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群]叫魂﹙陇东民间信仰原生态5﹚
夜黑得如空间全是黑漆，把天地之间糊成了一个巨大 的黑色壳子，身心随时就有碰在柴垛上土崖上的危险，脚一高一低，一触路面便反弹出回音，人当然成瞎子了，手 里拄着柴棍，当当当探路，提着一盏马灯，照亮了自己的脚面，自己 却看不清周围的景物。走在后面的人，看马灯移动，脚下却是黑的。只有远远的对面山上的 人，看得清黑黑的宇宙中有一亮火，忽上忽下，如游魂一样。
那丢了的魂就是那灯吗?路分明是扔开的一条条麻绳，把大山捆得永远是这般模样，绳总展不开，搐在一块，是 冻的还是饿的，是疼的还是人踩的。突然悬出一大块土嘴，如鹰的大口，人从下面一个百个 的过去，土嘴马上就要塌了，说不定今夜就塌，簌簌往下掉土，可是几千年过去，也未塌下 。
本来是熟悉的村庄，现在陌生的如到了异国他乡，什么都认识，意识中却总是不 认识， 人的心灵这般恐怖，山庄就那么可怕了，如到处是鬼祟，到处有长长的牙，有牙弯了勾的血 口，民间文学中那些精灵全部出来了，树如鬼桩，苗如手，小树如毛绒绒的扫帚。
“我娃——回来!”
终于凄凄惨惨地喊出来了，声音颤微微的，像痰堵在了胸口，还像肠子疼，总不能畅畅快快地大叫，这声音使四山惊悸，万木酥身，人只有钻进被窝，把头蒙严，眼睛闭上，门外 有粮食也不敢去看，谁敢出去?头刚一伸，就有利刃刈草般刈去。
“回来了——”
“我娃——回来!”
“回来了——”
一只空碗，一根筷子，敲得当当当响三下。
“我娃回来——”
空碗当当当响，
“回来——了”
叫声由弱到强，似在川道川边20里外的山峁峁上，又似在门下的土路上。又一声更弱 了，似那土丘压得声音总挺不起来。
这么有气无力、忽隐忽显、忽弱忽强的声音，常常就转悠多半夜。叫着走着，走过村里 所有的路，所有的地，还有山羊能到的洪洼，齐崖，烂窑，老坟地，还有死水潭，饮马泉， 还有当年汽车碰死的人躺过的山窝窝，所有的这些景致都让脚步踩遍，那么脚下生力，那么 意志坚韧，不偷懒，不走捷路。
叫者往往是孩子的母亲，应声的是姐姐、姑姑，反正要有血缘关系的比丢魂者大的女性 。如果姐姐出嫁，以鸡毛信的速度立时从婆家叫来，那怕你正从20丈深的井里搅水，把辘 轱把扔开也要来；那怕油缸跌倒，也不扶，来为亲人叫魂。
没有姐姐没有姑姑，总有父亲的姐姐、姑姑。没有，就由村上公认的命大造化大煞气大 心肠善的头辈子，发落一个女子顶替，这女子必须是公认的安分守己的女子。
娃是儿子娃，三月爬上杏 树折酸杏，杏才豆粒大，再没有任何水果，干等了一个冬天，便去摘这枝头的渴望，爬上去 正摘，树和娃一样嫩，枝折了，娃跌到土崖下，地下是软的，没绊伤什么，但面黄肌瘦，不 思饮食，少说话，多睡觉，十天半月过去，还是老样子。或者跟上妈去舅家，路过墙三角刚 一迈步，汪地一声，黄狗跑出来咬住了娃的腿肚子，大人连打带骂，狗跑了，娃吓了。有时 放学后，回家时和娃娃赛跑，跑到老坟地里，土块绊了一跤，跌得不轻，也不重，反正就把 魂丢了。
丢魂丢的名目繁多，睡到半夜里大叫一声又睡过去，有时爱哭，有时爱在太阳下 晒暖暖，有时回来无精神，其实是做了错事人打了一顿，或者学校考试屡屡不及格正负担重 ，有时淋了一场大雨，挨了冰雹。有时本地一股旋风，把鸡毛烂纸树叶卷起，嗖嗖移动，把孩子围在中间了。有时遇一顿好饭，因馋了好久，海吃三碗，然后多天不吃。
这一切现象都归结为把魂丢了，那就要叫，一叫就回来。不叫，那才害怕呢!
一叫，真的就好了，有精神了。但见了枣树还想吃枣，见了小刀还想偷，还逃学，狗还 咬孩子，跌崖是经常的，好 饭有了还是狠吃一顿，学习成绩不见得就上去了。
当时不叫，魂就进入潜伏期。现在看好 好的，长大成人，娶了媳妇，忽然就亡故；骑车子去做生意，跌到崖下；或坐汽车就偏偏出 了事故。遭了大难，掐来算去，17年前，不是从崖头折酸杏时掉下来吓过一回吗?19年 前的一切磕磕撞撞，风风雨雨，奶奶记得滚瓜烂熟，一家老小同时捶手顿足追悔莫及。当初 我要叫，他爸不叫。你看，你看，魂已在那时候就丢了，把娃今生今世的前程造化断送了。
于是，还要补叫。
在叫魂的同时，被叫的娃或许正偷吃什么东西，或许听戏看电影正入了迷，结了婚的正 与媳妇亲热呢!有的已把娃抱上了，他妈还在叫，其实，他正搂上娃做梦 呢!
魂叫回来，用七种颜色的布剪成长方块，用两枚麻线缀了，红线一绑，缀在腋下衣服上 ，要不换这件衣服穿一百天。缀这魂牌的时候，还要望着锅头烧黄表，烧香，献饭与酒，麻 烦着呢!
如果是阑尾炎、肺炎、重感冒等急发症，孩子被抱到镇上县上，得到医生彻底疗治，已 明显好转，不几天就好了，但叫魂还在乡间进行。即使痊愈出院，孩子早忘了这一切，魂还 要补叫。
人的魂就这么容易丢，也容易这么得，魂到底在哪里?似乎一切灾灾难难，一切不顺， 便是没魂的缘故。如果没出息，念不了书，做不成大事，一生务农，偷人杀人强奸抢劫吸毒嫖娼贩毒卖淫入狱判了无期徒刑或绑赴刑场验明正身执行枪决，一代一代人都不争气，无血性，脑子是榆木疙瘩，混帐得如猪脑子，都认为是把魂没叫回来。
魂在塬上飘荡着，谁知道有多少魂没叫回去，有多少人丢了魂，有多少人没有魂还活在这世上几十年，做的都是没魂的事，人成了没魂的人。
1991年5月20日早于将军楼，1996年10月20日夜抄
