,即因与团聚的愿望相合而盛行不绝。然而此时此刻,在诗人苏轼心头却别有一番滋味,满月当空和亲人离散的对比,有力地触动了他的离愁别绪。聚首既不可得,只好退而祝愿「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里的「婵娟」,专指三百六十五天里中秋之夜的团
在节日活动中,诗人词家还往往主动地、有意识地借助于传统的习俗以抒发情怀,表述信念或理想。如王安石的《元日》一诗,即为典型之作。「元日」是农历正月初一,古人认为它是岁之元、时之元、月之元,又称「三元」,可见人们是很重视它作为一年开头这个特殊意义的。《汉书》说:「正月朔,岁首立春,四时之始。」《晋书》更伸发说:「冰冻始泮,蛰虫始发,鸡始三号,天曰作时,地曰作昌,人曰作乐,鸟兽万物莫不应和。」大地春回,使人们萌发出新的希望;整个春节活动,都基本上贯串着除旧布新的精神。王安石是怀有「矫世变俗之志」的政治革新家,他选用「元日」为题,明确地表达了他「新故相除」的观点和愿望。诗云:「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全诗抓住了年终岁首终始交替的关键时刻,描绘了一幅充满生气和希望的民俗风情画。四句诗中有三处涉及民俗文化。其一是爆竹。爆竹者,犹今之炮仗。炮仗是后来拿纸卷了火药制成圆筒状,而「古时爆竹,皆以真竹著火爆之。」(见《通俗编俳优》)竹子点了火,竹节里的空气膨胀,竹筒爆裂,发出响亮的声音。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荆楚岁时记》说:爆竹「以辟山臊恶鬼也。」《神异经》则说:山臊「在西方深山中,长尺余,犯人则病,畏爆竹声。」其二是「桃符」。桃符者,两块桃木板,其上各书神荼、郁垒二神之名,悬门之左右,以驱百鬼。鬼为什么怕这「桃符」呢?《独断》记曰:「海中有度朔之山,上有桃木,蟠屈三千里,卑枝东北有鬼门,万鬼所出入也。神荼与郁垒二神居其门,主阅领诸鬼,其恶害之鬼,执以苇索,食(同饲)虎。」一夕之间,人们在送走旧年的深夜燃点爆竹,在迎来新岁的黎明挂上桃符,目的都是驱邪镇恶,以祝福新的一年平安吉祥。其三是屠苏。屠苏指一种酒,传说喝了对人有益,可以驱除瘟疫。这层意思和爆竹、桃符相同,都是为了扫除新一年前进道路上的障碍。但「春风送暖入屠苏」还有更深层的意蕴。众所周知,封建社会的长幼尊卑次序是极其严格的,按说阖家聚饮定当先老后少,但大年初一饮屠苏酒,却是按着先少后老的次序,其用意在于新春开元,少年得岁,老年失岁;少年意味着成长,老年意味着衰老;未来是属于年青一辈的,因此老者自觉退让。顾况诗说:「不觉老将春共至,手把屠苏让少年。」苏轼诗说:「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苏。」这是何等开通、豁达的襟怀!年轻一代则当仁不让,挺身居先。裴夷直诗云:「自知年几偏应少,手把屠苏不让春。」这正是「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世间万事万物,都有新旧更替,而最根本的是人的接班传代。有志的年轻一辈,乃是幸福未来的希望所在,所以大年初一饮屠苏酒先少后老,这一习俗是很有意义的。借助上述三种习俗的含义,王安石这位诗人兼政治革新家不仅在《元日》诗中提供了一幅色彩鲜亮、诗情浓重的节日风情画,而且更深入地揭示了这一重大传统节日的文化精华和真谛,热烈而深刻、畅达而含蓄地表达了诗的主题。那种「言在此而意寄于彼」的「理趣」,正是在一派人人熟稔的民俗风光之中深入人心的。
寄意于民俗风情的诗作还有韩翃的《寒食即事》。《荆楚岁时记》云:「冬至后一百五日,谓之寒食。」合在清明节前两日,寒食节人们要灭除旧火,禁火三天,没有热饭吃,故曰寒食。只有得到皇帝特许者,才能燃烛。唐时,朝廷在此日以宫苑中榆柳点火以赐贵近宠臣,《寒食》诗所描述的就是个中景象。诗云:「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在全民灭火寒食之中,作者有意推出了从皇宫中传递火种的镜头,画面所体现的特权自然是引人注目的。特权阶层中是些什么人呢?作者又借东汉的「五侯」来指当时那些专政弄权、炙手可热的权臣宦官。全诗并无一句议及政事,只是借助寒食节的习俗,写了皇帝对宠臣权贵的特殊待遇,深有讽喻意味。
词作之中,辛弃疾的《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也是深有寄意的。作者开篇问月:「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抒发了恢复中原之志未酬,虚掷年华的愤懑和愁思。接着又借月光如泻驰骋想象:「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中秋团
有一部分古典诗词侧重于或纯粹是咏唱传统节日的习俗、风情和应景的赏心乐事。如苏味道的《正月十五夜》写道:「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描述了长安城里元宵之夜大放花灯、人山人海的热闹景象。腊月二十四,各家各户祭送自家的灶王爷上天,都希望他在灶头观察了一年,年终回见天帝,要「上天言好事」,过了年回来,则「下界保平安」。范成大为此写了《祭灶词》,说道:「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上天欲言事。云居车马小留连,家有杯盘丰典祀。猪头烂熟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圆。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婢子斗争君莫闻,猫犬触秽君莫嗔。送君醉饱登天门,杓长杓短勿复云,乞取利市归来分。」把人们千方百计讨好灶王爷的行为与心理描绘得栩栩如生,很富有幽默感。这类诗词都有顺应民情、为传统的节日添色增辉的特点;由于咏唱的角度不同,所以各篇的认识价值和思想意义也就不无差别。同是范成大,他写的《四时田园杂兴•七夕》,就采取了不同的视角,诗云:「朱门乞巧沸欢声,田舍黄昏静掩扃。男解牵牛女能织,不须邀福渡河星。」牛郎织女,本是人间男耕女织的劳动者形象在星空的反映。编织云锦天衣的织女,受到人们、特别是妇女们的崇拜,纷纷向之乞巧。实际上还借此乞讨更多的东西,民间的《乞巧歌》这样唱道:「乞手巧,乞容貌;乞心通,乞颜容;乞我爹娘千百岁,乞我姊妹千万年。」富贵人家妇女更借此夜祈福娱乐。贵家多结彩楼于庭,铺陈讲究,妇女们焚香列拜。宫庭之内,更为豪华。《汉武帝内传》曰:「七月七日乃埽除宫掖之内,张云锦之帷,燃九光之灯」,还伴以丝竹歌舞。于是七夕之夜,朱门之内,一片欢声笑语,沸沸扬扬,好不热闹。而农户人家,说起来应该与牛郎织女星更为相关,却因无钱铺张,悄然无声。诗作的前面二句揭示了朱门田舍的对比,显然寓有作者对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接着笔锋一转,说是因为田舍中人已经是「男解牵牛女能织」了,所以不须再向牛郎织女乞求技能,这既是宽慰,又是赞扬,饱含情感的妙笔巧思竟使「静掩扃」的一方胜过了「沸欢声」的一方。诗作反映七夕习俗而深刻揭示了社会的不平及作者鲜明的倾向性,自然更有深度。
节日习俗是各民族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独呈异彩的一部分;各个节日又各具时令特色及文化内涵。由于节日活动特别能引动人们的思绪,触发创作的灵感,所以诗人词家总是借景抒怀,驰骋想象,施展才华,写出情景交融并深刻体现民族文化传统的佳作。其中个人的感受与群体的文化成果既融汇一体,又生发升华,具有突出的深厚度。这些诗词所写的也无非是人间世态、风花雪月、悲欢离合和愿望理想,却因与特有的节日风情相结合,因此民族风格深刻鲜明,尤富生活气息,读来如醇酒醉人。节日习俗是人人享有、年年重现的,人们对之十分熟悉,这就使创作与欣赏在心理上得到沟通,因而与节日习俗有关的佳作往往为广大读者所喜闻乐见。从了解民族传统文化的角度来看,反映节日习俗的诗词也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值得注意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